第7章 同窗
盛夏時節,國子監種滿高大的樟樹,一眼望去綠意盎然。
魏九朝踩着太學門前的斑駁樹影呼哧呼哧跑進監院,看到學堂裏的同窗尚在玩笑打鬧,才算放下心:“還好路上跑得快,趕在學正前頭到了。”
“你運氣好。”趙昭笑道:“今兒是劉學正的課,依他的性子定是要課前唱名的。”
魏九朝回頭看一眼窗邊空着的位置,奇道:“阿宥今兒又沒來?真成京城失蹤人口了?”
“我也奇怪呢,他家中也不遣個小厮來告假,被記名兒可是要受罰的。”趙昭拍拍他肩膀:“今個兒你替阿宥應付劉學正。”
魏九朝一臉無語:“怎麽還是我?”
若齊宥只有他一個好友,那連着幫一個月也是他義不容辭!可分明大家平日裏都一起玩鬧,憑什麽出了事兒只讓他一個人上呢?
“你抄他課業時怎麽不說?”趙昭笑道:“抄一次答到一次,這麽算起來阿宥春闱前都不必來了。”
還不待魏九朝答話,蕭朗吟已開口道:“前幾日麻煩你們了,今日我替阿宥答吧。”
兩人一頓,眉間掠過詫異。
魏九朝回過神,立刻道:“不必!”
正說話間,劉學正已經走進學堂內,清清嗓子,二話不說展開花名冊開始依次唱名。
等唱到齊宥名兒時,蕭朗吟埋頭在書間,低低替齊宥道:“在。”
魏九朝被他搶了先,滿臉不悅。
劉學正聽見響應,眼皮也未曾擡,繼續往下念名字。
幾個人對視一眼,同時松口氣。
唱罷名,劉學正拿起朱筆在未曾缺員處畫了勾,随即展開書本準備講課。
門被倏然推開,齊宥氣喘籲籲站在門外,一張小臉沁着薄汗,額發微微淩亂:“學正對不住,我遲到了。”
劉學正一眼認出他,挑眉冷冷道:“在學裏玩起真假李逵的把戲了?方才那位齊宥,你們一起站出去!”
教師中随即發出一陣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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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驕陽灑在枝葉如蓋的樹冠上,如水波般閃出粼粼的光澤,二人靠窗站在廊檐下罰站,依稀能聽到學正已開始講課。
身畔的紫檀雕花窗棂被悄然打開,窗戶縫中遞出來兩本書,窗後的少年悄聲道:“這是你們的書。學正講到第二十五頁“子路問強”那裏了!”
蕭朗吟微哂,他坐在裏頭尚且不怎麽聽課,罰個站時還能分秒必争?也難為同窗們把書傳過來,蕭朗吟道謝後接過書,扔給齊宥一本。
齊宥站在窗外也毫不敷衍,捧着書垂頭研讀,支棱起耳朵認真聽一牆之隔的學正講解。
日頭下的少年神色專注,全身閃着“我愛學習”這四個大字。
蕭朗吟眉眼懶散半倚牆面,百無聊賴之下,幹脆把手裏的書本頂在頭上遮陽。
過了半盞茶的時間,裏頭安靜下來,想是學正結束了講義,讓少年們自己做八股。
蕭朗吟走至齊宥身旁,開門見山道:“你這幾日去哪兒了?”
