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校場
小雨點愈落愈密,從繡花銀針砸得人臉上發疼。人群紛紛作鳥獸散,大風一吹起來刺得連眼睛都睜不開。萬卷倉樓下賣五彩線的姑娘驚慌失措,一手去抹臉上的雨水,一手拉着布朝彩線上蓋。程透本來都跑過去了,見她狼狽不堪,又趕忙回來幫着把布掩好,這才在那姑娘的千恩萬謝中再度邁開腿。
程透把雙手支在額頭前擋雨,一路小跑着回了村落。藥師家門前聚着四五個來療傷的人,可憐兮兮地擠在房檐底下。程透奔回自家找一圈,見那年輕修士不在屋裏,便三步并兩步到對門去,撥開屋檐下苦等着的病人,擠進去半探過身子沖他忙碌的鄰居喊:“藥師!我師父呢!”
“在後面,”藥師目不轉睛,縫傷口的動作又快又準,他把一縷滑落的頭發重新別回耳後,繼續道,“你先別去找他!”
“不行!他沒拿傘——”
少年人話音未落,整個人卻沒了影。程透回家抓起傘就朝屋後的小河跑去,傾盆大雨把他澆得渾身濕透,但心裏卻越像有把火在燒,又焦又燥。濃墨綠影間,老遠就看見青年修士背靠樹幹坐在地上。他微含着下颌,嘴裏咬着一段白绫正往右手臂上纏着,已經包紮好的那一小部分,殷紅的血跡慢慢往外滲。
程透怒極,大聲喊道:“程顯聽!”
被吓了一跳的年輕修士包紮的動作一頓,瞬間就慌張起來,他手忙腳亂地把白绫塞回袖口,放下袖子試圖掩蓋傷口。然而程透早已殺到身旁,抓住他手腕,把袖口重新拉了下去。
“疼疼疼疼疼——”程顯聽嘶一聲,不小心又扯到了後背,立刻倒抽一口涼氣。
“還知道疼!”程透火冒三丈,甩開他的手腕把傘撐到他頭頂上,“我看不住你是吧!”
一時見師父同徒弟的身份好像又反了過來。程顯聽自知理虧,趕忙理理衣服站好,用左手攬住程透的肩膀往回帶,“師父知錯,走了走了回家。”
小徒弟一句話也不回他,師徒倆回到自家。程透直接跟進程顯聽的卧室,先把他半濕不幹的外衫扒下來随手丢到衣架上,确認好裏衣基本都還幹着後,程透才把師父按到椅子上坐好,卷起他的袖子要查看傷口。
程顯聽不讓他看,“你先去換衣服。”
兩人拿眼神較勁,程透惡狠狠地瞪他一眼,飛速回屋套好幹衣服。
前幾天受的傷剛開始結痂,經過今天下午程顯聽又折騰一番,有些部位再度開裂;的人陰損得很,刀劍向來好往右胳膊上使勁兒,程顯聽小臂上一道寸長刀口只包紮了一半,還有小段兒露在外面,看得人頭皮發麻。
程透緊咬下唇,深吸口氣把程顯聽的胳膊舉到他眼前,盡力控制住自己聲音的顫抖,“你自己看看還差多少手筋就挑斷了?”
程顯聽不敢看他,嘴上小聲辯解,“我等的就是他這一下……沒事,就傷到這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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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白绫将傷口一圈圈纏好,程透不看程顯聽,繼續說:“為什麽不去找藥師?”
