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邊聞費盡心力企圖打造的和諧,被兒子一句話破壞了個徹底。

邊贏完全沒留情面,措辭極盡刻薄,“小雜種”三個字,瞬間将客廳的空氣冷凍結冰。

一旁澆花的李媽不敢再動,僵着身子,舉着水壺停在半空裏,密切關注東家的動靜,她做好了準備,如果邊聞要動手教訓邊贏,她得第一時間沖上去阻止。

馮越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邊贏,李媽答應過她,一定會竭盡自己所能好好照顧邊贏。

雲邊臉上無辜且柔弱的笑一寸寸散盡,最後變成一片無辜的蒼白。

“忍住。”她在心裏給自己下達一個簡短而有力的命令。此情此景,她不需要親自出頭,叔叔會站在她這一邊。

邊聞猜到邊贏不會有好臉色,但他沒想到居然能到這種程度,短暫的愣怔後,他沉下臉,怒道:“你再說一遍?”

來自父親的威嚴沒能震懾住邊贏,他滿臉無所謂地扯扯嘴角,反問:“你确定?”

雲笑白端着飯碗從廚房出來,看到客廳劍拔弩張,她腳步一頓。

雲邊注意到母親出來,她擡起眼眸看邊贏,輕輕開口:“我聽到了。”她語氣裏有明顯的央求意味,“這應該就是你要的吧,不要說了。”

她完全相信,邊贏敢再說一遍,并且他很樂意再說一遍。

讓雲笑白聽到,她會難過。

李善均在《我的大叔》裏面有這麽一段臺詞:“我也曾下跪過,被人扇過巴掌,被人罵過,那種時候唯一慶幸的就是我的家人不知道這一切,那我就可以假裝沒發生過什麽事,買了好吃的回到家,若無其事地吃晚飯。其實沒什麽的,不論受到什麽樣的侮辱,只要我的家人不知道,那就不算事。”

有些難堪自己受了也就受了,但是不能當着家人的面,這是底線。

雲笑白就是雲邊的底線。

邊贏也看到雲笑白了。

Advertisement

他的嘴唇張了張,那三個字已經滾在喉嚨口。

利刃随時可以出鞘。

但是最終,他依了雲邊的意思,沒有再說。

短短兩秒鐘時間,雲邊的心情不亞于經歷了一次過山車。

此時此刻她無暇感到憤怒和羞辱,唯一的感受是感激。

邊聞跟雲邊抱着同樣的想法,不想把雲笑白扯進來,所以他不便在這裏繼續教訓兒子。他看看雲邊,又看看雲笑白,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你們先吃,我和邊贏有點事要說。”

“有什麽事非得現在說嗎?”雲笑白說,“還是先吃飯吧,一會該涼了。”

“我們很快,你們先吃。”邊聞溫和地寬慰她,看向邊贏的時候,則換了副嚴厲的表情,怒氣呼之欲出,“邊贏跟我上來。”

父子倆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雲笑白不明所以地問雲邊:“發生什麽事了?”

雲邊模棱兩可:“他态度不太好,惹叔叔生氣了。”

雲笑白仔細觀察雲邊的表情,沒有發現委屈或憤怒的情緒,這才微微放下心來,她把女兒頰邊的頭發撥到耳後,斟酌着開口:“雲邊,如果哥哥沒有很過分,就不跟他計較了,好嗎?”

“好。”雲邊點頭。

“他才17歲就沒了媽媽,現在家裏又出現一個取代他媽媽位置的人,我們給他一點适應的時間。媽媽也向你保證,絕對不會因此冷落疏忽你。如果你受了什麽委屈,你告訴我,我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你這一邊保護你,你永遠是媽媽最重要的人。”

雲邊再次乖乖點頭:“好。”

雲笑白半是欣慰半是心疼,摸摸她的頭:“辛苦你了。”

雲邊笑笑,将這一頁輕描淡寫地揭過。

其實不止是邊贏,她心裏有同樣的疑惑,她和邊聞到底是什麽關系。

雲邊對自己的父親幾乎一無所知,在她的成長過程中,家裏從來沒有他的照片和信息,她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不知道他長什麽模樣,更不知道他在哪裏。語文課上《背影》那一課的時候,老師和同學用長篇大論歌頌父愛,只有她茫然無措,為自己的格格不入感到恐慌,甚至感到自卑。

雲笑白從來不和雲邊提她的親生父親,雲邊小時候看到別人有爸爸羨慕得不行,會纏着母親問有關父親的行蹤,雲笑白平日裏是一個脾氣很溫和的人,但一旦涉及雲邊的生父,她就會變得暴躁,雲邊對父親的好奇次次遭到母親的呵斥,甚至有次把母親惹毛動手打了她,後來她就學乖了,不再過問。

