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遙望

正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場暴雨下過,能明顯地感到天氣冷了。客棧大門開着,屋裏涼飕飕的,蓉蓉系着個毛領子趴在櫃臺上發呆。蓬萊客棧生意慘淡不是一天兩天,聶舒則有些不善言談,這讓小姑娘往往對客人熱情非凡,逮着個人就能聊上半天。

程顯聽沒了甜食好像不能活,他少有起個大早下到一層,往櫃臺上擱些銀兩,沖蓉蓉道:“勞駕蓉蓉姑娘,早飯買些,城裏哪兒的糕點糖果好吃多買些。”他背着手往回走,邁出去幾步又回過頭來問,“你吃飯了嗎?沒吃剩下的銀兩拿去買。”

蓉蓉頓時樂了,摸過銀子從櫃臺後面出來,“謝謝道爺,包在我身上。”

小姑娘一溜煙就跑沒影兒,也不怕客棧裏沒人招呼。程顯聽回到房間,正遇上程透找過來,少年人臉上有些難掩興奮,把冷冷的眉眼稍染稚氣幾分。他半舉起手,對程顯聽說道:“師父,你看。”

略一凝神,指尖流轉出一縷玄紫光暈來,在空中畫出道筆直的橫線,經久未散。程透滿意地笑笑,望着程顯聽。他師父卻沒多驚訝,拍拍徒弟的腦袋誇道:“不錯,這麽快就掌握才是你的水平。”他微微颔首,又說,“有什麽心得體悟啊?”

程透琢磨須臾,回答道:“只是覺得對我來說,把真元盡數調至指尖凝聚,不如使真元游走內府後自然而然使其流露更好些。”

程顯聽若有所思地點頭,“有道理,你是玄蛟托生,自帶神力,與其要你刻意去做,不如學會順其自然。”

不過,程透對自己“玄蛟托生”這一身份并沒有多少認同感,他正要說什麽,可巧蓉蓉抱着個油紙包蹦蹦跳跳地跑了上來,一見兩人開着門站在門口,嚷嚷起來:“道爺們正好出來,下去吃飯吧。”她把油紙包塞給程顯聽,“咱們小城裏比不上大作坊,買前我都嘗了嘗,覺得這些味道最好,道爺您收好。”

做完這些,蓉蓉吐吐舌頭準備開溜。程透抱起胳膊,“又買什麽?”

“沒啥,糖和點心嘛。”程顯聽心虛地錯開他的眼神,趕忙叫住蓉蓉,“等等等等,你把這個送到我們馬車上去吧!就在後院,掀開簾子放上去就成。”

蓉蓉“哦”一聲,又接過紙包,這才下樓。程透當着外人面兒不好發作,等就剩師徒倆了,他眯着眼睛問程顯聽,“又買?車上帶得還少嗎?不是你說錢不夠,還不許程漆跟來。”

“車上那些吃膩了嘛。”程顯聽擺擺手,“好端端提程漆那敗興玩意兒做什麽,我就是不想叫他來。反正嶺上仙宮裏錢也花不出去。”

程透睨着他,“咱們才出來兩天,兩天!”

“消消氣消消氣,下去吃飯。”程顯聽立刻推着他往前走。

樓下的木頭桌上擺着豆漿包子一類的吃食,熱氣騰騰的,大抵是為了防止吹涼,蓉蓉掩上了半扇門,聶舒就坐在陰影裏擦她那把明晃晃的長刀,還有一把擱在身前的桌子上。

他倆下來時聶舒正好擦完,堂而皇之地提着兩把刀繞進後堂去了。程顯聽坐下吃飯,他先喝了口豆漿,皺起眉頭,轉頭沖蓉蓉道:“有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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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蓉蓉小聲說,“放過糖粉了啊。”

程顯聽就把碗推到程透面前,“乖,你喝吧。”

程透眼都不擡,“滾。”

眼看程顯聽又要“痛心疾首”,外面有個人牽着匹馬探頭進來,喊道:“聶掌櫃,馬我給你牽過來啦!”

蓉蓉迎出去,“給我吧給我吧!”她接過缰繩,把馬牽到後院再回來,程顯聽事多嫌棄豆漿不夠甜,啃完一個包子作罷,撐着頭随口問蓉蓉,“怎麽,你們掌櫃的要出門啊?”

“可不是,”蓉蓉答,“她要到直滬去呢。”

直滬離豫州可是夠遠,程顯聽來了興趣,坐直問道:“那麽遠啊,去幹嗎?探親訪友?”

蓉蓉連連揮手,“不是,去直滬容氏。”

“直滬容氏?”程顯聽沒聽說過,剛想追問,程透打斷道:“蓉蓉姑娘,我師父不谙世事,你莫說是直滬容氏,他連你們掌櫃的到底是誰都不清楚。”

這下蓉蓉大驚,睜大眼睛問程顯聽,“道爺不知道我們掌櫃的是誰!真的嗎!”她說罷,又咂咂嘴,“也是,仙君們都不老關心我們俗人的事的。”

她饒有興趣地看着程透,“小道爺,你知道嗎?”

