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擊鼓
日上三竿,程顯聽磨磨唧唧地從床上爬起來,裏外找一圈,程透已去萬卷倉修行,與往日不同的是沒給自己留飯,他心裏咯噔一聲,好家夥,果然生氣了。
這當然不是程顯聽第一回 惹毛小徒弟,其實在伽彌山上時他把程透惹炸毛是三天兩頭就要來一回的事。程漆最喜歡搬着個小板凳邊嗑瓜子邊美滋滋地看戲,閑着沒事去招惹程透也可以算是程顯聽茶餘飯後的餘興節目之一。程透這孩子記仇得很,生氣的話決不是那種自己氣一會兒就好的類型,往往需得罪魁禍首程顯聽連哄帶騙,再恨不得以頭搶地道歉,才能冷眉冷眼地勉強獲得原諒。
程漆沒安好心地在旁邊瞎出主意,“哪有空着手賠禮道歉,你不負荊請罪起碼也得送點人家什麽小玩意兒吧。”
程掌門鼓着腮幫子一琢磨覺得有道理,從自己屋裏精挑細選來小擺件送到教習樓,誰料小徒弟更怒,差點沒把他連人帶東西掀出去。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笑成一朵花,程顯聽險些沒把程漆從伽彌山頂上直接踢下去,思來想去一番,他跑到那時還住在山界外的茯苓那兒去取取經。
茯苓聽罷前因後果,眯起他那盛滿慈悲的一雙眼睛,笑盈盈地指點程顯聽:“這就是道君的不是了。”
堂堂掌門覺得程透是真的難哄,一個半大的孩子,難道不是送點小禮物就冰釋前謙的嗎?他越想越不對味兒,忙問說:“還請茯苓指點一二。”
軍師在道君的耳畔嘀嘀咕咕半天,程顯聽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程透這小崽子軟硬不吃,自尊心又強得不行,程漆那馊主意可不是在添亂嗎?他換了個政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再适時加上點苦肉計——大抵是程透被他折騰煩,也懶得計較下去了。
回憶到此,程顯聽背着手心裏泛酸,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心沒肺的主,此時此刻,竟也有些許想伽彌山……想家。
有時候程顯聽覺得程透在哪兒,哪裏就是他的家。後來才發現原來不止是這樣,空白的新景填補不來舊日的那一寸心房,塞滿回憶的地方,才能被真的稱之為家。
這對程透來說或許有些不公平,因為對他來說所有地方都塞滿了記憶,沒有哪兒難以忘懷。
程掌門越想越心酸,少年畢竟長大些,人比往前稍微圓滑了那麽一點,倒也不至于太難哄好,至少目前已隐隐有從軟硬不吃向吃軟不吃硬過度的趨勢。程顯聽打定主意,洗漱完畢晃悠到藥師家裏,今天院內又擠滿傷員,應該是昨天看完金榜一時激動所致。
藥師不慌不忙,手裏縫着針,身後的小爐子湯藥滾開,他看也不看,墊着手絹提起來就往後穩穩當當地倒進瓷碗,直接沖程顯聽吩咐道:“程掌門,勞你把藥遞給門外第一位。”
程顯聽沒事幹,哦一聲過去端起碗,才走到門口,布簾被人撞開,一夥人擡着一位風風火火地撞進來,程掌門差點被怼翻,湯湯水水全潑在衣服上,他向來好穿一身白,大片褐色格外明顯。
程掌門吸着鼻子聞見自己身上散發出的清苦藥香剛要發作,瞥眼見一夥人裏領頭的,居然是那個大少爺林年年!
林年年似乎沒注意起被擠到角落的程顯聽,沖藥師急匆匆地一拱手,焦急道:“藥師先生,鬥膽闖入,我妹妹身負重傷,一刻也拖不得了!”
程顯聽又是一頓,沒記錯的話,林年年的妹妹應該是那個眼睛長在下巴上的林有餘吧,她修為低到不忍直視,不長眼招惹了誰,才能身受重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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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師眼都不帶多眨,三兩下處理幹淨手中的傷員,指着屋裏那張窄竹床道:“擡那頂上。”
程顯聽心下好奇,撥開人群一看,那床上躺着的人果然是林有餘。大小姐披頭散發,左肩膀上中了一箭,看位置像是直接釘進了肩胛骨。血濡濕了衣裙,呈現出半幹的暗色,和程顯聽的那些有如異曲同工。這姑娘臉色慘白,眉眼緊蹙,下唇也要被咬出血來,手緊緊攥着她哥哥的衣角,卻忍住一聲沒吭。
藥師反而顯得最冷漠,大致查看罷朗聲道,“死不了。”随即又埋怨林年年,“血都把衣服沾身上了,怎麽才送來?”