程顯聽心虛得不行,口氣也愈發小心翼翼,“藥師好貴啊。”
他等半天不見小徒弟發作,正暗松口氣以為今天逃過一劫,程透盯着他,正襟危坐道:“師父選吧,要不你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要不以後換我去賺石牙,我是劍修,不怎麽吃虧。”
這下程顯聽害怕了,程透向來言出必行,說去就是真的會去,他下意識地站起來朝小徒弟湊過去,小聲哄道:“別,師父錯了師父錯了。我一定在家待着不去,你好生到萬卷倉修行去。”
半個月前,程顯聽在藥師的指點下頭一次踏上了嶺上仙宮內設置的。修士同臺競技,勝者得石牙,入場則先要每人交上五石牙,特準才登島者先欠着,程氏師徒在圍觀吶喊的衆多修士中觀望了會兒,程顯聽信心倍增。不用說他,就是程透也能看出來上的修士們水平良莠不齊,五石牙入場的上很多人甚至不是程透的對手,更不用說程顯聽了。
程顯聽果然也輕松地結束了比試,兩人領了十五石牙,等于這一趟才賺來五個石牙。程透躍躍欲試,覺得自己也能養家糊口,不料程顯聽壓住他,附耳輕言道:“這裏面有關節,我回去要請教一下藥師,你看着就行,不要沖動。”
由宮主手下教衆管理,見程顯聽贏得不費吹灰之力,便要他到入場十個石牙的小去,每勝一次可得三十石牙。
程氏師徒悠悠然地去了,然後,本就略顯輕敵的程顯聽在小上吃了位金丹修士的大虧,堪堪險勝,驚險萬分。那人使得是雙劍,右手砍來被程顯聽手持蛇骨劍格擋相撞,左手提着就從下方刺向程顯聽脖頸,他原本是不慌不忙,空出左手立刻淩空劃出一道金光,原本那劍該與金線相撞而被彈開,誰料金線卻像不存在一般被利劍直接穿透,差點捅到程顯聽臉上!
臺上臺下,程氏師徒皆大吃一驚!程顯聽可是符修,他那調運天地靈氣所繪而成的符咒莫說阻攔仙劍,就是失靈都從未發生過。此番異相讓本就心懷疑慮的程顯聽眉擰三分,與那修士又戰上數十招才得以結束,領到三十石牙。
從出來,程透顯然是被方才那驚險一刻吓出冷汗來,慌忙問說:“怎麽回事?”
程顯聽背着手眉眼未展,只對徒弟道:“你劃一道試試。”
程透立刻照辦,登島前他已能熟練在空中劃出符線,只有昨日沒顧上練習,本就不算手到擒來,他更加不敢大意,集中精力在眼前一劃,可指尖只隐約現出一小點微弱到近乎不存在的玄紫光暈來,符線根本沒有成功。
程顯聽嘆了口氣,也伸手一劃,金光閃閃的橫線倒是穩穩當當停留在半空經久不散,他不說話,只示意程透伸手碰一下。少年人看他一眼,擡手砍過去,只見符線若無物般被當即斬碎,消散風裏。
“這?”程透大驚,縱然平時愛揶揄自家師父不思進取,程顯聽到底是正了八經的符修元神修士,他認真地陪程透練劍時,幾乎都不用抽出那把蛇骨佩劍,只伸手劃符線就能擋住程透所有劍勢。
程顯聽苦笑,随手畫了個引火符,只見那金色符文在空中閃爍一下,跳出團不足手掌大小的火焰來。
回去後,面對程氏師徒的滿心疑惑,藥師把藥渣随手倒掉,平靜地回答說:“程掌門是符修?那确實吃虧。仙宮內許多符咒都很難顯靈,還有那些靠符咒催動的仙器也會時常失靈,好些仙劍甚至會變回普通的劍。”他見程顯聽臉色不好,若有所指說,“程掌門在時可有感到力不從心?”