親戚有閑言碎語,但版本衆多,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到國外去了,最可信的版本是,雲邊還在母親肚子裏的時候,母親發現了父親的外遇,不顧外人和稀泥式的勸和不勸分,母親執意離婚,可腹中孩子已經足月,只能生下來。

生下她以後,母親讓她跟着自己姓,強勢拒絕前夫的探視和撫養費,久而久之,雙方就徹底失去了聯系。

這種決絕的方式,确實是雲笑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風格。

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自從邊聞出現,雲邊變得有些不太确定了。

她名字裏的那個“邊”,未免過于微妙。

二樓。

邊贏跟着邊聞走進書房,反腳踢上門。

随着關門聲響起,邊聞壓抑着的火氣再也按捺不住,扭過頭罵道:“這種話誰教你的?!你阿姨和雲邊從今以後就是我們的家人,你認也好,不認也好,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你下次再敢對她們這麽說話試試看,就給我滾出去。”

邊贏眼睛也不擡,從褲袋裏摸出一包煙來,抽了一跟叼到嘴裏,又從另外一只褲袋裏摸出打火機點了火,頭低下去,湊近打火機。

火苗跳躍的光舔亮煙頭。

煙霧上騰,淡淡煙草味裏,邊聞的怒氣陡然間偃旗息鼓。

他伸手奪過那根煙扔到地上,用鞋尖用力研磨幾下。

煙火熄滅。

邊聞嘆了口氣,口吻已經不自覺軟了下來:“你什麽時候學會的抽煙?”

他的兒子學會了抽煙,個頭也已經高出他不少,他太少關注他了,竟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邊贏從一個小男孩長成了男人的模樣。

“忘了。”邊贏說。

“以後別抽了。”邊聞頓一下,說,“想想你媽是怎麽走的。”

馮越是因為肺癌過世的。

她診斷出這個病以後,怕加重她的病情,邊聞把煙給戒了。

後來馮越離世,邊聞也沒再撿回抽煙的習慣,“抽煙有害健康”這句宣傳語耳熟能詳,邊聞從前不當回事,但當噩耗發生在自己或最親近的人身上,他不得不重新審視。

聽父親提到母親,邊贏沒忍住,一下笑了出來:“不挺好的嗎,我媽要是不得肺癌,你怎麽換老婆?”

邊聞已經忘了邊贏上一次好好跟自己說話是什麽時候,新舊家庭之間的平衡令他心力交瘁,他沉默了很久,說:“阿贏,你媽走了,我也很難過。但是人總得向前看的,我不可能一直沉浸在過去。”

邊贏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

夫妻近20年,半年就向前看了,準确地說,是三個月就向前看了,馮越離世三個月,邊聞和雲笑白陷入熱戀,四個月,做出結婚的決定,六個月,把人娶進家門。

娶的還是前任。馮越這十八年被全盤否定,成了一場徹頭徹腦的笑話。

邊贏問道:“你把她照片弄哪去了?”

邊聞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玄關的照片,茶幾上的照片,我媽的照片,還有我媽養的鈴蘭,所有有關我媽的東西,你們都扔哪裏去了?”邊贏的臉在昏暗的書房燈光裏顯出幾分壓抑至極的扭曲,他的聲音壓得極低,“連株鈴蘭都不放過,你老婆就連一株我媽養的花都容不下?”

“跟你阿姨無關,是我讓收的,這些東西你去問問李媽放到哪兒了,她肯定都好好地保管着。”邊聞說,“至于鈴蘭,怕毒着貓,也讓收走了。”

雲笑白養了只貓,貓調皮,第一天來邊家就因為啃食鈴蘭導致中毒,被送進醫院洗胃,怕貓再出意外,邊聞就讓傭人把花收了起來。

一株植物和一條活生生的小生命,孰輕孰重,不消多說。

“行,對,應該的,是鈴蘭錯了。”邊贏點頭,徹底失去繼續和邊聞說話的欲望。

邊聞把他叫住,語重心長道:“不管怎麽樣,你是我的兒子,這一點永遠都不會改變。雲阿姨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你以後會知道的。對了,我和你雲阿姨沒有領結婚證,這是她的想法,其實我應該給她一個合法的身份,但考慮到你,我沒有堅決反對,由着她去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有那一天,不至于給你帶來麻煩,或者蒙受什麽損失。”

人年少的時候有一腔不顧一切的孤勇,愛情面前,物質不值一提。但人到中年,孩子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與孩子的利益相比較,愛情得靠邊站。

