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靈通

消息通眯縫起眼睛瞥着程透,等着看眼前的年輕人如何應對,他甚至想象出了程透蹙眉的模樣,猶豫着說容他再考慮幾日,然後再也沒有找上門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程透幾乎沒有思量,直接答應下來道:“好。”

消息通捏着山羊胡子的手停下來,眼裏的高深莫測終于消散,呆呆地問道:“你不考慮考慮?你就不怕你師父不願意?”

程透垂眼微笑起來,“不願意也由不得他,反正我從來都不是什麽孝順徒弟。”

對程透來說,消息通的條件并不是什麽難以接受的事。他要的不過是第七位的名額,丢掉了,打回來就是,盡管花匠用了多年才回到原來的位置。但能讓程顯聽完好無損地回來,機會并不多,一個都不能放過。

沒有程顯聽的長命百歲,他也不稀罕。

消息通呆愣半晌,确定眼前青年竟是認真回答、并非沖動之下滿口答應,他那不甚顯老卻長滿了皺紋的心一瞬間開始五味雜陳,看遍冷暖百态的修士聯想起自己,長嘆了口氣,緩緩道:“有你這樣的徒弟,不知是他上輩子修來的福分,還是造了孽。”

“哪裏,”程透面若止水,“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消息通呸一聲,恢複嬉笑怒罵的模樣,“你以為我是在誇你呢?框你玩罷,誰稀罕七目這虛名頭,老子在嶺上仙宮混得風生水起,才不會這麽早就卷鋪蓋滾蛋!”不等程透反應,他獅子大開口道,“五千石牙,換一條人命,夠良心了。”

他掐着手指頭一算,“你在如意坊做工的話,老老實實幹個幾十年就能還清,修士嘛,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都不是事!”

這個要價其實完全稱不上什麽良不良心,但程透還是喜出望外,來之前他連最差最黑的準備都做好了,五千石牙絕對在能接受的範圍。程透眉梢稍揚,點頭說道:“好。”

心裏的小算盤打得滴溜溜響,消息通滔滔不絕,“二十石牙為定金,如何?二十石牙現在總掏得出來吧!你在如意坊一個月八石牙,我消息通不是不講情面的人,每個月還我五石牙,不吃不喝才八十幾年就還清了!留下三石牙你好好活着。”

二話不說,程透從袖口裏摸出一個小錦囊抛到消息通手裏,正是他攢了好幾個月的工錢,“您點點看,裏面是二十五石牙。”

“不用點,在嶺上仙宮裏,還沒人敢欠老子的錢。”消息通說着,從錦囊裏數出五石牙,“說二十就二十,不能多,還你。”

程透雖有不解,但日子過得窘迫,也仍是上前接下。消息通得意洋洋地一笑,說道:“想不通我咋這麽有原則吧?我告訴你,拿到錢我就去吃喝玩樂,一個月固定有多少我就花多少,心裏都有數。每個月把錢收上來,我立刻去花天酒地,逍遙自在!”

看來消息通在嶺上仙宮過得相當舒坦确實不假。

Advertisement

道別消息通,程透直接趕往如意坊。路上他兜裏揣着意外留下的五石牙,精打細算着怎麽過日子。其實藥師和花匠都明裏暗裏示意過程透願意資助他,但自無名派一脈相傳的自尊心導致程透無法坦然接受,這種事如果換到程顯聽身上,想必也是一樣的。

如意坊在內山最北,是嶺上仙宮內最大的一家首飾衣裳作坊。除了大量生産的衣料外,最大的生意便是雜役。仙宮數百年傳承,已聚集了大大小小不少門派,甚至于朗上坊這樣将整個門派遷入的都有。這些門派鮮少能招到道童,人手不夠時便從如意坊租來雜役,平日裏雜貨累活、衣物的漿洗也都統統送到這裏。程透原本能在太陽落山前趕到,接些染色之類的雜活,無奈萬卷倉與如意坊離得實在太遠,加之陵宏道人時常留下程透開小竈,漸漸地他就只能沒日沒夜地洗衣服了。

即使是修士,在這樣繁重的勞務下也無法讨巧。久而久之,青年手指背上的最後一節關節常年帶着擦傷,剛結痂複被磨掉,反反複複總是不好。藥師看不過去給他調了藥膏拿白布纏上,第二天就見他又摘去,因為帶着幹活兒不方便。

不管在外面是如何叱咤風雲的修士,進到如意坊裏,監工一樣把你罵得狗血噴頭。氣血正盛的青年默默忍受着辛苦與一肚子火幹到醜時将至回去,在夢裏鬥惡蛟,又托着一身傷卯時起,奔去萬卷倉修習。

程透邊在搓衣板上蹭衣服,百無聊賴間他想等程顯聽醒來後大概他倆會一個胳膊不成,一個腰不太妥當,一對兒殘廢師徒。這樣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勾起嘴角,目色都溫柔許多。然而不遠處的監工瞧見,立刻叱罵道:“笑什麽笑!幹完了嗎你就笑!”