程顯聽忽然預感他不想叫程透聽見接下來的話,于是拍了下小徒弟的腦袋,柔聲道:“聽話,先回家去。”
程透撇嘴,當着外人的面,他不會不給掌門師父面子,便乖乖地旋身出門。
藥師望着他走時掀動起的門簾,輕笑道:“你對他挺上心。”
“那可不,就這一個徒弟。”程顯聽也笑,微垂着頭揉了揉眉心。
“實話告訴你,程掌門。”藥師正色,站直身子嚴肅道,“在嶺上仙宮裏,境界越高,被壓制的便越厲害。在此若不修行,則如逆水行舟,只退不進。到去比試便是提升境界的好法子,還能賺取石牙,只是兇險程度程掌門心裏也一定了然。或者,就到內山天閣三層的萬卷倉去修行,程掌門定是舍不得送程透去,不若要他去那兒。”
藥寮裏苦澀撲鼻,小爐燒得正旺,熬開的藥咕嚕嚕地冒着泡泡。藥師過去墊着手絹把湯藥倒進白瓷碗,面如止水,“嶺上宮主終日閉關修行也是為此。程掌門,實不相瞞,我已有百年未曾修行,早已從元神修士退回凡人。”
思緒千絲萬縷歸于平靜,程顯聽面對他那才十六歲的小徒弟,心裏冒上一陣酸澀。他沉默半晌,上前把程透摟緊懷裏,小徒弟坐在原地毫無反應,程顯聽壓低聲音道:“師父也不想去,可是贏一次才能換三十石牙,刨去入場五石牙,才能得二十五。二十五石牙光買米都不夠我們吃幾天的。”
少年人把臉埋進師父衣襟裏,看不見表情,只聽到他悶聲道:“我可以去的。”
程顯聽拍拍他後背,“你到萬卷倉好好修行,等你境界達到元神修士了再去也不遲。難處都是師父的,徒弟關起門好生學習就夠了。”
少頃,程顯聽看他徒弟情緒差不多平複好,這才放下心來,松開摟着他的手小聲道:“雨停了,趁天還沒黑我趕緊把衣服洗了,你做點飯吧?”
程透還是不說話,但程顯聽看得出他已冷靜得多,嬉皮笑臉地抱着木盆和搓衣板到屋後的小河洗衣服去了。剛下過雨草地有些泥濘,把他月白色衣衫的下擺濺上了泥點子,眼下也顧不上太多,程顯聽把家夥事擺将出來,同衣服準備開始大戰三百回合。
堂堂掌門與谛聽劍拔弩張目不改色,洗個衣服卻手足無措,一眼沒看住有件兒就順着水差點漂走,程顯聽張嘴“啊”一聲剛要撈,從側面伸出只骨節分明的手把衣服撿回進盆裏,程透不知何時過來,面無表情道:“起開,我來。”
程顯聽擡眼剛要說什麽,程透打斷道:“你根本洗不幹淨,你連皂角都不會用。”
程顯聽滿臉尴尬,賠笑說:“那我去做飯?”
“你少去廚房給我搗亂!”程透沒好氣道,“在旁邊看着吧。”
程顯聽就蹲在一旁托着腦袋,微笑着看程透手腳麻利地洗衣服。程透餘光瞥見他衣衫下擺上幾個泥點,暗嘆了口氣,他感到內府像有只手上下攪和了番,痛癢無關,酸澀難耐。他其實不知道程顯聽拜入仙門前到底是什麽樣,只猜也許這人從前是個并不比林年年林有餘低調到哪兒去的大少爺。畢竟,程掌門肩不能臨手不能扛,事多還講究得不行,就連養花都不親自動手,指揮着道童做,就叫“侍弄花草”。
這麽一個人,從前哪裏洗過衣服。
堂堂掌門如今做什麽都要親力親為了。在伽彌山上時他打個噴嚏都嚷嚷着叫程漆熬湯補身體,如今胳膊上叫人砍出一道差點傷至手筋的傷口來,竟不舍得去醫。
“這麽拼是圖什麽……”程透用力搓着衣服,以氣音喃喃道。
程顯聽沒仔細在聽,才想追問,被程透陡然提高一個音調打斷道:“胳膊不疼了?該你休息的時候勤快得不得了!”
許是怕程透又想起那些亂七八糟不開心的事,程顯聽連忙岔開話題,“今天在萬卷倉都幹什麽了?”
