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動念
再睜眼時,上方是程顯聽幹淨利落的下颌線。
程顯聽靠着馬車車壁,一條腿屈着,一條腿側着平放,程透就枕在他腿上,身上蓋了小褥子。
那青年修士又在看他那冊書生與狐仙的旖旎故事,眼看沒翻到的只剩薄薄幾頁,應該是快看完了。他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搭在程透眼上,問道:“醒了?”
程透恩一聲,沒動。他沒料到自己竟能睡得這樣沉,連被程顯聽換了個姿勢都毫無察覺。他半坐起來,帶着才醒的迷茫呆愣須臾,這才回過身随口道:“不困了。書你快看完了?”
略一點頭,程顯聽專注地盯着上面的字,“在看筆者後記。”
程透一面挽着頭發,一面跟他閑聊,“結局如何?”
“唉,”程顯聽就重重嘆一口氣,長眉微擰,似乎不太喜歡結局,“沒在一起。書生為那狐貍還放棄了努力半生考取的功名,可謂得不償失。”
白日趕路,馬車行得很快。山景好似變化不大,沒什麽好瞧的。這對師徒各幹各的,師父或躺或卧看閑書,徒弟則在一旁,不厭其煩地練習隔空畫符。他的手指在空中一遍一遍揮着,從最開始的十次裏有那麽兩三次能聚起光暈來,到下午已基本可以保證每次擡手都不至落空了,只是橫道還是斷斷續續,落手即散。拜這練習所托,程透感到自己周身的脈絡都通透不少,只是極耗費體力,每隔半個時辰就氣喘籲籲,放下手時指尖兒都在發顫。
程顯聽這時候是不勸程透不可操之過急的,他明白他那徒弟自有分寸,把“修行在個人”發揮到極致,幾乎不用自己這個師父多費一點力氣,很是省心。
日暮西沉時,封城将至。
封城是個小城,比伽彌山外的小城還小些。這裏風水不佳,略顯窮山惡水的味道,不過中原寸土寸金,并沒影響到封城人來人往。況且這兒挨着一條官道,算是交通樞紐,過往車馬都要在此補充一番行囊。兩人到城中的時候被瓢潑大雨劈頭蓋臉澆了個猝不及防,程顯聽狼狽地用袖子擋在頭頂鑽回馬車上,說道:“客滿。”
大客棧被他們問遍,家家客滿;小客棧條件差,程顯聽不願住,他們挨家挨戶轉到夜深也沒能找到落腳的地方。跑堂的看他們都這個點兒了還在找住處,猶豫片刻說道:“道爺們不如到城南頭問問,那裏有家叫蓬萊客棧的。他家掌櫃的脾氣古怪些,生意挺冷清,說不定現在還有空房。”
程顯聽連忙道謝,聽着客棧名字,大抵是不會拒絕修士的。他回馬車上擦着頭發,有些好奇,“就是不知是古怪在哪裏。”
“去了不就知道。”程透淡淡答。
兩人七拐八拐,總算到達蓬萊客棧。原以為會是個不新不舊的小客棧,沒成想竟然還挺大的。牌匾光鮮亮麗,上書蒼勁有力的“蓬萊客棧”四個大字,房檐挂起還在迎客的燈籠,門半敞半掩,在大雨中顯出一絲暖意來。
程顯聽和程透約莫着住下應是八|九不離十的事,便預先把馬車停好,倆人一塊兒邁進客棧大門。有個大半的小姑娘站在櫃臺後面打算盤,一手拿着賬簿,蔥板似的手指頭舞得飛快,沒曾注意到一大一小濕漉漉的兩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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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料到掌櫃的竟這般年輕,程顯聽咳嗽一聲,“勞駕。掌櫃的,還有空房嗎?”
