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轉念

早上出門時路過陸廂家,門咣當一聲被人踢開,花匠氣沖沖地快步出來,沒理程透,低着頭朝自家回去。陸廂趕忙追出來,跟到院門口卻停下了,朝着程透抱歉地笑笑,沒有開口。

程透站住腳步,問說:怎麽?”

“話不投機。”陸廂回答道。

消息通昨天遞信過來,只吩咐說花神祭上見面。程透左思右想,決定還是先找他問個清楚。死巷裏照例死氣沉沉,風度翩翩的青年似乎與此處格格不入。裏頭那個收過他石牙的女人這回蹲在門口洗衣服,沒背着孩子,她認出程透來,笑容裏有些小心翼翼地讨好,“公子,消息通不在。”

女人這次不叫道爺,但也沒好意思喊出道友,她權衡兩秒,選出個親切又不失恭敬的“公子”。程透不想和她彎繞太多,略一點頭帶過,擡手推門直接進到消息通家。

一開門果然又是暗箭,消息通一天到晚也不鎖門,他家裏根本沒什麽可偷,更何況這暗箭換個稍機靈點的都躲得開,大抵只是用來防那些缺胳膊少腿鄰居的。今天他真不在家,估計是收完賬跑去花天酒地了。程透等半晌不見人影子,只能打道回府,出來時門口女人的小孩兒也在外頭,小孩兒腳還沒長太好,站着軟綿綿的。女人扶着他,被生活所蹉跎的眼裏流露出慈愛來。那孩子流着口水,眼神無光,看着反而不大靈光。程透随手從袖口摸出顆糖,彎腰遞給他。

程透本人是并不愛吃甜食的,但自家師父嗜甜如命,想必醒來後第一件事,也挺想嘴裏含塊兒糖吧。

這檔子其實也來得及去萬卷倉,但程透沒去,而是直接回七目村。小小的村落并沒有因為陸廂的歸來變得不同,藥寮有些忙,他過去給藥師打打下手,結束後出門左拐,藥師滿手血地追出來,沖他道:“去哪兒?”

程透看看他血次呼啦的手,“花匠家。”

“別去,”一縷發絲從耳廓滑落下來,藥師擡手想重新別好,到中途想起來自己滿手血還沒來得及洗,只好又放下,“她正發火呢,先別去觸黴頭。”

“怎麽回事?”程透蹙眉道。

“應該是早上和陸廂,我沒敢細問。”藥師道,“你別去招她,她火來得快去得也快,自己悶半刻鐘,晚上回來時也就好了。”

程透早上親眼目睹花匠和陸廂發生争執,盡管看起來惱火的只有花匠。正因為看到這一幕,他才打算過去看看,藥師說歸說,但總感覺把她一個人晾那兒不太好,程透還是道:“算了,我去看看吧。她自己明白歸明白,不去看看,怕她心裏難受。”

藥師想想也有道理,一擺手讓程透快去,血點子甩出來差點濺到程透的白衣服上。

到花匠家門口,她正一個人蹲在苗圃裏理花。小鏟一下一下地往泥土地裏戳,嘴上小聲念叨着,看起來怨氣頗大,“氣煞我也,氣煞我也!藥師和程透,都不來勸勸我,一個大白眼狼和一個小白眼狼,哼!”她說着,剛一昂頭,就見“小白眼狼”站在身前,正背着手低頭看她。

花匠忙拍掉手上的土站起來,興奮道:“嘿,有良心的總算來啦!平時嬸沒白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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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面露無奈,“還氣呢?”

按理說以花匠的實際年齡,在程透面前自稱嬸絕對不顯折煞,可她那張臉花容月貌正值年輕,平白叫人覺得在占便宜。程透也不反駁她,見她似乎不在氣頭上,又問道:“因為陸廂啊?”

果然,一提陸廂,花匠臉就垮下來,但那樣子也并非厭惡,更像在和朋友鬧情緒。程透打定主意今天就要撬開花匠本也不太嚴實的嘴,追問說:“嬸,你和陸廂到底怎麽回事啊?”

花匠插着腰黑了會兒臉,餘光睨着程透,見青年表情誠懇又乖巧。他已經比她高些了,因而微微低着頭,冷霜似的眉眼柔化許多。

她在心裏小聲嘟囔句,長得可真夠快的。

兩人對峙須臾,花匠很快敗下陣來,嘆口氣說道:“你跟我來,咱們進屋說。”

屋裏是老樣子,香到把人嗆一跟頭。花匠天天生活在烏煙瘴氣的香味裏,鼻子還跟狗一樣靈也是件怪事。她給程透倒了杯茶,幾朵幹菊花注過滾水,飄上來綻開,好似又活過一回。花匠不急着開口,程透也不催,兩人對坐淺啜幾口,杭菊甘苦在舌尖兒上勻散,沖淡點屋裏香風,讓程透小小地喘口氣。

“在你和你師父來之前,除去第七和溫道倆獨行俠、周自雲那小雜種,我們剩下的人相處很要好,可以稱得上是摯友。”花匠突然開腔,陷入回憶中。

“我們每個基本都對其他人知根知底,在嶺上仙宮裏相依為命。我和國英是結拜姐弟,陸廂……他應該和你介紹過吧?他本名叫查幹阿日斯蘭,我老記不住他到底叫什麽,幹脆給他起個好記的。”花匠有些腼腆地一笑,摸摸自己的耳垂,“我覺得還挺好聽的,你說呢?”