少年利索地把衣服上的水擰幹,嘴上報出幾本書名來。他把皂角團擱在木盆裏,擡頭看一眼自家師父,又說:“陵宏師長今日又把境界差不多的人湊在一起比劍了。”
“啊?受傷了沒?”程顯聽吓了一跳,睜大眼睛忙問道。
“沒有,”程透瞥他一眼,語氣有些不滿,“是點到為止的,跟不一樣。”
師徒朝夕相處、親密無間,程顯聽當然聽出小徒弟的情緒來,便勾起嘴角問:“那你不高興什麽呢?”
小河水歡快地躍過圓潤光滑的石塊兒,耳畔是清脆流水聲,萦繞着雨過放晴的草木香氣,程透緩緩吸氣,停下手中的動作,“劍術是殺人技,點到為止,能學到什麽。”
一旁的程顯聽卻是一怔,他從沒料到徒弟是何時生出這種想法來的。盡管從前就知道這小崽子冷眉冷眼并非善茬,程顯聽也還是習慣于把他當成一個半大少年。他望着他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心情複雜道:“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樣想的?”
程透幹脆放下衣服,面對着師父蹙起眉頭,“從前在伽彌山時,倒是沒想過這些。只是,這些天來在萬卷倉,我見識了太多光懂架勢的花拳繡腿。”他猶豫須臾,緩緩道,“半月有餘,我學了不少雜七雜八的刁鑽劍式,雜糅到一起,感覺有些對不起無名劍法。”
他直視着程顯聽,見後者表情嚴肅半天沒能回話,正湧上慚愧時,程顯聽突然眯着眼睛笑了,屈起手指在他腦門上彈一下,說道:“那你覺得有用嗎?”
程透毫不猶豫說:“有。”
“你覺得有用就好。”程顯聽站起來,手按在程透頭頂揉亂他的頭發,“劍是死的,人是活的。”
略顯僵持的氣氛被一帶而過,程顯聽随口又道:“你那個過目不忘的毛病最近如何?”
實際上,程顯聽第一次意識到程透有着異于常人的記性時,他已經在伽彌山上快一年多了。最開始他只是知道小徒弟背書特別快,背誦這件其他小孩一見就腦袋大的事從沒難倒過程透,彼時他也不過是認為這小崽子是個聰明人,直到有次程顯聽早上念叨着晚上要吃烤餅,真到了晚上時卻死活也想不出來早晨念叨的到底是什麽了。
程透看着他着急上火的樣子一萬個不理解,提醒過了又被他師父沒事找事,跟在背後嘟囔了半天“是人總會有忘性的你難道沒忘過什麽事嗎?”
那一刻,程透才驚覺,原來其他人是會“遺忘”的。
原來不是所有記憶事無巨細,所有畫面歷歷在目。人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東西,原來其他人受過的那些傷害與痛楚,是會在漫長時間的推移下一點點都移出腦海,置身事外的。
難怪他每次回憶小時候挨打的疼,都那麽真。
有段時間程顯聽喜歡津津有味地聽程透描述哪年的哪天他們都去幹了什麽,說了些什麽,中午又吃了啥,好像在聽他人的故事樣。直到他有天忽然意識到也許這怪病并不似他想象的一般有趣且有用,沒有“遺忘”這種能力的人,大抵很大程度上也失去了自愈的可能。
他開始發現,程透是一個沒有“回憶”的人,因為對他來說,回憶本身就沒有意義。
不等程透回答,程顯聽又自顧自地說道:“多攢點石牙就去找藥師,看看能不能讓他給治一下,記得太多不好。”
正提到藥師,身後便傳來一串穩健腳步聲,師徒二人一起回頭,果然是本人來了。藥師臉上那一小塊兒面具在照耀下閃閃發光,顯得他人看着柔和不少。他站到程顯聽身後,慢悠悠地開口:“程掌門,胳膊上藥了嗎?”
程顯聽如臨大敵,“少來做上門生意,我們門派窮得叮當響,沒錢找你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