那小姑娘擡起頭,在燭火裏眯着眼睛打量幾眼這兩位氣度不凡的客人,她不愧是在渾世裏摸爬滾打的,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師徒二人的身份來,露出笑容,“哦,方才光顧着算賬呢。兩位道爺請,上房正巧還有兩間。”
人模人樣地背着手,程顯聽道:“有勞。”
在兩人這一來一回的短短空擋裏,一旁的程透忽然感到背上一陣寒芒驟起,他來不及反應,只瞥見一道慘白銀光悄無聲息地放在了程顯聽的肩膀上,明晃晃的刀刃正貼在他修長的頸上。
程顯聽當然也适時感到異動,他心裏一驚,只是那警覺甚至還沒來得及為四肢發信,來者已悄無聲息地扣住了他的命門,一個女人冷而輕的聲音自背後響起,而師徒倆甚至不清楚她到底是何時出現。
“我不喜歡你,出去。”那女人細聲道。
程透手下意識地按在了劍柄上,回過頭去——
那女人一手握刀,站在房檐下面,同他們隔着一道門檻。身後是磅礴雨幕,她的身形卻似乎還不如這大雨凝重,輕如一陣無聲的風,連她那把半臂長的刀都毫無殺意,好似只是她的手悄然無息地擱在了程顯聽的肩膀上。
她居高臨下地瞥了眼程透,一雙含情浸雪目有些刻意的普通,美得毫不标新立異,難以在腦海中留下印記。
“你可以進去,他不行。”
櫃臺後的小姑娘好似終于反應過來,噔噔噔跑過來,沖女人大聲喊道:“哎呀掌櫃的你做什麽!”她把倆手拍得啪啪響,“這麽晚又下着大雨,你把道爺們趕出去叫他住哪兒!快收起來。”
此話一出,師徒倆都有些錯愕,原來身後這位才是正牌掌櫃,那可當真是脾氣有些古怪。程顯聽無意引起争執,微笑道:“掌櫃的是哪裏誤會,我們師徒二人不過想要間房歇歇腳。”
女人皺起眉,動作紋絲未動,那小姑娘好像急了,擺出生氣的樣子低聲吼道:“快收起來!掌櫃的,聶姐姐!”
她兩手叉腰,氣鼓鼓說:“聶舒!我要生氣了!”
被喚作聶舒的女人将信将疑,猶豫着把刀放下來,卻沒收起。程透此時卻不掩驚訝,這女人的身份當真叫他大吃一驚。他旋身對着聶舒,略一俯身施禮,朗聲道:“原來是聶前輩,久仰大名。”
聶舒眉更擰幾分,似乎不喜有人識破她。
程顯聽也轉過來面對着聶舒,靜等小徒弟發揮。程透一笑,繼續道:“我們師徒只是可巧路過封城,想來休息一晚。我師父人看着好像不是好人,其實不然,前些日子他還搭救過君夫人呢。”
程顯聽本來沒什麽反應,聽到“不是好人”時臉色一黑,餘光瞧見他身後的小姑娘也忍不住笑了下,不過馬上又繃住臉假裝沒發生。
聶舒倒沒仔細想有沒有他們拿她的好友君率賢套近乎的可能,揣摩半晌,手一擡把長刀收回袖裏,閃身進了客棧,“既是如此,蓉蓉招待他們吧。”說罷,她進到後堂裏,沒了聲息。
蓉蓉這才展露笑顏,将兩人引至樓上,邊走邊道:“兩位道爺別放心上,我家掌櫃的疑心病不是一兩天。你們當真搭救過君姐姐嗎?”
程透走在最後沒接話,倒是程顯聽主動講道:“是啊,她摔斷了腿,是我給接上的。”
“這麽厲害!”蓉蓉忍不住回過頭,“那道爺往後開醫館也能很風光啦。”她自己說罷,捂着嘴又樂,“瞧我犯傻,道爺們都是要得道的。”
她把師徒倆領到各自的房間前,最後交待說:“我們客棧裏沒夥夫,二位道爺要是吃飯的話得再到酒肆食樓去,不過也可以差我去買,跑腿兒錢也沒多少。”
這才罷了,蓉蓉蹦蹦跳跳地下樓忙自己的去了。
原本也沒太覺得馬車不好,但真見到了不會晃悠的寬敞床榻,程透也長舒口氣,躺上去眯起眼睛閉目養神。沒多大會兒蓉蓉又來敲門,解釋說客棧裏只有她和聶舒兩個,沒有夥計,她一次只能搬一個人的熱水上來,他們得自己先商量好誰先洗澡。
大半夜的和一個女孩子家站在門口讨論洗澡,程透有些尴尬,但蓉蓉反倒臉上坦蕩蕩,大抵是招呼客人練得身經百戰。程顯聽從旁邊的房間裏探出腦袋,沖蓉蓉一笑,問道:“我是師父,怎麽不問我啊?”
