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花侍

“一眼都不去看?”

花匠翹着二郎腿,邊嗑瓜子邊拿眼睛斜着藥師。一小把一會兒就吃完,她舔舔指尖上粘到的鹹鹽粒,意猶未盡地眯起眼。

“不去。”藥師斬釘截鐵道,他給她又遞一把瓜子,“每年都問,你煩不煩。”

花匠不客氣地接過,磕開一個口子,拿手把果仁兒挑出來,“也有十好幾年沒見了吧。”

“相看兩生厭,不如不見。”藥師淡淡道。

花匠把剩下的瓜子揣進兜裏,拍拍手站起來,“得,不見就不見。我去看看程顯聽,你去嗎?”

嘴上雖念叨着有什麽好看的,藥師卻還是老實地站起來,跟着花匠出去了。

另一邊,內山中心。花神祭正如火如荼地進行,除了有懷音樓組織的歌舞聲色,大部分活動還是同花朝節差不多的。高臺下摩肩接踵,好不熱鬧,反倒只有花神“神臺”空落落地懸挂半空。杳杳挺直腰板站在朱紅頂端,這日陽光大好,她一身金冠霞帔行頭可不輕,沒一會兒額前便浸出一層薄汗。

程透站的這塊兒位置全是賣零嘴兒的小販,他對那些個不是正經的吃食沒什麽興趣,安穩地站在原地。從他這裏幾乎是正對着杳杳。少女花神好似感受到青年的目光,微微垂眼,在擁擠的人群中一瞥就見到了程透。她情不自禁地就笑了,神輕飄飄地躍下神壇,重回人間。

人聲鼎沸,一個渾厚男音如洪鐘般高聲道:“花船——起——”

剎那間禮樂齊鳴,鑼鼓號角震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擡頭望天,只見一艘巨大船只緩緩升空。那船上飾着姹紫嫣紅的盛放花朵,船底則布滿巧奪天工的浮雕。祥霧仙山,瑞霭缤紛,簇擁着臂挽披帛的神女。巧笑倩兮,美目流轉。地上的修士們紛紛仰頭,張着嘴望向花船。和煦春風再度吹拂姹紫嫣紅,灑下一地花瓣,随着船只巨大陰影掠過花神頭頂,少女丹口輕啓,莊嚴唱道:

“成禮兮會鼓,傳芭兮代舞——”*

這一腔顯然用上了真元之力,歡呼着的人群即刻鴉雀無聲。

“姱女倡兮容與——”

那被萬丈廣陵放大的嬌小身軀原來竟能發出如此震人心魄的歌聲,衆修士屏息凝視,所有目光齊聚在少女花神的臉上。她唇側兩點面靥鮮紅如血,美得有些觸目驚心。

“春蘭兮秋菊,長無絕兮終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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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神曲唱罷,人群再度歡騰。程透聽見他身旁的兩位仙子咯咯笑着,掩嘴小聲道:“要選啦!”

青年攥緊手心裏的七彩流蘇墜。

人群一陣騷動,有個修士飛身躍上高臺,得意洋洋地站到花神身側。衆人立刻給足顏面地爆發出喝彩叫好聲,其實在這滿是修士的嶺上仙宮裏,又哪裏算是件難事。接二連三有人躍上高臺,程透猶豫片刻,從人群中走出來,選擇從禮車的臺階處一步步走了上去。

他本就容貌俊朗,一身白衣更是奪人眼目。穩步走上高臺時有種勝券在握的自信與沉穩,底下的仙子們拼命地鼓掌,有個開朗大咧些的馬上喊道:“看來今年的就是他啦!”

杳杳瞪大眼睛見程透步步走上高臺,青年則對她淡淡一笑。兩人這一來一回地互動已叫旁人品出些不對味來,自古男人總愛在異性面前顯擺一頭,的争奪還沒開始,硝煙味便彌漫全場。

規則由路芷正分舵主禦劍懸于半空中宣布。比賽很簡單,原來花神親手将一段五色彩缯系在了島上的某一角落,在一炷香之內,誰先找出帶回來,誰就是今年的。內山外山皆有可能,但不會在屋舍之內。路分舵主話音剛落,其他人已禦劍離去,程透背着手站在原地思量起來,擡眼看向杳杳。

這聽起來似乎并不難,但實際上,以嶺上仙宮之大,想要在一炷香的時間內找到小小一段彩缯再帶回來,考驗的東西可以說是方方面面一樣不缺。若非花神事先通過意,怕是很難實現,難怪消息通說一般花神中意誰誰就是。

杳杳當然不知道程透手裏持着流蘇墜,那麽這個腼腆內向的女孩子,究竟中意誰呢?

青年正巧對着花神的眼睛,她嘴角微勾,露出一個嫣然微笑。

程透心裏呼之欲出一個答案來,他終于按耐不住,禦起蛇骨劍,飛身前往七目村。她的那些師姐們三番五次作難她去,這次……說不定也是呢?

