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未測
隔日,程透醒得甚早。
他雖勤勉,但也鮮少在這個時候醒來,黎明前的窗紙像潑了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十六歲的少年在三秋裏蓋着薄被,卻出了一身汗。
他感覺身上有點黏,口幹舌燥之餘,內府裏像有把火在燒。
心靜如水的少年隐約知道自己在遭遇什麽,他蹑手蹑腳地披衣起來,強壓下心裏的邪火,抱着幹淨衣物,卻忘記拿劍。他去到院後小河,山林裏更黑,程透就着冷冽河水沖好身體,順手把換下來的一身裏衣也給洗了。
程顯聽。
程透心驚膽戰地和着暗裏直呼師父的大名,眼睛漸漸習慣黑暗後,他在河水裏瞥見自己的倒影,被波紋碾碎,揉皺眉頭。
在悄無聲息的破曉裏,少年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巴掌。
這一天,程顯聽發現小徒弟似乎不再對自己生氣了。
當然,程掌門雖然不明就裏,但卻有種迷一樣的感覺認為是花匠給的那盒花脂膏奏效,他一面自鳴得意地摸着下巴,一面想,小崽子,果然還是在撒嬌。
耳聰目明的程顯聽絲毫沒有發現程透一大早上都在躲躲閃閃自己的目光,比往日更加寡言的收拾東西去了萬卷倉。
另一邊,花匠安頓下來,開始在自家琢磨着用鮮花制造各種各樣的玩意兒,有的換仙器,有的則需要石牙去買。不太滿意的統統都送給程顯聽和藥師,花糖和鮮花餅攢出一大盤,程顯聽每日流連她那一畝三分地的花田,只等着酒釀好能分一杯羹。
藥師看他今天好像不怎麽鬧心的樣子,趕緊讓他着急上火道:“跟程透提了嗎?”
“你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程顯聽沒好氣地回,嘴裏嘎嘣嘎嘣嚼着糖塊兒,全仙宮唯一一個醫師眼見裝糖的小錦帶以可怕的速度癟下去,想來一把年紀還這樣嗜甜如命的人,應是也不多。
他好意提醒道:“你再這麽吃下去,馬上就可以參加七目村每年像過年似的餘興節目了。”
程掌門一聽,跟過年一樣,好家夥,這得多熱鬧!連忙坐直身體問說:“什麽節目?”
“給花匠拔牙。”藥師面無表情道。
Advertisement
既然閑來無事提及七目村——這村落的大名——程顯聽有意也叫藥師鬧心,趁屋裏沒病人時,他賊兮兮地問道:“哎,講講周自雲是怎麽一回事?”
藥師撥動小秤的手一頓,面不改色說:“好端端的,提他作甚。”
“只是覺得他腦袋可能有點不轉彎,”程顯聽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你說七目村裏的人數是七人不變不多不少的,所以七目間的競争根本沒有意義,那他耍什麽小心眼兒呢。”
難得沒有和他打岔,藥師嚴肅道:“他沒去招惹你,你也別去招惹他。那小雜種手段看着蠢些,卻不是個好惹的東西,你行事低調些,他往常也鬧不到你頭上。”
程顯聽哦一聲,眉心微蹙,倒也沒再追問。
中午程透回來,程顯聽趁他刷碗倆手都占着時把沈長的事一股腦全倒,程透安靜地聽完,完全沒有要發作的意思。大抵是覺得這和校場不同,無法避免,他把碗上的水擦幹,小聲道:“幾成把握?”
程顯聽沒骨頭一樣站得歪七扭八,極不要臉,“九成把握。”
程透勾起嘴角,賞他一個皮笑肉不笑,從發髻裏把那根白玉發簪取下來遞到程顯聽眼前,“這個拿去。”
程顯聽從他手裏接過了,又湊近一步伸手籠着他的頭發,嘴上調笑道:“我不用,真覺得我的沒你的好啊?”
眼前的人身上現在沒有那股檀香味,但程透還是眼睫微顫,下意識地想縮。
師父敏感地注意到他這一個小動作,放下捥一半的烏發問,“你躲什麽?”