“嘿呀,”蓉蓉一擺手,“看得出道爺疼徒弟,我看問他就行。”
程顯聽想這小丫頭挺有意思,他低頭勾起嘴角,說道:“讓他先洗。”語罷,關上門又退回屋裏去。
不用師父交待,程透當然也親自下去幫蓉蓉一起把熱水拎上樓來。最開始他還在心道看來聶舒并不怎麽疼這小姑娘,她那細胳膊細腿,得跑多少趟才能送完,只怕到時候水都得涼。結果,等他看見蓉蓉一胳膊拎一大桶水氣都不帶喘提上二樓,娴熟地倒進浴盆時,整個人都可以說是目瞪口呆。
拎完熱水,蓉蓉交待洗完叫她再提,這才又跑了。
氤氲熱氣上升,整個房間充滿令人放松的暖意。程透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褪去兩日來的舟車乏力,這才擦幹頭發換上幹淨衣物下去為程顯聽提水。這次沒叫蓉蓉,他自己多跑一趟,最後一桶水沒倒進去,而是放在一旁。
程顯聽坐在床上心安理得道:“辛苦。”
程顯聽原本看到桶裏那沒放滿的水時便已有些微訝,等他發現程透做完了這些也不走,倚着門等在一側時,才無奈嘆氣,“什麽都瞞不過你這小崽子。”
“方才淋到雨時你臉就白了。”程透氣定閑神道。
程顯聽在浴盆裏微垂着頭,淡灰色的長發從修長脖頸兩側滑落進水裏,慢慢散開,像伽彌山上終年不散的雲霧。在他光潔的後背正中靠上的地方,脊椎有一圈黑色的刺青似的符文,如同暗色的小環扣在脊椎骨上,看得人牙關發酸,又有種奇異美感。
早些年在伽彌山時,程透不明白程顯聽到底是有多事精,洗個澡都需得有畫了避水符的道童去伺候。後來有次程顯聽拉着他在後山的溪流間練劍,那時他還小,基本功不紮實,腳一滑從石塊上摔下去,手下意識地就扯了把身旁的程顯聽,倒黴師父飛來橫禍,和小徒弟一起跌進水裏,濕個透心涼。程顯聽慘兮兮地從水裏爬出來,緊咬牙關臉色慘白,手朝背後按去,那時程透才恍惚意識到,原來他師父的後背上有傷,而且一直好不了。
“這是什麽?”用手舀水,小心翼翼地繞開那符文澆在程顯聽肩頭,程透問道。
“也沒什麽,只是不能沾水,沾水會疼。”程顯聽故作輕松道。
之前一直沒有坦誠相待的機會,程透得以在今日才窺見那“傷口”的全貌,他心知絕不會像程顯聽說得那麽簡單,但人嘛,誰沒點不想叫別人知道的過去呢,他并不打算追問。
往往愈是親密的人,愈不忍對他說出那瑣碎而不願回憶的過去。
“有多疼?”程透手指繞着那符文畫過一圈。
這個角度,他看不清程顯聽的表情,但對方好似輕笑一下,說道:“很疼。”
少年不再說話了。沉默的屋裏,是蕩漾着的水聲。月色透過窗紙灑下滿地銀霜,很亮堂,奪人目光,跟程顯聽光裸的後背一樣。
“能去掉嗎?”
“能。”程顯聽反手過去捂住那個環狀符文,不讓程透再看。“要很久之後了。”
兩人相顧無言,直到程顯聽洗完,程透才回房間。封城比不上伽彌山暖和,冷風從各種犄角旮旯裏鑽進來,好在金丹修士并不怕冷,他盤腿坐在床上,感覺毫無困意,決定再練一會兒畫符。
真元在體內游走,彙于指尖。以程透目前的境界,還不足以将真元調出體外并讓其對外物産生影響。當真元聚在一處時,他直覺渾身上下好像都抽幹力氣,被丢進了冰水裏,強忍着才能不打顫。他按捺住想要收手的沖動,集中精力緩緩朝右拉動,光芒無力地虛晃一下,消失無蹤。
程透深吸口氣,調整呼吸,念了句“清者濁之源,動者靜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然後再度運氣,嘗試起來。
半個時辰後,還是毫無進展,程透在床榻上靜坐調息,恢複體力。他閉上眼睛,放空思緒的同時又極為專注,到了好似入定一般的狀态。在感到自己如同步入歸墟,天地相融,眼前緩緩流轉過一縷玄紫色的光暈,他追着那光暈向遠……
少年修士驟然睜開雙目!
他深吸口氣,讓真元游走內府,緩緩流向指尖,他緊抿嘴唇,輕輕擡起手指,朝着前方淩空一劃。
玄紫色的光暈自指尖亮起,帶出一條筆直橫線,在半空中閃爍着光芒,經久未散。
他終于展露笑顏,随手一揮使那光芒散去,回憶片刻方才的靈感,牢牢記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