“他們不會禦劍。”程顯聽在一旁插嘴。
林年年匆匆擡頭掃一眼程顯聽,已經顧不上客套,含糊點頭念句“程掌門”作罷。藥師快步走到後面準備東西,沖一屋子人高聲道:“閑雜人等還不快出去!”
程掌門默默地把自己歸入閑雜人等裏,擡腳剛要走,藥師又叫住他說:“你別走,你和這姑娘她兄長一塊兒留下來。”
腳下一頓,程顯聽思量片刻覺得不妥,林有餘這是傷在肩膀上,衣服不脫也得剪開,人家清清白白姑娘家,醫師和兄長也就算,他一個外人摻和什麽?剛要推托,藥師繼續道:“你過來按住她,來不及配麻沸散,咱們速戰速決。”
這下林年年和程顯聽都咋舌,林有餘身上的箭頭都沒入肩胛骨了,這可跟縫針不一樣,林有餘大小姐能受得住嗎?
心裏這麽想着,人命關天,程顯聽不敢耽擱,麻利過去按住林有餘另一邊肩膀,藥師拿着小剪子剪開她衣服,也不知是場面太過血腥還是本着君子之态,程顯聽連忙扭過臉去閉上眼睛。
很快,随着藥師的動作,林有餘的身子猛抽一下,按耐不住痛呼出聲。
盡管程顯聽對林有餘的印象不好,可想來這姑娘人生前些年頭必然錦衣玉食,衆星捧月。小姑娘家哪裏受過這種傷,他甚至能聽見鋒刃劃開皮肉的聲音,林有餘的手下意識地往上翻,抓住程顯聽的衣擺擰起來,黑褐色的藥汁順着纖纖玉指下滴,格外瘆人。
程顯聽于心不忍地皺起眉頭,猶豫須臾,忽然松開一只手蓋在本就緊閉雙目的林有餘眼睛上,張開口型似在念着什麽,藥師的注意力在自己手底,林年年自然關注着親妹妹,沒人注意程掌門到底在鼓搗什麽。
只是,随着他手按上林有餘眼起,她打顫的身體漸漸平息,盡管仍劇烈抽氣,痛苦卻好像減輕半分。藥師只當她是精疲力盡,加快動作,怕她疼暈過去。
等血淋淋的箭頭被取出時,林有餘整個人像從冷水撈出來的,攥着衣角的手都沒力氣再握緊。藥師一點不過問傷員的事,只冷冷淡淡地洗着手,對一旁同樣出了一身汗的林年年道:“五十石牙,不能賒賬。”
程顯聽把衣服從林有餘手裏拽回來,心道:夠黑的。
不過想來渾身上下就剩錢的林氏兄妹應該是不缺石牙,他們腦袋裏裝的是商賈之道,屬于不用上校場也能換來石牙的那類人。
藥師走到後面去取來藥粉,扔給林年年,“這個另算,二十。”
程顯聽長大了嘴,“藥師,你還收學徒嗎?”
見妹妹脫離危險,林年年這才松一口氣,換上溫文爾雅的笑容面對程顯聽,說了些好久不見別來無恙的場面話,藥師全當自己不存在,拿着小藥匣子到外面去找那些被加塞的傷患。外面那些人傷勢都不重,大多是校場老手,受傷後會自己處理一下,見他出來還抻着腦袋一個勁兒的八卦。
等林氏家仆把大小姐重新擡走打道回府後,林年年在外面的土道上給了程顯聽一個七彩流蘇墜,盛情邀請他改日上門做客,程顯聽打着哈哈接下,不甚在意地攥在手裏,回家轉悠一圈就給随便收進抽屜裏,隔半刻鐘就忘記在哪兒。
藥師差不多忙完,也估摸着該吃午膳。他忙碌一上午,準備對付着下碗熱湯面吃,程顯聽甩着廣袖往身後一背,大搖大擺地回家等徒弟。半個時辰後又灰溜溜地回來,程透還在生氣,程顯聽的生計現在出了大問題。
俗話說得好,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早上就沒東西下肚的程掌門讪笑着從門簾縫露出頭,“藥師,程某有一事相求。”
“又蹭飯?”藥師想也不想便點明來意,大抵是上午剛大賺一筆,他一點也不介意鄰居上門白吃白喝,反而慷慨地又給他多打個雞蛋進去,“程透沒回來?”