“我身子不舒服,”盛夏驕陽高照,齊宥鼻尖兒上沁出了汗:“在床上躺了幾日。”
蕭朗吟挑挑眉,沒有多問。
齊宥自然也不會主動搭話。
他疏遠蕭朗吟,除了逃亡被抓之外,還有一個原因是書中原主的結局。
蕭朗吟因幫助齊宥逃亡被圈禁在侯府中,但他因禍得福,胸腔中瘋長的仇恨激得他和父親聯手,起兵謀反,殺入宮中。
沒曾想還成功了。
暴君當時正在外平叛趙王,腹背受敵,落了個力戰而亡的結局。
齊宥被蕭朗吟解救,這本該普天同慶,詭異的是,原主出來沒多久就被蕭朗吟手下的太監念恩給毒死了。
那太監這麽做,據說是文官指使,為了大義。畢竟原主曾是前朝男寵,有亡君之兆。
書中寫到,快要斷氣的齊宥躺在蕭朗吟懷中,還在喃喃勸告新皇莫要為他大開殺戒……
蕭朗吟大怒,殺了給他下毒的太監,清洗了文官集團,開始帝王之路,在文中贏得衆人無數彩虹屁。
說到底,眼前這位才是最終上位的男主。
而自己,看似是男主的白月光,說白了就是幫男主覺醒的工具人。
齊宥自覺是個普通人,他怕疼怕苦,不願成為男主的試金石。對蕭朗吟敬而遠之,是最好的态度。
恰在此時,下課鐘敲響,劉學正從課室裏走出來。
二人神色一斂,忙規規矩矩站好:“學正。”
“以後要堂堂正正,代人答到非君子所為!”劉學正斥道:“早些去膳堂,莫誤了下午的課!”
魏九朝在學正身後吐吐舌頭,拉着齊宥一起朝膳堂走去。
膳堂的菜肴五葷六素,另有每日更換的甜品羹湯,價錢便宜實惠,算是學堂福利。
國子監年初定了跟讀小厮不準進入校舍的規矩,因此不管平日裏多麽養尊處優的少年,進了國子監連吃飯都無人侍奉,起初監生們很有意見,覺得自己上了一中午的課還要親自動手取餐太過辛勞,但祭酒放出話來說不吃就餓着,監生們立刻表示能習慣這般辛苦……
膳堂的四方桌長條凳依次擺開,少年們尋了處幹淨的桌子坐下。
齊宥一看膳堂今日的飯菜,登時要自閉……葷菜連肉星兒也無,羹湯的成色也讓人提不起食欲。
魏九朝舉着糖葫蘆喜滋滋過來:“看看我買了什麽好吃的!”
“啊!糖葫蘆!怎麽就一串?”
“膳堂裏最後一串,分着吃吧。”魏九朝獻寶一般把糖葫蘆橫在齊宥面前:“阿宥,你先咬!”
山楂裹滿香甜的糖漿,格外盈潤誘人,齊宥牽着魏九朝的袖子,輕輕咬住簽子最上頭晶瑩欲滴的山楂。
趙昭望着二人拉扯,挑眉道:“我也要吃。”
魏九朝掙紮了片刻:“好吧,你只許吃一個。”
說是只吃一個,但滾圓的山楂個個被糖漿粘連得緊密,很是不好咬,趙昭一張嘴,登時把相連的山楂糖衣也咬出一個豁口。
趙昭:“……”
魏九朝咬牙:“罷了罷了……小爺再賞你一個!”
趙昭接過,大咧咧啓唇,果不其然,緊挨的山楂上裹着的糖衣又裂開了……
趙昭表情一僵。
魏九朝嘴角抽搐一臉嫌棄,故作大方的忍痛揮手:“你全都吃了吧,我現在懷疑剩下的糖葫蘆都沾上了你口水!”
趙昭志得意滿,吃着糖葫蘆安慰魏九朝:“算哥們兒欠你的,改明兒我讓人把糖葫蘆架子背到你們府上,讓你吃個夠。”
魏九朝眼睜睜看着一整只糖葫蘆被人吃得渣也不剩,氣道:“等本少爺回了家還稀罕一個破糖葫蘆?紅寶石珠子串起來都能吃一整年!”