程透點頭,交換情報似的也開口道:“我原本不姓程,名字也是師父給起的。”

花匠眼睛半阖,繼續道:“有一年他和國英忽然就好上了。”

這個轉折有點大,程透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叫“好上了”,挑着眉毛望向花匠,花匠噗嗤一笑,捂着嘴道:“估計不是你以為的那個好上,是結為道侶的那種好上。”

程透哦了一聲。

“怎麽,沒見過啊?”花匠故意揶揄說。

程透心道我還真見過,從前家裏山頭下面就住着一對兒,成天膩歪得要死,程顯聽更是沒少編排過他們。

青年意味深長道:“何止見過。”

花匠不接茬,只當他是在開玩笑,兀自回到剛才的記憶裏,“你和你師父來之前的幾天我上山鼓搗花草去了,這些是後來藥師同我講的。山關關閉後幾天陸廂其實還在村裏,只是他不常露面,你和程顯聽都沒能見過。山門關閉後第四天,他不知道怎麽想的,後悔前幾日沒離開島上,鬧着非要走。藥師焦頭爛額,國英也不在,誰都勸不住,他自己駕渡船出海了。”

花匠慢慢斂去笑意,“一晃兩年過去,杳無音訊……直到你去找消息通那天,我在海上見到了船帆,他回來了。”

她又喃喃一遍,“陸廂回來了。”

程透沉默不語。

“我回村找來藥師,倆人一起站在海灘上等他上岸。藥師倒是沒覺得有何不妥,我卻感覺他變了。”花匠低聲道,“這兩年多究竟在海上是怎麽度過,又經歷了什麽,他都絕口不道。更是問都沒問國英一句,我覺得他有些地方有些反常……”她猛地擡起頭來,“你說,真的是他回來了嗎?這麽些年島上有些傳言,未必都是些風言風語。”

這問題細究下去就有點恐怖了。程透思量片刻,無法回應她什麽,只得岔開道:“那你早上同他吵些什麽?”

花匠擱在桌上的手無意識地握成拳頭,“我直接找上門去問他兩年都是怎麽過的,又何為不問國英。他沉默半晌,只回我一句‘阿姐,你太敏感了’。”她捶一下桌面,“我——”

程透問說:“國英到底去哪兒了?”

“在閉關。”花匠回答,“他的能力太強了,只能像仙宮宮主一樣不斷地閉關。”

程透猶豫一下,還是老實說出自己的看法,“既然你們都知道國英不在村裏就是去閉關了,他不問……也不算太反常吧?”

花匠氣笑,蹙着眉沖他道:“我問你,你明知道程顯聽醒來遙遙無期,為何兜裏還總是天天揣着糖?”

換個角度想想,陸廂同國英确實關系非凡,好像又有些說不通。

程透啧一聲。他輕輕昂首,随口念道:“查幹阿日斯蘭,白色雄獅……”

“怎麽?”花匠奇怪道。

“沒什麽,”程透搖搖頭,“我那太虛裏曾出現過一次谛聽,樣子就挺像雪白的獅子。是我多心。”

每天早上都是一身傷等着藥師包紮,想瞞都瞞不住,更何況兩年前他把自家房子燒踏半邊的事衆人都有目共睹,太虛裏鬥惡蛟的事在花匠與藥師間并不是什麽密碼,不過再往深處說程透沒提,他們也從沒問過。

似是回憶起那日妖冶紫色、火光沖天,花匠打個寒戰,不禁問道:“你這到底什麽毛病,程顯聽也沒想法兒給你好好治治?”

程透苦笑一聲,心道這不正是來治了嗎。

花匠今天又講了不少往事,程透幹脆一鼓作氣,再次打探道:“周自雲又是怎麽一回事,他傷到我師父,我遲早要去扒了他的皮,知己知彼,也好百戰不殆。”

沒料到這狠茬兒心裏還惦記着複仇,花匠吓一大跳,慌忙道:“你真的別去惹他!繞着走就行了!國英都拿他沒辦法,不然早八百年前他就死過了!”