程透剛好也吃完罷,就放下筷子解釋說:“直滬容氏是目前最風光的政門,日後若是需要皇帝,則得從政門推舉,老百姓對他家的關注可比仙門要多得多。”他頓一頓,“至于聶掌櫃嘛……”

程透瞥了眼後堂,“她成名比劍聖君率賢還要早些,被稱為天下第一刀。關于她的故事我聽過不少,小時候我們村兒有個屠戶從前跑過幾年江湖,提到她就兩眼放光。”他看程顯聽微訝,顯然沒料到接連能遇上兩個獨步武林的女人,就又望向蓉蓉,說:“早年她被稱作夜行蠍子,沒錯吧?”

“對,”蓉蓉接過話茬,“鬧市酒肆殺人,無聲來無聲去,比最好的刺客都厲害。你明知道她要來,卻根本察覺不到。”小姑娘臉上露出點驕傲來,“厲害吧!”

程顯聽聽着覺得這好似不太光彩,但見程透與蓉蓉都沒什麽表态,蓉蓉還繼續興奮道:“使刀的裏面我們掌櫃的最厲害,所以現在使刀的大多都學她走刺客流派。用劍的則是君家一脈最厲害,她和她爹都是大俠,坦坦蕩蕩,無限風光,才能被稱為劍聖。”

“原來如此。”程顯聽點頭,想昨日聶舒悄無聲息地就把刀駕到了他一個元神修士的脖子上,還真是驚出一身冷汗。看來這些凡人們的實力也确實不容小觑,君率賢那種真對上修士是讨不到便宜,聶舒這樣的,可有點危險。

三個人話音剛落,聶舒從後堂裏出來了,她視程氏師徒于無物,眼光都不帶落,直接越過他們望着蓉蓉道:“好漢不提當年勇,你是要把我的過去對每個住客都講一講。”說完,她往後院去了。蓉蓉一吐舌頭,壓低聲音道:“她耳朵靈光得很,我們說什麽都聽得一清二楚呢。”

她不再講聶舒,而是轉頭問程透,“小道爺,我聽你的語氣,年齡似乎也不大啊。”

程透略一點頭,“我十六。”

“哇!那我可只長你一歲呀!”蓉蓉啧啧稱奇,“真有本事!”

這小丫頭也挺機靈,她光問程透,卻不去問程顯聽的,程顯聽當然也樂得她不問,仨人又天南地北閑扯了會兒,程顯聽才站起來道:“時候差不多了,我們也該告辭了。”

程透于是收聲站起身,沖蓉蓉略一施禮,小姑娘趕緊退一步也欠身回了,這才略含不舍道:“那……道爺們,一路順風。”她仰仰頭,又補一句,“心想事成。”

程顯聽被她逗笑,微微颔首,朗聲說:“再會。”

蓉蓉卻搖頭,“還是不要再會。”

她嫣然一笑,“我祝道君早日飛升。”

告別蓬萊客棧,師徒倆在封城裏又雜七雜八買了點東西,這才出城上路。程顯聽掀開一點垂簾,邊往外看邊說:“真是冷了。可惜我訂的那兩身新衣服,穿不上了。”

程透這才想起上次程顯聽在城裏被連忽悠帶哄訂的那兩身玉灰色衣衫來,錢花出去,東西沒拿着。他氣不打一處來,才要數落幾句,程顯聽卻叫他說:“你看,是聶舒哎。”

順着程顯聽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聶舒。程顯聽啧啧兩聲,“她倒是動作夠快的。”

程透涼飕飕道:“打我們晚出來的都走到前頭去了,也不知道是誰說我們時間緊迫。”

正說着,聶舒好似注意到了師徒倆的馬車,勒緊缰繩調轉馬頭,朝他倆這邊過來了。程顯聽和程透對視一眼,都不知道她要做什麽,索性直接停下馬車出來外面,等她過來。

聶舒到了馬車跟前,也不翻身下馬,居高臨下望着他們,背手從身後行囊裏抽出一把帶鞘的長劍來,“當”的一聲擲在車轅上。

師徒對視一眼,更迷茫了。她這莫不是在邀戰嗎?

聶舒面如止水,說道:“此乃我一老友相送,是把仙劍,名喚半霜。可惜我一不會使劍二也不是修士,抽不動它。帶去容氏也沒用,送你們罷。”

她複調轉馬頭,“我不懂仙劍,不過我瞧着劍鞘上那塊玉成色挺好的,你們拿它換錢也成。”聶舒低頭理一下馬的鬃毛,“我聽你們的口氣,好似挺拮據。”

沒有多言,也沒有告別。這位刀客再度策馬奔騰,揚塵而去,只留下一把扔在車轅上的仙劍。程顯聽撿起半霜,感慨道:“好家夥,夠有魄力啊。她抽不動仙劍把上面的寶石和玉撬了也能換不少錢,這就拱手送人啦。”

程透卻若有所思,“這都能聽見,耳力不輸修士了吧?”

