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雲邊不僅對邊贏失望。
她最失望的是她自己。
從小到大, 雲邊都是一個不怎麽讓家長和老師操心的孩子,成績好,講禮貌, 乖巧懂事,連叛逆期都不曾發作。
她并非純良無害的傻白甜,內心有尋求刺激的瘋狂面, 但她幹壞事通常做得謹慎又隐蔽,人設屹立不倒。
因為她從很小就明白, 媽媽獨自撫養她是一件很辛苦的事,相依為命的那十六年,她是雲笑白的全部, 雲笑白也是她的全部。
雲笑白是她的底線,是她毋容置疑的第一選擇,任何人在雲笑白面前, 都得靠邊站, 沒有商量的餘地。
但遇到邊贏以後,這一切悄悄發生了變化。
她眼睜睜看着便宜哥哥對雲笑白态度惡劣冷漠,心疼的同時,又自私地祈禱雲笑白不要和邊贏計較,她擔心媽媽終有一天會厭倦或忍無可忍, 不再理睬邊贏,甚至予以反擊, 一旦出現那種情形, 便宜哥哥在家裏的處境将越發孤立無援。
雲笑白找回滿心滿眼都是她的初戀情人, 但她卻希望叔叔能偶爾也能惦記一下便宜哥哥的媽媽,她不忍心看到邊贏失落難過。
她和邊贏的每一次接觸、每一步靠近,都在踩着紅線試探這個家的穩定性, 一旦雲笑白知曉,後果不堪設想,但她舍不得抽身,貪戀留在他身邊的快樂。
最過分的是,明知道雲笑白為了親子鑒定一事寝食難安,但她還是裝作無意間提醒母親便宜哥哥即将英語聽力高考的消息,果不其然,善良的雲笑白擔心影響邊贏的發揮,選擇了繼續折磨自己,拖延真相爆發的期限。
她想留住邊贏,還像個老媽子操心着邊贏的高考和他的未來,她默默給自己設定了一個目标,至少把這件事拖到三個月後的高考結束。
為了守護邊贏,她不惜昧着良心,一次次傷害最愛她的人。
可現在,他說他之所以靠近她,是因為想把她媽媽趕出去。
她不知道還能相信他什麽,包括他說的“喜歡”。她喜歡他,所以不顧一切想留住他,可他說喜歡他,卻想把她媽媽趕走,等于把她也趕走。
情不自禁的人只有她一個,被感情蒙蔽了雙眼敵我不分的人只有她一個,她差點成為害媽媽幸福破滅的劊子手,卻還傻傻以為這就是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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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口摻了砒//霜的蜜糖真的好甜,可毒藥始終是毒藥,解不了渴,還會要命。
雲邊從來就不是喜歡邀功的人,更何況這種時候數算自己的付出,只會讓她更覺得自己低賤。
什麽都不必說,趁一切還來得及,及時止損就好。
“我以後不會再煩你了。謝謝你救我三次,周影姐姐抵消一次,剩下兩次我會記着的,不會忘恩負義的,以後你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雲邊低下頭操作手機,“但是這裏有個事,我和我媽媽沒法再幫你瞞着了,你自己看着辦吧。”
邊贏的手機在他口袋中發出幾聲震動。
與此同時,雲邊将他的微信拉進黑名單。
然後她走到門邊。
他靠着門,她沒法出去。
“邊贏哥哥,讓我一下。”她輕聲叫他,語氣裏再也沒有從前那種渾然天成的嬌嗔,而是充滿了疏離與客套,像他們剛認識那會一樣。
邊贏看着她離去的背影,卻沒有半分追上去的力氣。
他筋疲力竭地就近靠到一旁的牆上,打開雲邊發來的微信。
是幾張圖片。
根據縮略圖,是一份文件。
這天的邊家山雨欲來風滿樓。
邊聞在隔壁省份出差,接到邊贏的電話,要他無論如何必須馬上回家。
“你老婆誣陷我媽和大伯有一腿,誣陷我不是你的兒子,甚至連DNA鑒定都準備好了。”
邊贏無比确信,這是雲笑白的誣陷,這個女人僞裝了這麽久,終于忍不住露出狐貍尾巴,要對他和母親下手。
他對母親有着一千個一萬個放心,她那麽溫柔賢惠,連大聲說話的次數都寥寥無幾,全身心圍着他們父子兩個轉,絕無可能做對不起父親的事,更絕無可能讓他有不光彩的出生。
電話是當着雲笑白和雲邊的面打的,雲笑白詫異于邊贏居然已經得到了消息,微張着嘴,一時半會沒能說出話。
雲邊在一旁低聲坦誠:“媽媽,是我說的。”
雲笑白更是震驚,但這會不是詳細盤問雲邊如何得知來龍去脈的時候,她沉吟片刻,叫雲邊上樓睡覺,不止是因為時間不早,更因為接下來的場面也許會超出一個高中生的認知,她不想無關人員雲邊親眼目睹。
這是雲邊頭一次沒喝燕窩就被趕去睡覺,她乖乖答應,但上了樓梯就在拐角的臺階上坐了下來,靜靜等候。
樓下,雲笑白試圖勸邊贏冷靜:“阿贏,這不是開玩笑,我犯不着僞造證據誣陷你和你媽媽。趁你爸爸還沒回來……真的,你不要沖動,下個禮拜就是聽力高考,你不是能分心的時候。”
事關母親清譽,邊贏的底線被踩得一塌糊塗,沉到陰森的嗓音,發出的每一個字節都盛滿了暴怒:“不要假惺惺了,離我遠點,你再多說一個字,我真的會扇你。”
雲邊把頭靠在扶手上,攥緊了拳頭。
她失去與邊贏共情的能力,不明白自己從前是如何容忍他對媽媽的态度,她從前竟這般殘忍麽,漠視媽媽受到的傷害,任由他不識好歹,還助纣為虐地希望媽媽大度一點,再大度一點。
他敢動她媽媽一下,她一定下去和他拼命。
還好,雲笑白沒有再多說什麽,客廳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邊聞連夜往家裏趕,半夜兩點多終于抵達。
雲邊聽到門開的聲音,邊聞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到底怎麽回事?”