自邊聞告訴邊贏自己打算再娶以來,邊贏對父親一直是夾槍帶棒的态度,到這會他終于第一次有松動的跡象,正色問道:“你和那丫頭,是什麽關系。”

“你怎麽會問這種問題,難道你以為……?”邊聞詫異,“我只有你一個孩子。但以後雲邊也是我的孩子。”

邊贏沉默一下:“噢。”

也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父子倆兩廂無言。

過了會,邊聞擰起眉心,回到最初的話題:“今天念你初犯,你待會給人……”他原先想說讓邊贏去給雲邊道個歉,但考慮到邊贏的配合度,應該是火上澆油的可能性更大些,遂擺了擺手,“算了,你離她遠點,別去礙人眼。再有下次我決不輕饒。”

邊贏扯扯嘴角,拉開書房的門,外頭,李媽正在假裝擦扶欄實則關注父子倆的動态,看他平安無事出來,她滿臉的擔憂這才散開,比了個口型:“沒事吧?”

邊贏安撫地沖她笑笑,而後回頭看邊聞:“我可以答應你沒有下次。讓她們離我遠點,別再對着我假惺惺。還有,你怎麽和她們幸福美滿是你的事,不要企圖把我也扯一塊,不然難堪的是她們,像今天這樣。”

邊聞認真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太過缺少對兒子的陪伴和教育,不然一個男孩子為什麽連基本的紳士風度都沒有,專挑女人下手。

“你有什麽怨氣沖着我來,別扯她們。”

“抱歉。”邊贏嗤笑,“打蛇打七寸。”

雲笑白和雲邊在餐桌前等了好一會,等到邊聞一個人下來。

“你們怎麽不吃?”

“阿贏呢?”

夫妻倆同時開口,又同時回答對方:

“他不吃,不用管他。”

“等你們一起。”

雲笑白看了一眼樓上:“不吃飯怎麽行,他喜歡吃什麽,我一會給他做點端上去吧。”

“不用,這麽大個人了還能餓死不成?”邊聞說,“他是小輩,你犯不着給他賠笑臉。”

“我不是給他賠笑臉,他是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我關心他天經地義。”

不管邊聞怎麽說,雲笑白都堅持要給邊贏把飯送上去,邊聞不便直接跟她說明理由,只得退一步:“那一會我送上去吧,他還不适應你們,別逼得太緊,會适得其反。”

雲笑白這才答應。

接下來的吃飯過程中,邊聞頻頻觀察雲邊,小姑娘家家縱然在單親家庭長大,但也是媽媽的掌上明珠,怕是一輩子沒聽過比那三個字更惡毒的話。

頻率高到雲笑白也發現不對勁了:“怎麽一直看雲邊?”

當着雲笑白的面,邊聞只能模棱兩可:“邊邊,剛才哥哥态度不太好,我代替他向你道歉,我已經批評教育過他了,他以後不會再犯,你別放在心上。”

雲邊從飯碗中擡眸。

邊聞輕易看穿了她僞裝的堅強,想到那麽小一個孩子,竟然寧願委屈自己也要優先照顧母親的感受,這種懂事和早熟令他一下子心疼得不得了,哄道:“以後咱們別理他,把他當空氣。”

雲邊落寞點頭。

雲笑白不知其中的嚴重性,笑道:“不可以,雲邊對哥哥還是要有禮貌。”

雲邊還是點頭。

乖得令人發指。

晚上,雲邊早早洗漱完,躺到了床上。

邊聞通過微信給她賺了一筆賬,并發來一段話:「邊邊,叔叔再次代替哥哥向你道歉,這樣的事情今後不會再發生。以後我會保護好你和媽媽,不管你在哪裏,在誰那裏受了什麽委屈,叔叔都會替你主持公道。」