程顯聽探頭探腦往鍋裏瞧,似乎打算偷師,“鬧情緒,估計得半夜回。”
“你又怎麽招惹人家?”半個月來藥師也算見識到幾次程顯聽把程透惹毛,絲毫不意外,“沈長的事你跟他說了嗎?”
程顯聽答非所問,“不要蔥花。”
一見他這樣,用鼻子想都知道還憋在心裏沒開口。藥師把碗不輕不重地擱在桌上,說道:“他也不是十二三歲的毛頭小子,你這樣有必要嗎?”
低頭揉着眉心,程顯聽一笑,“你不曉得,我家那孩子長不大。”
他拿筷子挑起湯面,不再說話。藥師坐在一旁的靠椅上手拿本醫書在看,餘光瞥見程顯聽吃飯的模樣。面條是個很考驗吃相的食物,多少人拿着筷子夾菜斯斯文文,一吸溜面條瞬間露餡兒。程顯聽不是,他吃什麽都是安靜又文雅的,和他那二流子不正經的作風非常不符合。藥師那安安穩穩幾百年的心突然有些真的好奇起來,他微微擡頭,低聲問道:“程掌門,你今年多大?”
程顯聽不緊不慢地把嘴裏這口面吃完,放下筷子回答說:“不小。”
廳堂裏很亮堂,藥師臉上那一小塊兒銀色面具閃閃發光,他撐着腦袋的一只手,指節無意識般在面具邊緣敲着,低聲道:“我向來不喜歡刨根問底。”
程顯聽只笑,說不上是不是高深莫測。兩人沉默半晌,藥師又道:“程掌門以為,人同妖為何不能相戀?”
程顯聽“啊?”一聲,眯着眼睛道:“你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在這兒指桑罵槐。”
藥師輕輕咳嗽下,他也不過舉個例子,開口前并沒往這兒帶,程顯聽想得還真是有點多。于是,他坐直些身體,幹巴巴地解釋道:“你想太多了也。”
見他似乎并沒意有所指,程顯聽也抱着胳膊認真地思考片刻,沉聲說道:“我以為,什麽人妖有別,都是假的。”
他心裏還是有點毛,琢磨不清楚到底是藥師有意把話題往這方面帶還是當真随口一問。
“二者間最大的隔閡,大抵正是……年齡吧。”程顯聽略一垂眸,嘴角帶翹,笑意卻并不濃,“妖要修得人形,又要有能在人間活下去的能力,少不得千百年修行。活幾百的和統共能活八十年的,看待事物的眼光能一樣嗎?”
“人要攢到能同妖比較的閱歷、經驗,那活得也太苦了吧。”
藥師其實原也不過随口一問,沒想到程顯聽卻給出了這麽一個答案。他一愣,張口剛想說什麽,程顯聽忽然又道:“你确定你不是在試探我什麽?我徒弟小時候也老覺得我其實可能是個狐貍精占山為王變的。”
剛被嘲過是“百歲老人”的藥師定睛一看,見眼前人一身白毛——白衣,發色乃不似中原人的淺灰,一雙桃花眼一挑自含春風十裏紅塵萬丈,确實有點像那圓毛的畜生。他神情漸顯微妙,程掌門盯着他張大嘴,一臉難以置信。
藥師略顯尴尬,“是在誇你,狐貍長得好看。”
插科打诨之後,藥師又要忙碌起來,程顯聽自行回家。過幾日要大戰一場,他怕再惹來傷影響發揮,這幾日都不打算往校場跑,也好養養右胳膊上的傷。閑着沒事做,他不知從哪兒又翻出來那話本子,坐在小窗下就着正午暖陽慢悠悠地看。書裏只有一張插畫,是書生與狐貍精被迫分開,兩人站在一輪滿月的斷橋下依依惜別。程顯聽垂眼望着一人一妖握在一起的手,輕輕彈了彈。
“狐貍精嘛,總是最癡情也最薄情的東西。”
待到書外的花花世界也月上枝頭時,小徒弟終于舍得回來。他剛把門掩上,就聽見自家師父在角落裏拿腔作勢地咳嗽一聲。
屋裏黑漆漆,程顯聽其實不用點燈也能看得清,但程透不一樣,以他的境界,加上嶺上仙宮對修士境界本身的削弱,他最開始其實沒察覺到程顯聽不聲不響地立在牆角。程透沒吭聲,徑自轉身就要回屋,程顯聽沖燈芯彈指一揮,屋裏瞬間亮起一團黃澄澄的光來,少年修士鴉羽似的眼睫在臉頰上投下半扇形的陰影,驕矜又含帶着異樣的脆弱。
“你怎麽不問問我吃飯了沒。”程顯聽板着臉問道。
程透站正身體,面不改色,“師父吃飯了沒?”