邊贏把手機遞過去:“自己看。”
邊聞匆匆掃了幾眼,擡頭,一臉的不敢相信:“笑白,這怎麽回事?”
紙終究是包不住火,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該面對的總要面對,雲笑白深呼吸幾下:“就是你看到的這回事。”
邊贏接過話頭:“我倒是想問問雲阿姨。”他把“雲阿姨”三個字說的咬牙切齒,“如果你不是僞造,你能不能解釋一下你為什麽無緣無故去驗我和我爸的DNA對比,你安的什麽心?”
邊聞夾在兒子和妻子中間,已經不知道該相信誰,他相信雲笑白的人品,也相信馮越不會勾結他的大哥。
但這兩個人中間,只能有一個人說的是實情。
邊贏如是一問,邊聞也意識到這确實是疑點,他的天平滑向邊贏,但怕傷着妻子的心,他問得小心翼翼:“對,笑白,你怎麽突然想到去驗DNA?”
雲邊獨自在樓梯枯坐一夜,臨近天明,樓下才安靜下來。
其實但凡認真想想,雲笑白都不可能蠢到拿假的鑒定報告做文章,因為保險起見,邊聞必然還會驗一次DNA。
邊聞和邊贏将再做一次DNA對比,不止是邊聞,馮越的也得做,她已經去世火化,骨灰中的DNA不複存在,但還好醫院還存留她的病理切片,所以他們得将病理切片取出來,與邊贏做基因對比。
這天的對話最後,邊聞對邊贏說:“你不是我的兒子,沒有關系,只要你和你媽也不是……你就還是我的兒子,我認你。”
他像突然間老了十歲,神采奕奕的面貌上盡是疲态,他在安慰邊贏,話裏卻充滿祈求。
祈求着上蒼,不要和他開這麽過分的玩笑。
他沒有說如果邊贏只單方面和馮越有親子關系會怎樣。
但答案已經不言而喻。
邊贏是最先上樓來的,看到拐角處蹲坐的雲邊,他的腳步略微一停。
兩人目光交彙。
不遠的距離,像隔着一條銀河般遙遠。
邊贏面無表情從她身邊走過。
在兩個大人上來之前,雲邊也站起身回房。
挺好的,他們終于都回到自己本該屬于的位置了。
那是兩個對立的陣營,曾一度混淆,現如今泾渭分明。
當晚,邊贏收拾了一點必需品,離開了明湖左岸。
他沒有辦法以一個嫌疑犯的身份繼續待在家裏。
沒有開燈的房間,雲邊站在窗簾拉開一條縫的落地窗前,目送邊贏走遠,如同目送自己的情窦初開無疾而終。
她一直望到看不見他,久久沒有收回目光。
晨曦的微光刺得她眼眶酸脹。
馮越的病理切片在北京,取過來花了點時間。
病理切片一到手,邊聞第一時間帶着邊贏去了一家信的過的私人鑒定機構。
父子二人現場提交樣本。
那幾天漫長又煎熬,邊家一片死氣沉沉,雲邊甚至連走路都是踮着腳的。
結果是周五下午出來的。
機構通知邊聞前去取報告,邊聞單獨帶上邊贏,沒有帶其餘任何無關人員。
鑒定報告顯示,邊贏與邊聞是叔侄關系,與雲笑白做的結果一致。
至于邊贏與馮越。
系母子關系。
邊聞顫抖着手,眼前一陣陣地發黑,連站立都吃力,全靠機構的人攙着他他才沒有倒下去。他無數次想,哪怕是雲笑白想霸占他所以惡意抹黑馮越,都比現在這個結果好得多。
等強迫自己接受了現實,邊聞一路扶着桌椅牆壁,步履蹒跚地離開,從始到終,他沒有再看邊贏一眼。
漠視已經是他最大、最後的溫柔。
邊贏彎下腰,将飄落在地的報告單撿起來。
他的識字能力和理解能力退化到幼兒園之前,他把兩個結果看了又看,每一個字,一筆一劃地在心底臨摹,試圖尋找其中的錯誤。
他想說“不可能”,但他的喉嚨像含着無數塊碎玻璃,痛得錐心,發不出一個音節。
他只是下意識追了出去。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麻木到不需要邊聞,到這一刻他突然發現,不是的。他需要爸爸,媽媽走後,他比害怕世界上任何一樣東西都害怕失去爸爸。
只有邊聞在的地方,才可能是他的家。
外頭天下着暴雨,雨瞬間把邊贏淋濕,稍進眼睛裏模糊視線,他固執地追趕着雨幕中那道背影,把眼前這個人當成爸爸早就在日積月累中成為他的本能。
此時此刻,他有種荒誕而盲目的自信覺得爸爸會等他。
爸爸等兒子,爸爸不抛下兒子,天經地義,對不對。
他們當了近18年的父子,怎麽可能說不是就不是了。
邊聞頭也沒回地坐上車。
車門一關,在引擎的轟鳴中,車子逃離般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