程透心情氣和地在心裏念道:還欠消息通四千九百八十石牙。

另一邊,七目村裏。花匠終于種完她那些不知道哪兒來的樹苗,跑到半山坡上去捅馬蜂窩,準備掏點野蜂蜜以飽口舌之欲。懸崖下連着海,大風刮不散的濃霧聚在海面上,浪頭一掀老高。她剛爬到樹上,探頭探腦地望向海面,嘴裏嘟囔道:“怪事,上午還晴空萬裏呢。”

海天相接之處顯出一粒芝麻大的點兒來,花匠還以為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剛扭回頭要去大戰馬蜂,忽然心中一凜,直接站起,調動真元開了天眼定睛一看。原來海面與天空交接出真有暗色一點,正漸漸靠近,赫然是一艘渡船!

花匠瞪大眼睛,心撲通撲通快要跳出來,她再顧不上什麽馬蜂窩,從樹上一躍而下,撒丫子朝村落裏跑去。

醜時至,程透匆匆回村兒。兩年前他把自家小院燒塌掉半邊,不知出于什麽心思,一直沒修繕,整個屋從到處漏風變成一處漏大風。那可憐兮兮塌半邊的房子時常引起來藥寮看病的人駐足圍觀,偶有不長眼的還會多嘴問一句,“住這兒的人死啦?沒聽說呀!”

像少年時的那些衣服穿小後,他迫不及待地換上程顯聽的衣服,搬進了程顯聽的卧房。

師父的被褥裏好似還有淡淡檀香,揮之不散,安神去躁。

這個點兒藥師和花匠兩位“百歲老人”當然已經躺下休息,往日村兒裏這時萬籁俱靜,但不至于燈火全息,藥師會在院門口給他留盞燈,不至于太黑——盡管以程透現在的境界,他在黑暗中可以輕松視物。

但今天與往日不同,村兒裏竟然有一家從沒見過人影的屋裏亮着燈。程透第一反應是周自雲那狗雜種回來了,周自雲雖然名義上住在村裏,實際一年到頭不進家門幾回,他到底在哪兒鼓搗些什麽,藥師和花匠也不清楚。這棟房子并非周自雲家,但能偷偷摸摸潛進別人屋裏的,除了周自雲也沒別人。

這樣想着,程透不知不覺握緊蛇骨劍柄,殺意已攢出滿眼。但真路過到房前時,青年又硬生生地冷靜下來。藥師與花匠對周自雲諱莫如深,更是暗示過以程透的境界對上周自雲大抵為以卵擊石,眼下程顯聽還被他原因不明暗算在冰棺裏,無論如何都得卧薪嘗膽,忍辱負重。

程透加快腳步,剛經過門口,屋門竟然輕輕被人推開了!他一愣,腳步下意識頓住,眼光與那人裝個滿懷。

從屋裏出來的是個程透從沒見過的陌生男人。身材颀長,猿臂蜂腰,一身藍色長袍,腰間佩彎刀,是副蒙人打扮。面目俊朗,五官深邃,更不似中原人士玉潤,卻又看着溫良文雅。男人似乎也愣住片刻,沒有說話,又轉回屋去了。

程透莫名其妙,看男人那坦蕩蕩樣子,似乎不像是夜闖空門——整個七目村也沒什麽好偷的——他莫不是還沒露過臉的七目?

至今還沒露過面的七目只剩下國英和陸廂。藥師與花匠幾乎從不談論有關他倆的事情,但花匠似乎與國英格外要好,偶爾上山三四日不歸,回家後總是要問上一句“國英回來了嗎”,有什麽東西,口頭禪也是“給國英留一份”。這要是國英,花匠只怕現在能鬧翻天,哪至于這麽安寧。

但陸廂明顯是漢人名字,而方才那個男人卻是個蒙人,也不太能對上號。程透思量片刻,決定全抛去腦外,反正等藥師和花匠發現後自然少不了告訴他。

青年氣定閑神地回到自家,洗漱罷匆匆睡覺,夜晚從不留給他胡思亂想的時間,太虛裏還有條來勢洶洶的玄蛟在等着與之再戰三百回合。

次日清晨,程透照例提劍到院後面的小溪流畔練劍。遠遠的,只見那邊站着兩個男人,一個居然是溫道,他踩在溪流中的一塊兒石頭上;另一個正是昨晚見到的那個陌生人,對比之下才發覺他是真的很高大,溫道踩在石頭上才勉強比他高出一點點。

