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砒霜

兩人讨論到後半夜都沒出什麽結果,程透自行回家,他躺在床榻上翻來覆去,心裏一時欣喜,一時焦灼。

程顯聽醒來的機會大大增加,再下對一步棋,這個小院裏真正雪白的身影就會回來了。

事實上,認真揣摩過後,程透認為下一步怎麽走并不算難事,只要手段得當,他甚至可以反過來要挾林氏兄妹。這二人顯然是為嶺上仙宮的延年益壽而來,身上并沒有多大本事,一旦失去香樓這樣的斂財手段,他們在仙宮裏可以說是寸步難行。藥師是仙宮內唯一的醫師,他的佐證幾乎等同于權威;消息通也代表着仙宮內最大的情報網,他們倆的話分量加起來,差不多都能颠倒黑白,更何況安神香有毒并非子虛烏有之事。

是時候反客為主了。

翌日清晨,七目村三人組再開了個小會,花匠與藥師認為在沒有成功配制出能中和安神香毒性的藥粉前還是不要輕舉妄動好。林氏兄妹依此賴以生存,是不會輕易更改配方轉移還魂草的,更何況林年年自信于已經搞定了程透,大抵會更加有恃無恐。

昨天曠工,今日得去如意坊補回來。花神祭過完,染坊不缺人手,還是得回去洗衣服。花侍一戰成名,今天多了不少人來跟程透搭話,他都不鹹不淡地應答幾句,也有人在背後嘴碎,嘟囔着什麽買得起七彩流蘇墜,還每天上這兒洗衣服賺生活費。

然而在萬卷倉裏他仍然能做那個透明人,反倒是杳杳被人團團圍住,有男有女叽叽喳喳,她似乎很不習慣于被人矚目,手足無措地站在中間,臉頰紅紅。常和杳杳混在一塊兒的幾個朗上坊仙子則作另一堆兒站在旁邊,撇着嘴說不上是豔羨還是不屑。

程透在角落裏坐好,一手撐着下巴開始思考。安神香不賣散香,想要一睹真容非得去林氏香樓不可,藥師太容易被認出來,七目村衆人息息相關,他忽登門造訪顯得反常,反而是花匠喬裝打扮一番更易蒙混過關。但香樓裏一次燃燒的安神香劑量過大,人很快就會眩暈,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分析出成分來,也未免強人所難。

正想事出神,肩膀陡然被人拍了下,程透下意識地抓住那手腕反手一擰,杳杳“哎呦”一聲呼痛。

程透這才注意到自己失禮,趕忙松手賠禮道歉,杳杳也在他身旁的軟墊上坐下,問說:“上午怎麽又沒來啊?”

青年含糊地答句有事,并不想多談。如杳杳這般環境中長大的孩子總是很識相的,她換個話題道:“你的身體不要緊吧?既然是老毛病,怎麽也不去看看。要不要去找七目村的藥師抓點藥吃,他很厲害的。”

這才想到杳杳不知道自己就住在七目村,那日她大抵認為他同樣是去賞花的。程透也沒想解釋,杳杳又問道:“昨天你走上高臺時,真是吓了我一跳呢!”

程透倒也不是寡言的人,只是實在不善同不熟悉的人聊天,他只應和兩聲,或禮貌地笑笑。杳杳又哪裏看不出來他不欲多言,只是仍努力沒話找話。

她的目光落在程透鬓側那縷編着薄灰色的頭發上,灰色與墨色糾糾纏纏,尾端是用兩縷系在一起的,很是特別。杳杳好奇道:“這是什麽?”

青年随着她的話垂眸,寒星似的眼緩緩就暖起來,他露出個自己都沒察覺的微笑,輕聲道:“這是……我心上人的頭發。”

杳杳的大眼睛眨巴一下,她擡頭看看青年複又低下,手伸出來似乎想要摸摸那綢緞一般的薄灰色。伸到半空,她猛然發覺不妥,手頓了頓,無力地放下,“是嗎,她不是中原人吧?這顏色……真好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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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課時程透照例是心無旁骛目不斜視,他沒注意到杳杳眼圈一直是紅的,時不時拿手背,飛快地抹一下眼眶。

小藥寮裏滿室盈香,青年嗅出竟是安神香味,心中一凜,立刻就往後面走去,差點與迎出來的花匠撞個滿懷,他一把拉住差點被掀過去的花匠,急匆匆問道:“哪兒來的安神香?”

花匠臉上不知塗了什麽,白的像鬼,沒系抹額,把劉海放了下來遮住鮮紅傷痕,兩片嘴唇子胭脂厚如吞過死孩子,活脫脫就是村口媒婆本人。程透眉角一抽,“你這搞什麽呢?”