在他身後,十裏紅妝般的高臺上,傻姑娘并不知道她中意着一個油鹽不進、心愛着另一個人的年輕修士,他鐵死的心,像他一身硬骨。

飛進杏林時正好碰見剛從程顯聽那裏回來的藥師與花匠,兩人間到青年齊刷刷站定腳步,異口同聲道:“不是選呢嗎?怎麽又回來!”

杏花才敗,空落落枝頭赫然系着一小段五色彩缯。程透從劍上下來,解開打着的結回道:“花神是認識的人,她家裏師姐總欺負她,為了作難迫她把彩缯挂這兒了。”

說罷,他馬不停蹄地趕回內山。

留在原地的藥師和花匠眼神微妙地對視片刻,花匠率先開口:“他怎麽回事?是不是傻,人家姑娘家就算預先不知道他會參加,也必然是将此處看作珍視之處才會挂這兒的吧。”

藥師啧一聲,“你怎麽不問他是不是半夜躺程顯聽那冰棺裏去了,大半夜的,他發什麽颠呢。”

“反常,”花匠搖頭連連,“他們師徒倆真不是我們一般人能理解的。”

事實上,程透并沒有太看懂杳杳見他率先拿回彩缯時眼裏的欣喜,或者說他根本就沒來得及注意。青年滿腦子都是關于接下來見林氏兄妹的對策說辭,後面的一系列,他壓根沒太往心裏放。

直到日近黃昏,侍從引着他們真的邁入香樓時,游離在外的程透才回過神來。

杳杳不知何時換了衣服,倒還是一身廣袖留仙。同樣是紅色,花匠穿出來嬌豔明媚,她此時卻好似有些壓不住這氣場顏色一般,臉色都更顯蒼白起來。程透走在杳杳身側,什麽朱門繡戶、富麗堂皇,他統統沒收進眼底。侍從一路将二人帶到客堂,林年年迎出來,先拱手道句吉利話,“恭喜二位道友。”

他身後正堂的靠椅上,林有餘歪七扭八地躺着,還是那副懶散又傲慢的态度,見客人來,連眼都不帶轉一下。

程透和杳杳默不作聲地回禮,杳杳也看見林有餘,目光小心地躍過去,難掩好奇。

林年年苦笑,解釋道:“愚妹散漫慣了,道友見笑。”他似乎認出程透來,又道,“程道友,許久不見,你家掌門近來可好?”

“勞林公子挂心。”程透不鹹不淡地答道。

林年年複又說些場面話,帶着兩人往堂後廳走,都繞過去了,見林有餘還沒有跟上,他快步走回去輕聲斥道:“有餘!你幹嘛呢,還不快過來!”

林有餘這才磨磨蹭蹭地跟上,還是不拿正眼看人。

透雕并蒂蓮的飛罩後,薄如蟬翼的羅帷悠閑地垂落地上,屏風把空間分作一前一後,林有餘把杳杳領到後面那個相較更隐秘些的房間去,手法娴熟地點好安神香。杳杳有些局促不安,躺下後手仍緊張地攥着,林有餘把手掌輕輕擱在她眼上,語調輕柔道:“噓,睡吧。”

程透刻意在外間沒動,他在心裏按消息通給的時間掐算好杳杳已睡熟,這才旋身面對林年年,俯身一拜道:“程透有一事相求。”

林年年忙扶他起來,微訝道:“程道友何以施禮,我與你師門早已相識,若能用得上,也請盡管吩咐。”

這一來一回間,林有餘游魂似地飄進來,對兄長與程透的動作置若罔聞,兀自在香爐前點起安神香,她甚至還不緊不慢地打個香篆出來,眼睛卻全神貫注盯着香爐,并不像有意探聽。

安神香恬谧幽靜,消無聲息地飄散在屋裏,程透下意識地減緩呼吸,沒吸入太多香煙。他再度疊掌,垂眸沉聲道:“在下想問林公子求一株——”

眼前忽然一愰,程透話語一頓,竟感到思緒有些渙散起來。他才要屏住呼吸,一股異香卻不由分說地灌滿鼻腔,青年穩住頭緒,繼續的話卻再度哽在喉嚨裏,他瞳仁兒微收幾分,彼時竟不知如何開口周旋!

安神香中夾雜着的古怪香味,這是……還魂草。

林年年的微笑好似頃刻間詭秘起來,他眼神友善,甚至充滿關切地扶了一把差點歪倒的程透,“程道友?”

程透屏住呼吸,咬牙直言道:“求一株還魂草。”

林年年面不改色,“那林某可要叫道友失望,我這兒并沒有什麽還魂草。”

安神幽香如一只溫暖大手,不由分說地掩住程透口鼻,青年咬住舌尖強迫自己清醒,但視線還是無法控制地渙散游離起來。林年年沒有半點避諱,側頭看了看程透的眼睛,轉身對妹妹道:“有餘,加三勺,劑量再大一倍。”

他把程透拖到軟塌上平放好,眼見青年雙目失神,林年年退開一步,輕聲道:“安心睡吧,三勺,醒後連什麽是還魂草都一起忘掉。”

然後,他和顏悅色地臉即刻陰沉下來,旋身沖林有餘厲聲說道:“叫所有人到前廳去,徹查是誰洩出去的風口,一揪出來,原地杖斃!”