這是兩年多來頭一次瞧見溫道和別人說話,他把拂塵搭在臂彎上,姿态看起來很放松,顯然并不戒備男人,但臉色似乎并不好看,大抵是話不投機,溫道說着說着擺了擺手,餘光瞥見站在遠方沒有過來的程透。他放下手,不再說話,白鶴般從水面上掠走。

陌生男人也回過頭來,應該是認出程透,他勾起嘴角,沖程透招手。

猶豫須臾,程透走了過去。

男人把右手放在胸前行了個禮,口中說一句異邦話,程透當然聽不懂,但猜是問候。做完這些,男人才換回官話自我介紹道:“是新來的第七位吧?我是陸廂。”

程透不動聲色道:“程透。”

男人講官話标标準準,全然聽不出并非漢人,先前不認為他就是陸廂,看來是有些先入為主。

陸廂自顧自道:“這是花匠給我起的名字,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叫我別的。”他笑時眉眼彎彎,化作月牙,“我本名叫查幹阿日斯蘭,意為白色雄獅。”

程透總感覺他的笑容有點意味深長。

但陸廂至少表面上很友善,因此程透并沒有很把他放在心上,盡管他有過打傷花匠的舊賬。

一晃半月,這天萬卷倉裏來了群仙子,聽說是朗上坊送來的,打今兒起每天下午都來聽講。陵宏師長也沒留他,早早去到如意坊,染坊缺人手,青年心裏松一口氣,過去幹活。

嶺上仙宮裏盡是修士,衣料顏色素色偏多,鮮少有大紅大紫。這日卻要染一匹正紅色的布,即使花匠的紅裙也不是如此鮮豔,這顏色,怕不是拿來做嫁衣用的。仙宮內有人結為道侶當然不是什麽稀罕事,不過瞧這定量和布料,該是個非富即貴的人。

程透好奇心沒那麽強,但對面的老染匠在八卦,他也就順着聽開。全染缸好像就他一個人不知道這布料到底是為誰染的,其他人都再清楚不過,說話像對暗號似的。一個稍年輕些的人随口道:“今年訂得可有點早。”

“誰說不是呢?”七嘴八舌裏,有人接道。

有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樂呵呵地笑起來,“你們說今年花神是誰呢?仍是懷音樓的人,還是外面選的?”

旁邊有個長相粗糙的女人插嘴說:“當花神多風光啊,我還想當一回呢。”她望着大染缸,很是羨慕,“真好啊,這麽好的布料,全是為她一個人準備的。”

“你?你可歇歇吧!”一個同她相熟的人不給面子當衆揶揄她,哈哈大笑着道,“花神得懂音律,還得漂亮!你當花神做什麽,教大家染布洗衣服嗎?”

女人氣得直跺腳,剛想臭罵那人幾句,監工卻見這邊熱鬧起而過來了,衆人趕緊低頭該幹嘛幹嘛,女人咬咬牙,沒敢說話。估計是同程透一批、兩年前才到仙宮的新人終于忍不住,小聲問旁人道:“他們在說什麽呀?”

那人也小聲答說:“懷音樓每隔幾年都要辦一回的花神祭,好不熱鬧,這布料就是為花神染的,到時候記得去瞧瞧!”

一直聽着的程透暗想花朝節不都快過去一個月,怎麽又開始祭花神?只聽新人果然也問了,老前輩解答說:“這你就不懂了,選花神全仙宮的女人都可以交石牙報名參加,相當于選美,風光得不行!懷音樓每年為花神出資,賺足錢的同時也是給自己宣傳呢這是。”

對這樣的節日向來沒興趣,程透聽到這裏就開始心不在焉起來,他并不甚了解嶺上仙宮內有頭有臉的人物和門派樓坊——盡管他自己其實也是最萬衆矚目的七目村中一員,可能因為七目村真的就是個村兒,村裏的人也都過着村裏的生活罷。

深更半夜回家後,程透進屋前發現塌半邊的房頂上落了一只黑乎乎的麻雀,安安靜靜地立在原地,不叫也不跳。他剛眯起眼想仔細看看,麻雀自己飛下來,停在程透肩上。青年瞥眼看見麻雀的腿上纏着個小竹筒,他伸手解開,倒出一張皺巴巴的小紙團來。

緩緩展開,只見上面寫道:三月廿二花神祭見。

落款處,寫着一個歪七扭八的消息通。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