“喲,原來小少爺的生活就是回家啃寶石。”趙昭笑着打趣:“見世面了見世面了,您牙口真好。”
魏九朝捧起自己精致的白玉食盒,裏頭卻盛着膳堂的清湯寡水:“哼,膳堂這吃食也太難為我們了,簡直難以下咽。”
“聽人說,王掌馔是蔣司正管家的兒子,油水自然都被他們克扣了。”
“蔣司正他竟把手伸到膳堂中了?”齊宥向來在意飯食,對蔣司正的怨氣登時滿點,撇了撇嘴道:“你們想想此事多嚴重,飯都吃不好自然無心學習,日後還怎麽為君分憂啊?而且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若都長成矮冬瓜,豈不是影響朝廷風貌?”
幾人都笑出聲來:“阿宥為了一口吃食,真會唬人!”
用罷膳食,齊宥一進教室,同窗掌班便拉拉他衣袖問道:“齊宥,崔先生病了,我們商量着午後一起去看看他,恰巧你來了,要一道去嗎?”
齊宥點點頭:“算我一個。”
雨中一別後至今未能相見,先生看見他返校安好,在病中也能放心一些。
齊宥親親熱熱搭住魏九朝的肩:“阿朝和我們一同去吧?”
魏九朝立刻表示拒絕:“那是你們好學生的活動,我去添亂蹦跶幹嘛?”
“哎,蕭朗吟的大名還在這兒赫然寫着呢。”齊宥拿來報名冊怼到魏九朝臉上:“你何時把他強行劃入好學生了?”
一旁的同窗掌班吃吃笑起來,魏九朝還是滿臉不樂意去:“朗吟課業不出挑,騎射課名列前茅啊,我呢,是樣樣拿不出手,注定成不了他崔先生的寵兒,他看到我,氣得病情加重怎麽辦?”
“以毒攻毒說不定病就好了。”齊宥向來喜歡和魏九朝在一處打鬧玩笑,笑嘻嘻拉住他:“一同去吧,路上給你買糖葫蘆吃。”
午後的夏日陽光灑在齊宥微微翹起的精致嘴角處,魏九朝神色開始動搖。
“去看崔師傅,不上下一節課也不記過。”齊宥眼睛轉了轉,悄聲提示:“下一節是算學課啊!”
“算學!”魏九朝雙眸登時發亮,二話不說奪過筆在本子上飛快寫上名字。
教室也登時炸了,監生們長于文字策論,對算學很是無感,九章算術被戲稱為國子監的九九八十一難,聽說今天可以逃難,少年們紛紛踴躍報名,本子上瞬間多出十幾個人。
不知崔忱若得知自己成了學生們合理逃課的工具人,心裏會是何滋味……
“可以了可以了。”掌班看形勢不妙,吓得趕緊捂住報名薄喊停:“崔先生在病中喜清淨,去的人太多會叨擾到他的……”
午後,盛夏的光影灑在鮮亮的綠葉上,草長莺飛,眉目精致的少年皆穿着同色月白襕衫,一路上說說笑笑,襯得周遭都閃閃發亮。
崔忱住在東三條胡同深處,離國子監步行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小院簡潔方正,堂屋和廂房的檐瓦皆是深灰色,不顯山不露水的,只院中一角種了修竹,清幽怡人。
這次來探望他的少年有八九個,十幾歲的少年個高腿長,往院子裏擠擠挨挨一站,小院落登時顯得逼仄。
按照慣例,自然是好學生站在頭排撐住場面。
崔忱臉上微帶病容,雙眼卻光彩熠熠,坐在竹林前的石凳上,捧着汝窯瓷杯和學生們笑着喝茶談天,精神大振。
至于那些平日裏愛貪玩,本就是為了逃算學課才來此地的,心裏難免有鬼,縮着脖子站在後頭巴不得當隐形人。
崔忱在病中和善許多,極為親切的和他們說了幾句玩笑話,一句也沒提學業的事兒。
半個時辰後,學生們準備告辭。
崔忱狀若無意的瞥過齊宥,語氣淡然道:“齊宥留下,我有幾句話對你說。”
等到學生們都告辭離開,崔忱才鄭重神色,注視齊宥緩緩道:“這幾日在排雲臺中,他可有難為你?”
齊宥呼吸一滞,耳根漸漸浮現淡淡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