花匠驕傲地一梗脖子,“我下午潛入香樓,掏大價錢進到他們那個單間的香室裏去,把沒燃完的安神香粉拿我配的香粉給掉包了一半!”她咧嘴笑時,臉上的白粉刷刷地往下掉,好不駭人,“你昨天打草驚蛇,今天他們單間也有人帶着面紗站在香爐旁守着,等人睡着了才出去!那小厮還冠冕堂皇解釋什麽安神散價格不菲,是為了不叫他們下人白占便宜才戴面紗的!呸!”

“那你是怎麽拿到沒燃的香粉的?”程透沒想到她效率這麽高,忙追問說。

“這簡單,我從點香開始就一直閉氣的!等人走了,我把沒燒到的香粉收起來,我配的那些都提前燒過,混在一起看不出破綻的。然後我美滋滋地在哪兒睡完一覺就回來啦!”花匠得意解釋道。

程透大驚,從安神香燃燒到人睡着最短也要三五分鐘,閉氣真的不會把人憋死嗎?

正待他欲張口,藥師一面掀開簾子,一面接道:“別看她現在這個德行,從前可是飛花逐浪門的關門大弟子呢。”

出身一報,又結結實實地驚到青年。飛花逐浪門是幾百年前的風雲門派之一,雖屬仙門,倒并不怎麽求仙問道;弟子極少,多為從水屬陰的女性;極擅水行術法,橫渡大江,下海擒鳌更不在話下。花匠若真是飛花逐浪門關門弟子,閉氣個三五分鐘,困難程度是跟呼吸差不離的。

花匠拱手連連,很是受用,“不敢當不敢當,師門傳到這兒就剩我一個了嘛。”

“真當我誇你呢,從前的大弟子。”藥師陰陽怪氣擠兌她罷,回到正題上,“拿到香粉就好辦,三日之內我給你配出來能中和毒性抵禦散神的解藥,該怎麽辦你心裏清楚,直接要挾。”

花匠湊過來道:“想好怎麽把林氏兄妹逼出來見你了嗎?”

程透點頭,“不難,上次為還魂草走漏風聲一事他們杖斃了下人。我只要像仆從透一點散香粉又被流出去了的樣子,仆從們為求自保會立即上報林氏兄妹的。”

藥師贊許地恩一聲,沉吟片刻又道:“還有一事。我和花匠昨兒去到冰窟那兒看了眼你師父。”

“怎麽,有事?”程透心馬上懸起來,蹙眉問道。

藥師搖頭,“無事。我隔着冰棺大致看了眼他胳膊,雖說前幾年冰棺內的時間流逝緩慢,但沒成想他胳膊還是慢慢長好了。但看着感覺恢複的不錯,下次同你一道去,我摸摸看骨頭哪兒有問題沒,至于日後到底影不影響活動,還得等他醒了再說。”

程透立刻道:“明日上午去吧,萬一出問題趕緊敲碎重長,省得以後還得再疼回。”

花匠打了個寒顫,“你又不去萬卷倉了?”

待程透走後,藥師點上裏間的燈,慢慢打開紙包,剛才為了試香、也為防中毒只點了一小撮香粉,如今還有不少富裕。他一面手裏不閑,狀似無意間提道:“按時間算,程顯聽的傷未免恢複太快了。”

“确實,”花匠也走進來,但卻并不想細思這個問題,轉移話茬說,“那天其實我偷偷去看了眼花神。”

藥師拿分藥刀把香粉挑出來一些放在小瓷碟上,“怎麽樣?”

“很漂亮,這麽漂亮你隔壁那玩意兒都無動于衷,也是個坐懷不亂的人物了。”花匠倚在門框上,眼睛盯着燈火苗出神,“……我打聽說,本來選的是朗上坊她的師姐,陪着過去的時候被一眼相中的。”

她柔聲道:“很像琵琶。琵琶的眼光一向很好,若是日後悉心栽培,想必是能成氣候的姑娘。”

燈火躍動一下,藥師陷在陰影裏的臉好似随着火光的亂搖陰暗了一下。他拿分藥刀把香粉撚開,沒有說話。

花匠眯起眼睛,以極低的聲音問說:“你想她嗎?”

良久,藥師放下銀刀,拿手指頭輕輕敲着自己臉上那塊小巧的面具,緩緩道:“這麽晚了,你不回家嗎?”

三天後,青年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中,剛給自己倒好水端起喝下一口,藥師風風火火地沖進來,把一個小香囊拍到了坑坑窪窪的桌板上。

程透差點被嗆到,咳嗽兩聲,“成了?”

“兩天沒睡覺,”藥師憤憤不平地指指自己眼下一片烏青,“兩天!等你還完消息通的債,最好也過來跟我算算賬!”