程顯聽又是一聲幹咳,“幹嘛去這麽晚才回?”
“在萬卷倉看書。”程透低眉順眼,老實答。
一來一回,程顯聽咬牙切齒,程透就是這點最叫他拿不出主意,軟硬不吃,既不會冷戰,也不會大吵大鬧,他該幹什麽還幹什麽,但滿腦門上都大大寫着“我在生氣”,偏生等你湊上去哄時,又換作“走開”。
程大掌門沒轍,揮手遣他回屋,程透與之擦身而過,他餘光瞥見他嘴唇有些幹裂,眉心一擰。村兒裏靠海,時不時刮來一陣鹹風,嶺上仙宮的氣候本身又不能和伽彌山比,少年一時不适應這兒的風,人看着都不如先前水靈。程顯聽飛快地伸胳膊把徒弟拽回來,按到椅子上,“你看你這嘴幹的,都要滲血了。”
程透被猛一拉,下意識地擡頭正對上師父的眼睛。程顯聽沒看他,在袖口裏翻翻找找,說道:“一天也沒見你說多少話,瞧你那嘴片子。閑着沒事別舔。”
程透眼睛一眯,剛要回嘴,程顯聽沒好氣道:“不許說話,老實點!”
師父從袖口裏摸出花匠給的那一小盒花脂膏,沒想到在這兒碰上用場。程顯聽低頭扭開鐵蓋,拿右手指頭尖兒沾上,另一只手仨指頭攥着那小匣子,剩下兩根指頭扳過程透的下巴。他不由分說地盡數抹在程透唇上,動作一點不似小徒弟為他包紮傷口時輕柔,掠過微微開裂的細小傷口時還按壓一下,十分令程透懷疑是不是故意的。
燈下看人添顏色。程顯聽那張總是含笑的臉,難得把勾起的嘴角斂了。垂眸的眼睑亦或高挺的鼻梁,處處寫滿專注。昏暗房間裏,柔和且溫暖的橙黃火光下坐着這麽一位谪仙般的人,就是大羅神仙也得呼吸一滞。他與唇齒相比明顯更涼的指尖有一下擦進柔軟的口中,程顯聽毫無察覺,被迫仰頭看他的程透卻倒抽口氣,猝然擡手拍掉程顯聽不安分的手指頭。
花脂膏香甜的氣味彌漫在恍若凝滞的空氣中。程顯聽茫然地嗯一聲,以詢問的目光望着程透。
程透睜着大眼睛,用手背擋住嘴唇,師徒對視須臾,程透猛地從椅子上蹿起來跑回屋去。
程顯聽更加茫然,他看看還攥在手裏花脂膏,又看看程透的卧室,心道:怎麽感覺好像更生氣了?
那天夜裏,自與玄蛟一戰後鮮少做夢的少年暈頭轉向地栽入了杳然無底的長夢。
他夢見牙婆把只有十歲的自己從又暗又臭的漏風馬車裏揪出來,那一剎那光芒四起,程透情不自禁地眯上眼。在半阖着眼的那條白生生的光縫裏,有個清清爽爽的年輕修士,長身玉立,薄灰長發束着玉冠。他穿着一身月白衣衫,光天化日之下直覺白龍魚服,不似一般。
他背着手站在那裏,長而帶翹的眼梢似乎并不如現在這樣總盛滿笑意,鼻息間隐約能嗅到那股好聞的香氣,小小的程透覺得這個人,真是似雪一般白,又似雪一般冷。
他知道那香味是什麽了。
原來是檀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