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鳴鑼

見衆人紛紛散去,陵宏三言兩語打發走程透的對手,掃一眼他手上的木劍問道:“怎麽用這個?”

“怕傷到人。”程透老實回答。

這确不是大言不慚,陵宏氣笑,又問說:“那怎的出手招招淩厲?”

那少年修士臉上淡淡的表情終于松懈半分,露出一瞬間的茫然來,又随即消失,沉聲答:“鮮少與人過招,大抵是沒輕重吧。”

這點反而叫陵宏覺得出人意料,看少年身法,可不怎麽像他的說辭,陵宏略感好奇,遂詢問說:“你叫什麽名字,來自哪個門派?”

“學生程透。”少年安靜的模樣像嶺上仙宮穹頂的雲霧,然而說到門派,他臉上稍縱即逝地繃緊一下,快速道,“無名派。”

嶺上仙宮裏不願讓人刨根問底的人多了去,陵宏只當他在信口胡謅,也不再追。自那以後他對程透的關注多起來,才漸漸品出來他到底因何對他另眼相看。

程透身上缺少一種每個來到嶺上仙宮的修士都有的東西。

那種來自刻骨銘心發問執念的一點瘋魔,這少年身上沒有。

如果說,嶺上仙宮的人也許在踏入島上的那一刻便永遠失去了羽化登仙的契機,那眼前的這個少年,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天色将晚。

程顯聽本打算到藥師家蹭飯,誰料藥師竟也打算到花匠家蹭飯。倆人大眼瞪小眼望着空手來的對方,彼此都感到了一絲絲難言尴尬。

天邊夕陽映照在土路上,為小小的村落染上些許世外桃源之态。一個掌門和一個藥師并排走在小道上,火紅霞光把藥師那一小塊兒面具都暈出光彩,柔化了他臉上終年不散的冷淡。接觸之後,藥師其實并不似外表般冰霜,反而熱心到有點愛管閑事,但程顯聽翻來覆去總有些在意沈長說的那句“藥師也交上朋友了”。他發覺他們師徒二人對藥師的了解其實如淺淺一灘池水,一望見底,可誰又知道,下面是不是連着汪洋大海呢?

村子統共也不大,花匠家片刻就到。她家小院和藥師家一樣也滿滿當當,不過藥師是幹貨,她的則還長在土裏。

花匠坐在家門口就着盆裏的水洗裙子,她大剌剌地把袖口直挽到胳膊肘上,搓衣服搓得花枝亂顫,頭上插的白芍藥跟着一抖一抖。那大裙擺沾了水很沉,花匠雙手擰幹水,一面誇張地不停喘氣,嘴裏念叨着,“累死我了,累死我了,我算知道宮裏的娘娘為啥要養洗衣婢了!累死我了。”

程顯聽本着非禮勿視的原則,不太敢把目光紮在姑娘家藕段一樣的胳膊上,倒是藥師這位活得夠久的“百歲老人”大大方方地看過去,說道:“幫你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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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上這麽說,身體倒一丁點沒有行動的意思,幹杵在原地。花匠把擰成半幹的裙子又啪嗒一聲扔回盆裏,濺了站的靠前些的藥師一鞋子水,“算了,不洗了。來,進屋說。”

程顯聽幸災樂禍地瞥眼藥師,後者風輕雲淡地提蕩一下腿甩開水珠,跟進花匠屋內。

花匠屋裏擺了許多花瓶,插滿姹紫嫣紅的芍藥花,程顯聽自來到嶺上仙宮後再沒熏過香,鼻子已不太習慣這濃重的香味,乍一聞差點被嗆個跟頭。花匠毫不自知,頭也不回問道:“程掌門道侶怎麽沒來?”

這下程顯聽那個沒翻成的跟頭險些被逼出來,他腳下幾乎一個踉跄,幹笑着道:“花匠姑娘說什麽呢。”

換藥師在一旁幸災樂禍,眯着眼一句都不幫襯,隔岸觀火看起熱鬧,就差沒再給澆上把油。

“吓,半下午的時候我去看了眼金榜,曉得程掌門就是新的第七位。路過你家的時候探頭偷偷瞧一眼,裏裏外外井井有條,曬得衣服都是剛漿洗過的,明明幹了你卻沒動手收回來。”花匠回過頭來,“還有,上午你擡手時我瞅見你胳膊上白绫條打的結和你腰帶上的不是一種,我猜程掌門定是有位賢內助道侶。”

她沖程顯聽咧嘴一笑,頗為得意,顯然是為自己這一番推理自鳴得意,程顯聽細細一回味,先不說這一大堆站不站得住腳,她能注意到兩種結的不同,觀察力倒是真的不同凡響。可惜從一開始就錯了方向,怪就怪程透事無巨細,娶個老婆估計也跟他差不離。

“至于掌門嘛,我瞎猜的,左不是一句恭維,能錯到哪兒去。”花匠收尾道。

瞎蒙的卻是對的,程顯聽無奈笑笑,解釋道:“花匠姑娘誤會,與我同住的是我那小徒弟,名叫程透,不是什麽道侶。”