子時過,杳杳先清醒過來。她忍不住伸個懶腰,神清氣爽地從軟塌上下來,自言自語道:“安神香果然厲害,真是好東西。”掐指一算,現在竟然是半夜,不知不覺睡過去好幾個時辰,照現在看,只怕今夜再睡不着了吧。

這樣想着,杳杳走出內間,居然看見程透坐在塌邊,眼神帶點剛醒時的茫然,把他身上男人的那部分揉碎些許,流露出些少年的樣貌來。杳杳臉頰一紅,剛琢磨着怎麽開口,程透卻陡然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她吓了一跳,顧不上太多趕緊過去,程透的指縫間滲出鮮血,他竟咳出血來!

“程公子!你怎麽了!”杳杳臉都吓得褪盡色,忙掏出手絹塞進他手裏,焦急地問道。

“無礙,老毛病。”程透也不客氣,拿手絹擦擦血漬,随口道:“弄髒了,我再賠給你。”

杳杳嘴裏剛想說不用,林年年掀起羅帷沖進來,大聲問說:“怎麽回事!程道友?”

程透揉着眉心站起來,低聲道:“沒事,老毛病,不打緊的。”他望向林年年,微微一笑,“林公子,今晚打擾。我們就先行告辭了。”

青年彬彬有禮地一點頭,含蓄道:“安神香果然名不虛傳,程透日後怕是要常登門麻煩。”

說罷,他拉着一頭霧水地杳杳,閑定自若地往外走,餘光瞥見林有餘不在屋裏,假裝沒看見地磚縫隙裏一絲沒來得及沖幹淨地紅痕。倒是杳杳,咦一聲停下腳步道:“林公子,有什麽東西撒啦,我幫你擦擦?”

程透只得也停下腳步,低頭去看地磚。林有餘忙說道:“豈敢麻煩杳杳仙子,我一會兒叫人來收拾!”

出香樓大門後又走出去丈遠,程透才深吸口氣,側身問杳杳道:“你可有頭暈不适?”

杳杳不明所以道:“沒有呀。”

青年恩一聲略微放心,絲毫不解什麽叫憐香惜玉地告辭美麗仙子,徑自殺回七目村。

太虛裏無數次折磨着他的玄蛟,如今倒救人一命。好在程透入睡便直接接上太虛,根本不會斷片兒,奪魂攝魄的香料便也無機可乘。他暗道一句好險,整理思緒,直接敲開藥寮的小門。

藥師睡得正香,被催命似的叩門聲吵醒,不用想都知道是那倒黴鄰居,他趿拉着鞋子下床,打開房門。

程透駕輕就熟,進屋點燈坐下,藥師氣不打一處來,擠兌他說:“到手了?你幹脆自己學會怎麽制成粉得了,以後也不用半夜砸門。”

“不是,”程透嚴肅道,“我太過魯莽,打草驚蛇了。”

藥師給自己倒水的手一抖,差點撒了滿桌。

簡短地講明經過,藥師越聽臉色越發凝重,前因後果道明清楚,他冷哼一聲,說道:“我便說過,那安神香不是什麽好東西。我原先只道這東西燒後有毒,如今看來,還會成瘾。”

程透一邊眉毛高高挑起,“那你還給我師父用燒過的?”

“你懂什麽,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藥師蹙着眉道,“那蠱不一定只有還魂草可以解,但我們目前知道的就這一種方法,見花匠那德行,也不像有副作用!更何況還魂草吃下去确實有極強的安神固魂作用,從前壓根就沒有人燒成灰用過,當初也是吃不進去我才燒成灰讓人吸入的!沒燒過這一回,我先前都不太确定它到底有沒有毒。”

程透道:“消息通知道它有毒……”

藥師張口剛要說什麽,忽然冷靜下來,陰着臉思考半晌,才又道:“好事,他們能靠這個開香樓斂財,就說明手裏絕對有大量還魂草。”

這點程透當然也想到了,他略一點頭,沒有接話。

“程顯聽有回同我說過林氏那妹妹特別傲,對誰都愛答不理的。他們兄妹後來找我複查過幾回箭傷,我當時就覺得他那妹妹與其說是傲慢,不如說是腦袋有點不靈光,現在來看,大抵是還魂香熏壞腦子了吧。”

“毒性這麽大?”程透問道。

身為專業人士,藥師搖頭道:“她那是長年累月地在裏面熏着才會這樣,還魂草毒性不算太大,不然香樓早開不下去了,可怕的還是不易察覺的成瘾性。”他頓一頓,“兄長手裏肯定有能中和還魂草毒性的東西,以保證自己不上瘾或中毒,只是不曉得為何偏生讓妹妹中招。”

藥師話鋒一轉,“眼下最快的方法,你直接去殺人越貨。快刀斬亂麻,也算為民除害了。”

程透低頭笑了,“不太可行,流出去的消息是只有一株,殺人容易,貨在哪裏我怕是難找到。洩密的人已被杖斃,我若把人殺掉,後續頭疼的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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