程透搖頭,拿回簪子,“我自己來。”
程掌門抱着胳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徒弟,在心中嘀咕起來:啧,莫不是真長大了?昨兒我還說他永遠也長不大呢。
幾日一晃而過,與沈長約定上校場的日子,催命符般戳到了眼前。
這天程透沒去萬卷倉——程顯聽本來是要他該幹嘛還幹嘛去的,但程透沒好氣地說風涼話,問他要是被打殘了還指望被沈長背去藥師家嗎,程大掌門就啞火了,盡管他曾信誓旦旦說過九成把握。
藥師沒跟來,據說是因為某種原因他不會涉足校場一步,這個“說”當然是花匠說的,她愛湊熱鬧,自當跟來。
終于,在大片大片金色羽毛般的紛揚落葉間,程顯聽同沈長站上校場。
校場上有為挑戰專門設立的擂臺,周遭幾乎沒有什麽人圍觀。挑戰比換石牙的比試更兇殘,幾乎場場過命,旁人怕被波及,鮮少湊過去好事。花匠這些天已經開始和程顯聽稱兄道弟,恨不得把腦袋都杵到擂臺上,她先是用近乎貪婪的眼光上上下下“舔”着程顯聽手裏的那把蛇骨劍,而後開始仔細打量沈長。
沈長那張麻将似的方臉仍是一派正人君子之相,粗眉下壓,笑容稱不上是兇惡還是皮笑肉不笑的。他穿着利落的短打,還捆了窄袖綁腿,和程顯聽那身拖泥帶水的打扮比起來,他顯然是真的很把這場挑戰放在心上。
花匠回頭看一眼程透,見少年全神貫注地凝望着程顯聽,她心中一動,想說什麽卻沒開口,又轉回頭去看沈長,餘光落到他臉上。花匠目力絕佳,只見沈長黑白分明的眼仁兒旁有一道頭發絲細的紅痕,從瞳孔劃到白眼仁兒,像眼珠裂開般的傷口。
花匠呆愣須臾,忽然後背一涼,大呵道:“等等!裁判司——”
然而為時已晚,只見擂臺外圍紅光大綻,不由分說地隔絕外界聲色。程透被花匠吓了一跳,忙問道:“怎麽回事?”
“他,他眼睛!”花匠瞪大眼睛,滿臉惶恐,“你師父怕是要出事,我現在回去找藥師,他不能進來,在校場外面候着也行!”
另一邊,擂臺上的沈長手握寬背大刀,徑直殺了過來!程顯聽不慌不忙,左手從身側橫拔出蛇骨細劍就是一擋,他這動作看着輕飄飄,好似不肯多用一分力氣,卻穩穩接住了沈長的大刀,劍身甚至沒有後彈,平穩地橫在原地。
這些天來程顯聽已基本适應不再使用符線,第一式接來游刃有餘,但他不敢懈怠,眼見沈長抽刀退去,右手直接接上,把劍柄換回慣用手中。
沈長見一擊不成,不怒反笑,他看似大刀闊斧地直沖過來,要硬碰硬到底,實則人到眼前時忽腳下一轉,刀刃極其刁鑽地從側面呼嘯而來,細劍剛與大刀撞在一起,登時一股滿載殺伐氣息的真元勁風般殺入內府。程顯聽早有防備,他境界乃元神,應是不怵真元相搏,卻被這真元擊得嗓子一甜,險些沒站穩!
程顯聽心裏一股異樣感覺升上來。真元煞氣過重,不似修士,但校場不是尋常野鬥,裁判司兩雙眼睛不是擺設,暗器陰招都可以使,絕不會帶上邪魔外道。
沈長陰森一笑,“程掌門,小心了!”
霎時青光四起,只見東南西北四角劈下四道碗口粗的驚雷,如蛇般掙紮扭動到程顯聽面前,程掌門心裏還有空打小算盤,嘟囔着這就開始鬥法了,左手按上蛇骨細劍用力一劃,那劍随着他動作竟響動着抖開,節節交錯環繞,真如蛇骨般延伸開去!細劍宛若長鞭,程顯聽甩手一抽,劍身便環繞在周身,直接抽開驚雷。
他不再被動,腕又一抖,細長骨鞭如閃電再度縮回成細劍,身子如游魚般閃到沈長前,揮劍即砍。程顯聽動作不似沈長般大開大合,因而速度極快,但金榜第八也不是吃素的,眨眼間兩人便又過四招,劍光眼花缭亂,只聽得刀劍當當相撞,旋出一抹落花似的白影!
程顯聽招招緊逼,下手決斷狠厲,沈長步步倒退至擂臺邊緣,驀地不顧面門大敞抽刀沖程顯聽腹部砍去!若是數十天前,程顯聽必然中技,然而這段日子摸爬滾打,早叫他摸透一些校場亡命之徒常用的伎倆。這招投鼠忌器,上下都還有後招再等!
退開的一剎那,程顯聽甚至有些想笑,這招他也學來用過,不然右胳膊上也不會受那一刀,沈長可好,倒真把他當成那些正人君子。
來之前他不是沒有做過功課。境界高者,鬥法往往大開大合,甚至翻雲覆雨,攪得山河色變,最忌施展不開。校場最刁鑽之處便在于,不止一方認輸或殒命,先掉出擂臺者,同樣判定為敗。
沈長極沉着冷靜,只要程顯聽若有似無将他步伐往擂臺邊緣引去,寧可放棄大好形勢收招再另辟蹊徑,也決不僥幸戀戰。程顯聽本也沒太指望這校場老手會在此吃虧,二者一時陷入僵局,難分上下。
擂臺下,程透卻為自家師父捏了一身冷汗。
事實上,他覺得急匆匆跑回七目村請藥師的花匠有些反應過度,但程顯聽今日幾乎可以說是屢屢企圖铤而走險,絲毫不是往日打法穩健的作風。況且,身為徒弟,程透太過清楚無名劍法殺伐決斷之處,在挑戰擂臺這樣你死我活的戰場上,他竟從頭到尾沒出過一次殺招!