雲邊推脫幾次,最終在邊聞的“你就當是買叔叔一個心安”的勸說下收下了錢。

邊聞又囑咐:「不用跟媽媽說,免得她擔心」

雲邊:「好」

剛把手機放到一邊,鎖屏界面又跳出微信新消息。

她以為是邊聞還有事要跟她說,結果打開一看,是一個叫“不抽利群”的人發來的信息,沒有任何聊天記錄,根據最頂上的提醒,她和這個人是三天前成為微信好友的。

誰啊?雲邊辛苦回憶。她最近加的人挺多的,雲笑白的婚慶團隊,然後家裏的阿姨、司機、廚師……加了一大堆。

想了一會,沒想出來,便問道:「忘記備注了,你是?」

不抽利群:「等我消息三天了吧?」

雲邊:「你誰阿?」

不抽利群:「欲擒故縱?」

雲邊發完一串問號就把人删了。

這人怕不是有什麽毛病。

沒一會,不抽利群重新發來好友申請:「不是吧,真不記得了?」

雲邊通過:「你到底誰啊?」

不抽利群:「如果你在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建議你見好就收」

“……”雲邊不耐:「最後給你一次機會說你是誰。」

不抽利群怕真的又被她删好友,一股腦全倒了出來:「8月27號晚上,全家便利店,你坐在窗邊吃東西,我進來問你要微信,你給我的,居然這麽快就把我忘記了嗎?我不信」

雲邊記起來了。

順便勾起了一點不太美好的回憶,沒辦法,便利店那一part的回憶,終究繞不過她那個傲慢無禮的便宜哥哥。

雲邊後悔加這個“不抽利群”了。

當時她剛剛參加完雲笑白的婚禮,有種連唯一的媽媽也不再完全屬于自己的失落與惶恐。

面對搭讪,雲邊早已經見怪不怪,換了從前,她不會搭理。

但那一次,她選擇将微信二維碼遞了出去:“可以啊。”

她初來乍到臨城,沒有任何人脈和社交圈子可言。既然紮根臨城已經無可避免,那就認清現實,盡快讓生活回到正軌。

年齡相仿的男生,長相不錯,穿着很時尚,看得出家境不錯,問女生要微信的架勢,說明社交能力也過關,綜合看來,是個适合當“人脈”發展的人。

誰知道是個上來就尬聊的奇葩。

雲邊不想跟奇葩浪費時間,回了句“我要去洗澡了”就強行結束了聊天,沒管“不抽利群”後來又給她發了點什麽奇奇怪怪的消息。

從這次事件中,她總結出經驗,以後社交還是得順其自然,操之過急要不得。

她挑了部電視劇本打算打發時間,沒想到越看越上頭,等到眼眶泛酸哈欠連天,一看時間,才驚覺已經是淩晨兩點半。

雲邊阖上iPad,打算下床上個廁所就睡。

推開浴室門的瞬間,她聽到裏頭有潺潺水聲,電光火石間,她意識到了一絲不對勁,但為時已晚,她來不及收回力道,只能眼睜睜看着門在自己面前開啓,而她甚至還出于慣性往裏邁了一步。

邊贏在裏面。

一個在洗澡,一個要上廁所。

這不就是巧了麽。

之所以一個不鎖門,一個不敲門,深更半夜兩人都想當然了點。

雲邊看浴室裏沒什麽私人用品,以為邊贏房間裏有獨立衛生間,而且她在這住了三天,這衛生間是她一個人用的,她有點習慣了。

邊贏小時候身子骨弱,風水上來說卧室裏裝衛生間聚陰氣,所以他房間裏沒有獨立衛生間,一個男生本來就不需要那麽多洗護用品,他又一走兩個月,李媽就把他的牙刷和杯子收了起來,免得積灰,導致這個衛生間完完全全是個沒什麽人用的客衛的模樣。

至于他為什麽不鎖門?

邊家搬到明湖左岸已經十多年,他更習慣一個人用這衛生間,比雲邊習慣多了。

游戲裏厮殺半晚,早忘記家裏多出個便宜妹妹要和他共用洗手間。

不幸中的萬幸是,邊贏已經洗好了澡,這會正彎着腰在洗手臺前洗臉。

當然,在家裏也沒那麽多講究,他赤着上身,肩胛骨外凸,手臂和腰部的肌肉線條流暢,肩膀平直寬闊,小麥色的皮膚在浴室的柔光燈下泛着緊致的光澤,體格留有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獨有的單薄美感。

褲子是完整的,松松垮垮套了條到膝蓋的格子睡褲。

邊贏聽到動靜,擡頭看鏡子,頭發濕漉漉。

倆人在鏡中四目相對。

雲邊一下記起自己睡衣裏面沒有內衣,雖然胸前有兩只口袋不至于凸點,但保險起見,她還是擡手擋了擋。

邊贏注意到她的動作,微微一怔,一改晚飯那會的刻薄,什麽也沒說,頭重新低了下去,把臉埋進柔軟的毛巾裏,繼續洗臉。

用力揉了幾下臉,卻遲遲沒聽到關門聲,他重新擡頭看鏡子,發現雲邊還站在門口,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滿臉的欲言又止。

他蹙眉,拍滅水龍頭,語氣相當不耐:“還在看什麽?”

雲邊也想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但有個事她必須說:

“你洗臉的毛巾,好像是我的。”

作者有話要說:  雲邊:這毛巾不能要了

邊贏:這臉不能要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