花匠洋洋得意的笑容僵了,轉過頭來将信将疑地望着藥師,藥師終于摻和進來,點頭道:“正是。”

結果,花匠很失望地哦一句,搞得程顯聽有點不明白她到底在失落些什麽。

兩人在花匠家裏沒蹭到飯,因為花匠打算到他倆其中的一家去蹭飯,尤其期待去程顯聽家,她以為程顯聽家有道侶,做飯應該差不到哪兒去,藥師暗地裏啧啧兩聲,心道他家那個和道侶确實差不多,只不過做飯真的不好吃。

看來這村裏的住客思維是差不多的,仨人在院裏接着大眼瞪小眼,花匠在詭異對峙中敗下陣來,回屋去拿來一包東西,遞給程顯聽。

程掌門順手就接過,一點沒客氣。花匠道:“拿去吃,我做的花糖,概不外售,有石牙都買不到。”

程顯聽心裏汗顏,怎麽村兒裏的都愛給人送糖呢。他随手把糖塞回袖子裏,瞥見藥師終于想起要事,問花匠道:“我的東西呢?”

“我在草坷樹叢裏趴了半個月,可算給你找來的。”她猛一拍藥師肩膀,就差和他勾肩搭背起來,“怎麽樣,夠意思吧!”

花匠不等藥師回答,就又從衣兜裏摸出一樣東西,獻寶似地舉起來,滿眼興奮道:“還有,你看我找到的野山莓!乖乖啊,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居然有野山莓!我試着鼓搗幾年就能大片種植,到時候我就發了!數不清的石牙堆滿山!”

程顯聽暗想若是那些将嶺上仙宮擁為聖地的信徒們聽見花匠這句鳥不拉屎的诽謗,只怕還不知要惹出什麽亂子來。他見藥師那表情不多的臉上隐隐約約露出點溫暖笑意來,一開始,還以為那是對花匠,後來卻發現藥師與其說是看着花匠,不如說是看着她手裏的那棵野山莓。程顯聽心裏湧上絲怪異感來,覺着藥師不會是對山莓有着啥特殊的愛意吧?

正胡思亂想,藥師突然低聲道:“數量多嗎?”

花匠點頭,“挺多,我采回來半籮筐呢,一會兒給你們都分點。國英回了嗎,在的話也給他留一份。”

驟然聽見花匠提及那位神秘的第一人國英,程顯聽注意力剛被吸引過去,藥師輕輕搖頭,說:“不必給我。”

他一頓,微微仰頭,深吸了口三秋晚陽不可多得的幹燥暖意,“琵琶喜歡吃這個,你得空了,給她送點。”

程顯聽心中一怔,好家夥,幾句話的功夫,又牽扯出一個人來。他意識到這是仙宮裏的“老人”們沒避諱着他說話,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認真聽起來。

花匠把那枚野山莓在衣角上蹭蹭,又吹幹淨上面的灰,丢進嘴裏邊嚼邊說:“你自己去。”

話音未落,藥師臉上那點不可多得的柔情頃刻間消散,他再度同那片銀箔面具般冷靜下來,低聲道:“別說笑。”

花匠見他如此,表情也驀地陰沉下來,“我是不是說笑你心裏還不清楚?”

藥師張口還想說什麽,花匠卻立刻捂住耳朵,閉着眼睛拼命搖頭,“我不聽我不聽!”

程顯聽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藥師似乎也被她整得沒脾氣,面上現出無奈來。這場短暫的見面會總算沒有不歡而散,但也沒留住藥師的先走一步,他果然沒拿山莓走。程顯聽原本也不太好意思再拿,但花匠二話不說就給他裝着,嘴上還道:“拿回去給媳婦兒——呸,給孩子嘗嘗,仙宮裏水果少得可憐,貴得吓人。”

在水果的價格上程顯聽确實沒異議,他沒臉沒皮地想着反正花匠盛情難卻,接下了第二袋禮物。

花匠不以為然,“我在認真地跟你搞好關系。”她最後丢給程顯聽一個小鐵皮匣,“我自己做的,花脂膏,拿去塗嘴塗幹裂的手,都是極好的。”

程顯聽汗顏,“我家裏真沒有道侶。”

花匠笑得花枝招展,“我這個是嘴幹時塗的,不是胭脂!”

程顯聽回憶須臾,深秋天兒,程透那薄薄嘴片子确實有點發幹,更何況洗衣服被他包圓,修士手倒不至于被凍傷,但總歸不會同從前不幹雜活時一樣。

這麽一想,他又坦蕩蕩地收下第三件禮物。

花匠一笑起來,頭上的雪白芍藥也跟着亂顫。她笑夠停下來,夕陽即将退盡,靛青色沉澱在那張好看的臉上,終于勾勒出一絲半縷符合她真實年齡的沉穩,“我是想和你搞好關系。”

她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耳垂,強笑道:“你來之前的七目村,我在第五位,陸廂第六,第七人那會兒還沒走。陸廂有天被人暗算非要同我上校場,我敗給他,一下跌入谷底。花了整整六十年的時候才爬回來。”

“太難了。”花匠不知是在感慨什麽,“七目村同外面比已經好許多,除開周自雲那小雜種興風作浪,我們其餘人一直相處的挺好。”

程顯聽收斂心性,沉下目光望着花匠。後者也回望着程顯聽,緩緩道:“程掌門,你是個聰明人。在七目村裏,争奪私鬥沒有意義,相安無事才是最好。”

他本就無意這些紛争,因此略一颔首,淡淡笑道:“程某自當謹記。”

等他家小徒弟回來時天早黑似潑墨,程顯聽燈也不點,趴在桌上支着頭看程透悄無聲息地進屋,陰陽怪氣道:“哎呀呀,我看這樣下去,我無名派的關門大弟子要改姓陵了。”

“陵宏師長又不姓陵。”程透回身看他一眼,“吃飯了嗎?”

