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生機
一場暴雨打了滿枝頭白杏花個措手不及,敗蕊卷進水窪裏被熬成污泥。想它來時漂漂亮亮,走的卻這樣叫人可惜,原來淡紅褪白胭脂涴,難怪一樹惹人疼愛。
想它如月半時便綻了爛漫,恬恬淡淡一直到寐月還沒謝完。小村落因這五瓣活色生香,稍懂點風流倜傥的牽馬兒來,可惜偏無路能入,惆悵溜達兩圈,只好嗅着暗香勉強離去。
杏樹全是七目村裏戴花的女人一手栽植,平日她寶貝得緊,斷不能叫旁的折了去。偶有仙子三三兩兩而來,見垂蕊紛紛,不經意間便成白頭,想那女主人雖然吝啬,卻喜愛鮮花配美人,應是不反對她們偷折一枝的。幾雙酥手推推揉揉,把一個可人兒簇擁到樹旁,她踮起腳尖拿團扇去夠,上面繡着的芰荷栩栩如生,像忙不疊要把朱明現挂上去。她試了幾次都沒夠着,嬌嗔着一跺腳。
忽然一陣卷起片片白瓣,和煦暖風中顯出一身月白。長身玉立的青年伸手從樹上輕輕一折,把花枝轉個個兒遞到仙子的手裏。仙子欠身柔柔接過,才一擡頭,陡然與那男人沉凝眼神撞了滿懷。仙子慌忙垂眼,滿心是他明朗卻又含霜的臉,一時竟忘道謝,愣愣地站在原地。
青年淡淡一笑,恁時乃春雪初融,緩緩化去眼裏一池冰霜。他負手而立,沉聲道:“既然夠到了便快走吧,一會兒女主人見有人悄悄折她的花,是會生氣的。”
莺莺燕燕脆生言謝,邁開蓮步掩着嘴離開。走出去丈遠,心裏還是男人月白衣衫在杏花中恍若谪仙,烏發鬓側編着一縷薄灰,似是光緞的綢帶。仙子的臉愈發紅了,在一衆慫恿中下定決心地回過頭來,黃鹂似的嗓子朗聲喊道:“公子,我叫杳杳——”
那句請教姓名還沒問出口,樹下卻已沒了男人的影子,她拿着杏花枝在原地呆站片刻,低下頭喃喃。
“真是癡也……”
與此同時,小藥寮裏濃煙滾滾,藥師把青色的細長草根扔進黑乎乎的砂鍋,一股濃煙又蹿上房頂,古怪的香氣嗆得他情不自禁掩住口鼻。武火很快燒幹了鍋裏的湯汁,留下一層折射出青色光暈的黑灰來,藥師小心翼翼地拿分藥用的銀刀把那層黑灰刮下來,用香囊裝好。
恰好此時程透進來,他順手把棉簾卷起,徐徐說道:“外面天兒挺好的,透透風。”
藥師卻打手勢讓他放下來,“解開,這香味對常人有毒,別飄出去。”
“那不才應該掀開通風嘛,”程透稍稍運起些真元,将一屋子濃重香風逼出去,又問說,“做好了?”
藥師恩一聲,把香囊送到程透手裏,交待道:“老樣子,撒進冰棺裏就行。”他餘光瞥見青年肩上有一小瓣杏花,皺起眉說:“去哪兒了?”
程透低頭笑笑,沉聲道:“看花匠的杏花開得挺好,随手折了枝,給他帶去看看。”
說罷,他攥着香囊轉身離開。留在屋裏的藥師站在門口望着他背影,一瞬間有些感慨。
總被說是太過年輕的少年眨眼就同他一樣高,照這速度,興許等那個人醒過來,他該同他一般高了罷。白駒過隙,短短兩年于這些修士來說不過剎那,竟能讓一個人長到面目全非。親手将棺桲兩兩相合,少年一瞬間便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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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年歲還沒來得及跟上,成熟的骨骼便已先撐起了少年人的皮相。他的目光堅韌,又更平和;不笑時的冷眉冷眼仍是含冰帶霜,只是顧首片刻突然就融了,沉靜而內斂,他終于學會與一身硬骨和光同塵,努力且無意的,把自己活成程顯聽的樣子。
藥師長長嘆了口氣,回到砂鍋前,慢悠悠地收拾着殘局。原來人真是會在剎那突然就長大的。
他暗暗想道。
真是可怕呀。
大抵程顯聽的沉睡,使少年人提前預演了散場的宴席。他向死而生,他迫不及待地長大成人。
光陰終于慢了下來,給他一個迎頭趕上的機會。