“可不是。”程顯聽把半霜擱進儲物箱裏,“凡人啊,真是不容小觑。”

此件事了,馬車駛上官道。平坦大道上還有一夥商隊,不知要折向何方。師徒倆的馬車就跟在商隊後面,不仔細瞧,還以為是那商隊最後專拉行囊的。程顯聽嘴上不說,心裏頗為不服,總想超過去,但無奈商隊車馬如長龍,走得也不慢,只好作罷。

按理說,程顯聽準備的那駕馬車很是寬敞氣派,只是真和前面財大氣粗的商隊比就有些相形見绌。那商隊不知是民間哪家富賈的手筆,珠光寶氣,浮誇至極,恨不得連所有華蓋上都綴滿珍珠翡翠。

一晃十多天,他們跟商隊的路程完美契合,實在是巧。就連作息時間都如出一轍,程顯聽一來二去跟前幾輛馬車的車夫混出個眼熟,才曉得原來後面這幾輛馬車拉的全是家仆,甚至還不是貼身的,而是燒火做飯的下等仆從。

到此,堂堂伽彌山無名派掌門人程顯聽自尊心大受打擊,他那點少爺手筆在人家眼裏還不夠塞牙縫的,實在是令人陣陣感慨世風日下。

程透倒是注意起了別的,清晨他練劍回來,浩浩蕩蕩的車隊正準備再度啓程,他上了馬車,把劍随手放在一旁,問程顯聽說:“你打聽出來他們是要去哪兒了嗎?再走上個十天咱們可就要到地方了,他們怎麽還一路?”

程顯聽翹着二郎腿哼一聲,酸溜溜地回答:“那些下人們嘴緊得很,撬不出來。”他挺身用胳膊撐着半坐起來,“看他們這般張揚,應該是恨不得向全天下炫耀着要去哪兒啊。”

“我看他們怪得很。”從垂簾的縫隙中看了一眼前方商隊,程透道:“這些天來你可曾見過車隊主人?”

程顯聽搖頭,“管事的見過,主人沒有。”

這夥商隊以一個中年男人馬首是瞻,被其餘人尊稱為沈公。身形不高且瘦,背有些佝偻,臉也幹癟下去,還留着一撮山羊胡子,長得有點猥瑣,但眼睛一眯又瞧着大義凜然。商隊裏裏外外都是他在管事,但他顯然不是這些會移動的錢財的主人。

程顯聽和沈公也打過一次照面。他們拐進城裏找客棧休息一晚的時候原以為終于要和商隊一衆分道揚镳了,結果出城沒多遠又碰上,到晚上再度停車整頓時,沈公端着個食盒親自過來了。當時程透找地方練劍去,馬車裏就程顯聽一人,沈公把食盒放下,拱一拱手,“道爺,又見面。”

程顯聽心裏老不爽快,又不好意思表現出來,挂起笑臉簡短回說:“是啊。”

“我家主人覺得與您師徒二人頗有緣分,這些是他送來的,道爺若不嫌棄,還請笑納。”

沈公不卑不亢,禮數周全,程顯聽當然不會駁人面子,含蓄一笑,點頭道:“那我便收下了。謝謝你家主人的好意。”

食盒裏是四塊兒精致小巧的軟糕點,甜香撲鼻,倒是撞上程顯聽的喜好。瞧那商隊如此闊氣,想這糕點也不會差,程顯聽吃了兩塊兒,給程透留了兩塊兒,直覺味道普普通通,其實也算不上多好。

等程透回來,對那兩個加起來勉強同手掌差不多大的糕點不怎麽感興趣。又打發回程顯聽那兒,程顯聽趴着邊看一本才女繡像圖邊吃,把渣滓全掉在了狐裘毯子上,自己還毫不自覺,拿着書給程透瞧,“你瞧,我覺得她最好看。”

程透一眼沒看繡像,只注意到他的敗家子師父把糕點渣全掉在了狐貍的長毛裏,氣得徒弟讓他跪在原地全部清幹淨,清不完不許睡覺。

雞飛狗跳的日子又過數日,眼看碼頭就在眼前,師徒倆也都了然,這商隊,同他們一樣,是去嶺上仙宮的。

到碼頭那日又是個陰天,海浪翻騰,濃雲壓頂。巨浪像一張大口,要将碼頭拍碎了吞下肚去,各路人馬聚齊在此,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彼此打探底細。

要去嶺上仙宮的人群裏不乏名門,但沒一個能像商隊這般大手筆;窮得叮當響的散修也有,破衣爛衫,站在碼頭邊好像一個風就能掀倒。程顯聽與程透這樣的還算體面,但紮在人堆裏毫不起眼,也算一件好事。

就這樣在碼頭上停留三日,仙宮開門之日,終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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