程透拿起香囊苦笑道:“怕是一時半會兒還不清的。”他攥着香囊,徑自走進程顯聽的屋頭,只聽一陣翻箱倒櫃聲後,青年提着把長劍出來了。藥師往後退一步,面上陰晴不定,“我就開個玩笑,你至于劍都提出來嗎?”

長劍被輕輕擱在桌上,劍鞘上一塊兒瓊脂般潔白的玉在微弱的燈火照耀下映出溫潤的弧光。

“這個先抵債,我們無名派家徒四壁兩袖清風,這是剩下東西裏最值錢的了。”把劍身微微往外抽出點,程透說道,“雖然是把仙劍,你應該抽不出來,不過劍鞘上面的寶石扣下來賣,也挺劃算。”

藥師盯着那劍看半天,然後用不可思議地看向程透,“你知道這上面的玉是什麽東西嗎?”

“白玉?”

藥師把劍騰地拿起來,指着上面潔白剔透的玉塊兒大聲道:“你們師徒倆識貨點好不好!這上面是犀角玉啊!和大名鼎鼎的犀角探魂燈裏裝的是一樣的啊!”

說到犀角玉,程透略有耳聞但不算很了解,但若提探魂燈,修士間可謂無人不曉。據說是很久以前一位姓鐘的能工巧匠制作,不過從來就沒現世過,更像個傳說。

“這劍叫什麽名字?”藥師把劍鞘橫過來,眼光黏在犀角玉上。

“半霜,”程透答,“說來慚愧,也是我們得一可能不識貨的人所贈。”

藥師略帶豔羨,“真是瞎貓遇上死耗子。”他握住劍柄往外抽一下,沒拔開,“真給我了?”

“盡管拿去,”程透淡淡道,“反正,我師父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來頭,他不心疼。”

事實上,若半霜劍鞘上乃為犀角玉真品,那現在欠債的人就換作藥師了。他剛想勸程透不如把玉扣下來拿去內山換石牙,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把話愣咽回去,改口說:“我真收下了?”

程透沖他擺手,“慢走不送。”

青年目送鄰居不關大門的離開,不知為何,他總感覺收到大禮的他并不太開心。

侍從把雕花大門打開,朱門繡戶的香樓裏撲出來一股陳舊的香氣,侍從懶懶地打個哈欠,揉了揉鼻子,把門側的垂幔系好。

他們這批跟着主子進到嶺上仙宮的人通通沒有嗅覺,據說是怕下人從主子那裏偷師。林氏本家也有不少仆人是聞不着味道的,但當時很多廚子為了跟過來,拼命努力想要夠進練氣門檻,還毒壞自己的鼻子。

侍從剛要轉身,眼睛瞥見大早上的,門口居然有位青年負手而立,他趕忙挂上笑臉來,招呼道:“客官,一大早上就來啊?配香粉,還是來休息啊?”

這是他們香樓常客間的“行話”,管聞安神香叫休息。大清早就上趕着過來,侍從其實也不奇怪,輪值的時候見過不少半夜三更着急忙慌沖進來,恨不得哭着喊着要點安神香的。主子不許香樓裏任何下人私用安神香,他自己也從不聞,倒是二小姐常披頭散發地躺在軟榻上,香粉一熏就是一天。

私下裏,下人們說主子才是會調香的,二小姐只會試香粉的純度。

青年露出個閑似清風雅暗明月的笑容來,沖侍從道:“來配香粉。”

“您裏面請,調香師傅随後就到。”侍從伏低做小,點頭哈腰地把青年領進裏面,安排着坐下。

程透氣定閑神落座,還嘗了點斟好的苦丁茶,侍從在一旁殷勤解釋,“喝點苦丁茶,苦味通透,一會兒聞起來更清楚。”

青年恩了聲,放下茶盞。

侍從心裏還挺興奮,瞧這青年一身貴氣,極有可能是那些在仙宮裏開宗立派的人物手底下的弟子,甭管修為如何,兜裏石牙銀子總不會少,仙宮裏的都是修士,很少有他們這樣阿谀谄媚的人,等會兒就是聯合老師傅敲那麽一下竹杠,也能收點閑錢吃肉。

他摩拳擦掌,很快就叫來調香師傅,好像已經看到自己手拿石牙的樣子,立在一旁眼都樂直了。老師傅不緊不慢地在程透對面坐下,清清嗓子問道:“公子是要調什麽樣式的香啊?”

程透微微一笑,悠閑地從袖口裏掏出一個小紙包來,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一折一折地打開,倆人的目光不由自主都落在了他手上,直到,他們聽見緩緩說:“我想調一劑安神香。”

幽香迫不及待地散發出來,林氏香樓裏人明明聞不到這無比熟悉的安神散香,卻感到它如魅影般,籠罩在在座諸位的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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