程顯聽當然沒有死,但一個人如果漸漸被遺忘,也同死是差不多罷。程透花兩年的時候只找來了兩株還魂草,要在三年內找齊剩下六根,就連一向樂觀的花匠也沉默起來。興許每個人——包括程顯聽自己——都做好了再也無法蘇醒的準備,除了程透。
他懷着希冀醒來,穿着師父留下的衣服,束着師父留下的玉冠。他甚至學會了用那把師父的蛇骨佩劍,馬不停蹄地鍛造着自己。自程顯聽昏睡不醒,惡蛟現身愈發頻繁,卻遇強則強,随着程透境界的增長愈發難以控制。後來程透認真思考過,想到這玄蛟乃是太虛中自己的化身,他的修為見長,玄蛟當然也是會的。
青年修士常常拖着滿身傷痕掙紮出夢,到萬卷倉去修煉整日,然後再趕到仙宮內山最北,未被金榜記名的程透在那兒有份生計,靠着繁重勞務維持開銷。
到冰棺所在洞窟的小路牢記于心,程透獨自禦劍在山間。開始時他并不願去見師父,只有在按耐不住的思念翻天覆地,才會遠遠地去看上幾眼。直到花匠和他深入仙宮山林腹地,在懸崖峭壁上摘來第一株還魂草,青年人好似才放下了滿心慚愧,鼓起勇氣靠近。
陽春時節并未給洞窟染上暖意,青年緩緩禦劍而下,走入大廳。他掀開棺蓋立在一旁靜默了會兒,然後才半跪下身取出香囊。黑色的灰燼在冰棺內紛揚散開,折射出的青光使之好似寶石的粉塵。青年确認過灰盡數落進棺材,這才盤腿席地而坐,從袖口裏小心地取出一枝杏花,放在程顯聽頭側。
“杏花都快敗了,我才想起給你折來一枝。”程透沉聲道,“師父應是能聞到的,對吧?”
冰棺內的修士不會回答他,但他閉眼時是微笑着的,因而臉上好似現在也帶着溫和笑意。
程透給沉睡中的人講些小小瑣事,什麽藥師剛施針完,恰巧送來重傷患沒來得及收、晚上睡覺時發現那針在床上;花匠近日在植樹,非要純用力氣刨土坑,累得在坑底睡着了;溫道除夕那天現身過一次,花匠把他的拂塵編成麻花辮啊這類奇聞。
最後,他拿手指頭敲敲冰棺,微笑道:“這兩年來只替師父接過十餘次挑戰,最開始和沈長打得太兇,直到去年夏天新的第八位才遞出戰書。我雖不在金榜上,但登島時和師父一塊挂的名兒,可以替你接下挑戰。”
程透身上的新傷一道覆蓋過一道,應是比程顯聽身上更多了。前些日子同更懂草植的花匠商議過罷,決定将尋找還魂草的重心挪到內山,晌午飯後便要過去。
自洞窟離開後,程透禦劍回到七目村,對付着吃了飯,匆匆進內山。內山裏和兩年前相比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有些賣東西的商販換了,但人經常變動,沒怎麽引起過程透的注意。朱牆黛瓦富麗堂皇,青年目不斜視地經過雕欄畫棟,轉而拐進了山牆下的一尾盲巷,在此,一些盛大下的腌臜顯山露水。斷腿斷手的人傷口流膿,席地躺在幾根竹竿與破布搭成的棚下呻吟出聲。每每經過此處時,程透總會提醒自己好生修煉,輸掉擂臺的後果如何,歷歷在目。
接近巷尾的地方有一處還算完整的草棚,門口蹲着個面容疲憊的女人正在生火,被她系在背上的嬰孩嗷嗷待哺,她拿手背擦汗時驕矜的樣子,又分明顯出幾分舊日裏優雅仙子的樣子。
程透暗嘆口氣,走到她跟前蹲下,抓住女人正在添柴火的手,握着的拳頭有些不知禮數貼到她手心上。程透張開手掌,那手心裏的東西不動聲色地壓在女人手上,低聲道:“勞煩夫人,消息通回來了嗎?”
女人麻木的雙眼甚至沒因為程透的舉動多眨一下,卻在探到被他壓在掌心裏的東西後陡然亮起來,露出谄媚的笑臉,忙說:“謝謝道爺,謝謝道爺!消息通回了,應該就在屋裏!”
程透微微一笑,“同是修士,喚我道友就好。”他在被高閣懸廊擋嚴的陰影裏站起來旋身,點點笑容頃刻間便褪得一幹二淨,朝着死巷尾唯一一棟平房過去。
平房倚着死巷末的那堵牆而建,想必這樣四面裏總算有一處是不漏風的。門虛掩着,程透伸手推開,邁步走進去。腳下剛一踏進,破空聲殺到面門,程透懶懶散散地一閃身,有支兩拃長的利箭便釘在了後面的土牆上。
“心倒是挺善,給了她多少石牙啊?”黑暗裏響起話音,一個後背佝偻的中年男人走了出來。他模樣雖不年輕,倒是半點天人五衰之相未顯,留着山羊胡子,髒兮兮地一團,笑起來甚是猥瑣。“怎麽,看人家孤兒寡母,有想法啊?”