程透也不急,氣定神閑道:“那你給我個理由。”

花匠猶豫須臾,下定決心般道:“好吧,就講一點,別再問,也別告訴藥師我說的——罷了,你要知道,除了我也沒別人能告訴你。”她陡然壓低聲音,眼裏有什麽一閃而過。“周自雲是在島上出生的,他是一位仙宮住客同魍魉所生的孩子。”

謎底着實咋舌,程透忍不住微訝道:“仙宮裏怎麽會有……魍魉邪物?”

“不但有,而且不少。”花匠神神秘秘道。

對程透這樣的七目村新人來說,今日可以說是得知了一個驚天秘聞。他帶着思緒萬千回家煮了點清湯面作午飯吃罷,一路擰着眉心又去了趟死巷。消息通這回在家,巷尾為數不多的日光被他獨占,賊眉鼠眼的人鋪一張草席,躺在地上曬太陽午睡,好不惬意。

毫不客氣地叫醒他,程透一手擋着刺眼的日頭兒,說道:“消息通,醒醒,有話說。”

身後的小崽子好像認出程透是上午給他糖的那個人,伸手咿咿呀呀地要糖吃,哈喇子淌到胸脯上,女人趕緊把他拽回草棚去,沒有露面。消息通打着哈欠坐起來,倆手塞進袖子裏,斜眼看向草棚,随口道:“小崽兒長得挺不錯,就是腦袋不中用。”

倆人離得這麽近,草棚裏的女人鐵定能聽到,程透略感尴尬,偷瞄眼草棚。消息通倒坦蕩,大搖大擺地起來,引着程透進屋,還不忘擠兌他,“又不是啥秘密。仙宮裏出生的小孩腦袋都不太靈光,老人兒們都知道的。”

程透想起周自雲來,沒有吭聲。消息通進屋的時候那暗箭就跟長眼似的不會射出,他往椅子上一癱,雞爪一樣的手指又開始薅山羊胡子,“何事呀?”

“你約我廿二見,可是有還魂草消息了?”程透全不廢話,單刀直入道。

消息通不緊不慢,故弄玄虛,“有是有,但急不得。”

他擠眉弄眼地等青年着急忙慌地問他然後,誰知青年眯着眼睛站定,不再追問。消息通憋得不行,坐直身子道:“林氏香樓有一株,但你往常是見不到林氏兄妹的,他們也不一定賣。”

“林氏香樓?”程透道。

消息通瞪大眼睛,“你不會連林氏香樓都不知道吧!”

程透坦然搖頭。

“我的天,”消息通一陣咂嘴,“他們兄妹倆調的香真是神仙給的方子!安神香就跟能勾魂似的,點一些能渾身舒坦一天。去年還賣安神香的散香呢,有人打小算盤買回去照着調,雖然學不太像,但兄妹倆一不高興不賣散香了,想聞聞他們那奪魂攝魄安神香,只能到香樓去。”

經消息通一提,程透也想起花匠有次和他抱怨過內山新來的人有開一家香樓,搶光她的生意,讓花匠自制的花香料都賣不出去了。這香聽着好像有點讓人上瘾,但又很受追捧,記得還魂草燃燒後同樣會産生種古怪香氣來,該不是同這個有關吧?

如果他們手裏有數量如此巨大的還魂草,程透反而不用發愁了,只要六棵,他們一定會賣的。不過可能性不大,消息通打探出來只有一棵應該就是真的只有一棵,畢竟無論還魂草找的容易與否都還是欠賬四千九百八十石牙,消息通沒必要在這上面有所欺瞞。

“他們兄妹平日是閉門謝客的,但今年他們資助了花神祭,花神與花侍都可以進到香樓內由他們親自接待,并送上一整年的安神香。”消息通垂涎三尺,“看着挺大手筆的,不過其實還是他們兄妹賺翻。聽說因為他們出資,特意和懷音樓的人一起改了規矩,想争花侍必須手持香樓流出去的七彩流蘇墜才能參加,這墜子只有十餘個,現已有人要出大價錢收購呢。”

程透頭大道:“花侍是什麽?”

消息通漸漸有點習慣他兩耳不聞窗外事,耐着性子解釋道:“花神只能女的去,所以花侍就選個男人。但一般這個,其實是花神中意裏面的誰,誰十有八九就是花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人不都愛看這些酸的嘛!”他猥瑣一笑,“你想見林氏兄妹,只能當上花侍,見到他們後再商量着還魂草的事。不過嘛,你這窮小子,能不能弄來流蘇墜都是個大問題。”

他啓發青年道:“你也別死腦筋,你們七目村的藥師何等有錢,朝他借點先解燃眉之急。”

程透心亂如麻,消息通說得沒錯,現在情況不同往日而語,迫在眉睫,不是要面子的時候。但他腦袋裏畫面轉過飛快,總隐隐有種錯過什麽的異樣感,他背着手随口問道:“林氏兄妹……是跟我同一年來仙宮的吧。他們叫什麽?”

消息通回答道:“不跟香一樣仙,名兒挺俗的,一個叫林年年,一個叫林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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