程大掌門點頭,飯他确實吃了,拿米胡亂熬出鍋粥來湊合喝點,程透要調味的菜做不好,粥還是會熬的,一進廚房看見滿屋狼藉和鍋裏那點水是水米是米的東西,頭大道:“我不在是不是能餓死師父?”

師父非但沒有否認,反而大言不慚,“那你早點回來。”

此刻的程掌門根本沒意識到究竟是誰在粘誰。程透對付着給他又燒了點東西墊墊肚子,程顯聽吃完就湊到程透身旁,歪七扭八地趴在桌上盯着他看書。

屋裏燈火不算太足,程透背挺得筆直,是程顯聽越湊越近,不學無術的掌門師父似乎也對經文感興趣起來,只差把腦袋擱在上面。

嶺上仙宮比不上伽彌山暖和,小破房子的廳堂關起門也漏風,近在咫尺的師父緊貼着自己,隔着衣料傳來他的溫熱。昏暗的燈火把桌前一方映出稍許渾渾噩噩,程透驀地也覺得有些疲倦,伸手揉着眉心,不知不覺就靠得離程顯聽更近一點。

如果此刻他們誰也沒動,倒是能大約描摹出一面師徒和諧、父慈子孝的假畫面來。可惜的是,程掌門腦袋抽風,在節骨眼上從袖口裏掏出花匠給的糖,塞進嘴裏“嘎嘣”一聲開始嚼。

程透被響在耳邊的咀嚼聲驚回神來,騰地坐直身子,捂住一邊耳朵,“你幹嘛!”

剛才那一聲實在太近,近得似乎正貼着他的耳朵,回想随畫面而出的是程顯聽掃到耳垂上的呼吸吐納,程透甚至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真的發生過還是自己連帶着想象,他心尖兒猛顫一下,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

程顯聽被他的反應過激也吓一跳。嘴裏還不忘繼續嚼着糖,“花匠給的,吃嗎?”

“不吃!你坐遠些!”程透惱羞成怒,伸手去推自家師父,程顯聽挪都不帶挪,反而更湊近過去,頭往他書上抻,“你看什麽呢這麽投入?”

更雪上加霜的,是他又摸出一個糖塊來塞進嘴裏,離得太近,幾乎又是對着他徒弟的耳朵嚼起來。

程透當即頭皮發麻,後背一炸。

後知後覺的程顯聽終于發現了問題,他稍往後仰了仰,目光直逼情緒異常的徒弟,愈發犀利。

半晌,程顯聽大奇,“你是不是聽不得這個聲兒?”

他迅速湊過去,恨不得把嘴唇貼到程透耳朵上嘎嘣嚼着糖塊,程透猝不及防,整個人身上像過了電,從椅子上彈起來時兩頰上都開始發燙,“師父自重!”

程顯聽像給雞拜年的黃鼠狼,眼睛裏就差發出綠光,這麽多年,可算讓他找到一件能把他這油鹽不進的小徒弟從裏到外調戲個遍兒的事,立刻也從椅子上起身,程透心裏淩亂,今天這書看來是看不成了!

他撒腿就跑,程顯聽哪裏肯放過揚眉吐氣的好機會,長腿跨過椅子就追,兩人在統共巴掌大的小廳堂裏過招三巡,程透擔心程顯聽胳膊上的傷口又崩而施展不開,被他師父逼至牆角。

程透一聽那嘎嘣聲就骨頭酥,偏生程顯聽兩手按着他肩膀讓他掙紮不得,程透腦袋都要炸,情急之下高呼自家師父的大名,“程顯聽!”

程掌門一聽又直呼長輩大名,這不治還了得,拼命擠過去在程透耳旁嚼着脆糖塊兒。餘光瞥見小徒弟眼都快閉上,更是玩心大發,一個勁兒地湊上前,程透倆手支着他不讓靠近,程顯聽就更來勁兒,推推搡搡間倆人都不知道收力,程顯聽用力過猛,嘴唇直接貼到了程透耳朵上。

于是,兩個人像被雷劈般都僵直不動在原地。程顯聽努力保持着思緒正常運作,心想:大事不妙,玩笑開大。

師徒倆被火燒燙到一樣彈開,程透低着頭錯開他師父一言不發地進屋,砰地一聲甩上那本就不結實的門。

程顯聽手足無措,他看着那漆塊斑駁的門,心跳如鼓。

壞事,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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