程透面無表情,略拱拱手道:“消息通,久仰大名。”
消息通對他的客氣置若罔聞,還在喋喋不休着渾話,“那娘們從前是朗上坊的人,模樣雖不算太出衆,但朗上坊嘛,各個都是琴棋書畫樣樣通的解語花……哎呀呀,別看現在被小崽兒蹉跎成這樣,帶回去好好喂喂,說不定也是個大美人呢——”
程透略一蹙眉,有些不悅。好好一個只收女弟子的朗上坊,卻叫他說的,像勾欄煙柳之地。程透不願再聽下去,打斷道:“我有一事想請您打聽,還望您直接開價。”
此話一出,唾沫星子滿天飛的消息通長圓嘴“哦?”一聲,臉上的表情更猥瑣了,“哪家的這麽大手筆?開價嘛,不是看我要多少,而是看你要多少。”
“敝姓程。”程透敷衍地回答好第一個問題,繼續道,“想托您打聽……有關還魂草的事。”
消息通咂巴着嘴,兩個眉毛擰成八字,露出一口大黃牙,“嘿,程公子既然找上門,我消息通的規矩想必也是知道,誰托我打聽什麽,我這張嘴就跟烙死一樣替客人保密,怕什麽嘛!”他眼珠滴溜溜一轉,轉出些陰狠兇相來,“至于還魂草嘛,有毒的東西,程公子打聽這個作甚?”
程透不欲同他糾纏過多,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道:“還請開價。”
“你挺聰明。”消息通突然道。
程透一愣,一絲古怪湧上心頭,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問說:“何以見得?”
消息通眯上眼睛思量片刻,答道:“往前數好多年,七目村的國英和陸廂也曾找過還魂草,這東西草原上數量不少,只因仙宮在海島上才顯得格外金貴。他們兩個先是出了比市價更高些的價格急收,有人不願賣,竟然為此鬧上了校場。”他臉上的猥瑣一下子消失不見,枯瘦的手指捋着山羊胡子,“這東西肯定在七目村裏有大用途。我想想看……那段時間沒什麽動靜的人,是花匠吧?跟花匠有關系。”
“至于你嘛,你怕打草驚蛇,再鬧成從前那樣,于是先跑來找我打聽誰手裏有,準備不動聲色,一舉拿下。”
程透雙眸微阖,察覺到消息通話裏不善,隐在袖裏的手悄無聲息地摸到蛇骨劍的劍柄。
“你是打算假裝普普通通地收購,還是直接殺人滅口?”消息通眼裏精光四射,“我看你境界應該也快突破到元神了吧?沒聲沒息地把人殺了應該也不難。老朽講得對嗎,七目村來的——程公子?”
他又砸吧砸吧嘴,“你是第七位程顯聽身邊的人吧?也姓程,是他師弟?”
若是對消息通的第一印象,程透簡直可以用惡劣不堪來形容,然而一串話下來,他心裏也忍不住有些微訝。消息通所言無差,國英與花匠他們的事發生在數十年前,消息通不但能将細節記得如此清楚,且三言兩語就把花匠也給分析出來,顯然并非等閑之輩,至少是對得起他嶺上仙宮第一靈通的名號。
換個角度想,他做的事情,和嶺上宮主,還真有一星半點的相像。
程透沉下來心來,态度不由也更恭敬些,重新自我介紹道:“在下程透,程顯聽是我師父。”
消息通滿意地哼唧一聲,又變回那個猥瑣的中年人,他一把一把捋着胡子,看得程透都有些擔心他給捋禿。
“近兩年是你在替他打挑戰,程顯聽銷聲匿跡有些時日了,怎麽,出事了?”
程透不禁又有些驚訝,挑戰鮮少有人圍觀,程透代替程顯聽去的那些更是由于性質特殊被裁判司禁止閑雜人等入場,連花匠都被攔在外面,看來身為嶺上仙宮之下的裁判司也有消息通的人脈。
事已至此,基本再沒隐瞞的必要,程透老實回答道:“正是。”
“吓,難怪這麽大手筆。”消息通誇張地一瞪眼,“我記得你應是不能上校場換石牙的吧,我這兒可不興賒賬啊。你哪兒賺來的石牙,殺人越貨?”
程透面無表情,“太陽落後如意坊雜役,天天洗衣服。”
消息通嘿嘿一笑,“難怪,我說你這練得什麽功夫,手背上都是傷。”
藏在袖子下的拇指撫過手背指根兒,程透還沒學會像程顯聽一樣能将蛇骨劍收到身旁淩空抽出,只能收進袖裏。因而他手只在必要時露出,大部分時候都是隐在裏面的。他進來後只在行禮一瞬時露出過手,能看見并不難,難得是注意到。昏暗逼仄的小屋裏,消息通的眼力不差。
“還魂草一事,勞您指點一二。”
消息通裂開滿嘴黃牙說道:“好,我不要石牙,我要你們師徒倆在金榜上的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