這是程透在嶺上仙宮第二次觀戰,他不清楚程顯聽是只有此刻如此,還是往前在校場上統統都是這一打法。
在程透心念電轉一刻,程顯聽長劍再度甩成了骨鞭,淩空沖沈長抽去。沈長腳下未動,已覺出無法閃身,只得提刀硬接,刀鋒撞上骨鞭,骨鞭節與節間卻如利齒一般陡然咬緊鋒刃!沈長始料未及,骨鞭另一節卻如套索般切到眼前!他只得借力一轉,以骨鞭阻擋骨鞭,就勢扥出刀身。
這一鞭來勢洶洶,沈長絲毫沒生出逃過一劫之感,反倒一把火燒到了嗓子眼。他也看出程顯聽未動殺招,只道被人輕賤,不管不顧迎頭直上,那骨鞭長度難測,遠戰只會消耗自己體力,傷不到程顯聽一絲一毫,唯有此刻一搏,二者貼身相鬥,鞭子發揮不了,必須換劍。
這方臉大漢看似殺紅雙眼,步伐卻章法不亂,尋不得一絲破綻!程顯聽幾道劍光逼去,都被他或以真元,或實打實鋒刃斬開。他眉頭一皺,愈發感覺沈長那股真元甚是微妙,電光火石間那人已穿梭過骨鞭逼近,程顯聽收鞭化劍,悍然厮殺而上。沈長那股含煞真元每每在刀劍相撞時如銅鐘作響般震蕩進內府,程顯聽一面揮劍纏鬥,一面調起自身元神抵禦。不過須臾,他再度感到腳下一軟,險些失勢!
高手過招,稍顯一處閃失便能決定勝負,沈長看準時機,奮力砍去,程顯聽見勢不妙,只得擡手相迎!他掌中忽然爆起一團火光,沈長似乎也沒料到他竟會徒手接刃,遲疑一瞬氣力便也弱去幾分,但那刀刃仍落在程顯聽手上,直接切開筋肉砍上掌骨!
氣定閑神的程顯聽終于在心裏大罵起來,操,居然是寒鐵的!
臺下,程透親眼見到程顯聽腦袋出毛病上演空手接白刃,差點眼前一黑。方才那刻雖驚險十足,但若程顯聽抽身去攔,雖只有五成把握能以劍直接接住,但也絕沒有山窮水盡到得拿手去接!小徒弟一時分不出自己是又驚又怒還是心疼,只見師父那只左手鮮血淋漓,傷可見骨,只恨不得拿眼生剜了沈長。
臺上,程顯聽沒事人一樣看也不看他那只可能要殘廢的傷手,他冷笑一聲,經此一招,算是明白了沈長如此狂妄,理由何在。
他身上定是有不屬于他自己的東西,那東西如蛇般鑽進沈長真元,幾次與他硬碰硬,都只是為了一件事。
壓制程顯聽的修為,叫他術法幾乎發揮不出平常萬分之一的效果。
若不速戰速決,再過片刻,只怕他能在擂臺上被沈長真元裏的東西壓制如凡人,正面對上修士。
緊要關頭,程顯聽還有空覺得匪夷所思,世上真有這種東西,能把元神修士全面壓制如此嗎?
他在心裏暗嘆一口氣,左手指沾些掌根止不住的鮮血,垂下半空中背着手畫出一面六角符文,與此同時,程顯聽腳踏七星陣位,握緊劍柄徑直行至沈長面前!沈長一擊得逞,面露兇光,眼角紅似滴血,拔刀正面接招!然而細劍頓時化為骨鞭,靈蛇般纏上沈長,沈長那寬背大刀仍砍向程顯聽面門,後者目色一沉,左手帶着以血築成的六角符咒豎在眼前,刀刃再次坎進左臂,與此同時,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一聲無法言狀的回蕩,好似無形波紋顫動着翻攪內府,沈長雙腿一軟,怒目圓睜。彼時,他只覺自己無法感觸外界與時間的流逝,只看到近在咫尺的程顯聽一雙淡漠的眼裏映出自己瞠目結舌的倒影。他感到骨鞭霍然收緊,膝蓋一涼,下一刻天旋地轉,自己被那骨鞭甩力出擂臺!
沈長無比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腿筋斷了,卻沒有絲毫的疼痛。那時他腦袋裏只有程顯聽最後的眼神,和分不清是他還是他的血如缤紛落英般飛濺上年輕修士沒有笑意的側臉。
他明白過來,原來那雙眼裏不是淡漠,是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