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香消

死巷一如既往敗露着仙宮盛況之下的殘相。幾個聚在一起享用同一個草棚的瘸子餓得面黃肌瘦,卻在見到年輕貌美的女人後嘿嘿怪笑着吹起口哨。花匠龇牙咧嘴地沖他們兇狠一瞪眼睛,指指自己頭上鮮紅的芍藥,那樣子,好像在沖他們吼道:“找死嗎!我可是花匠!”

青年松柏樣挺拔而俊秀的身影在這四處佝偻陰暗的小巷裏似乎有些格格不入,他徑直朝裏走着,沒注意到身後一來一回的小舉動。花匠連忙跟上,有些好奇地四處張望一圈,小聲問:“你經常來這兒嗎?很是輕車熟路的樣子。”

“消息通住在這兒,走動便頻繁些。”程透答說。

花匠哦一聲,“我從沒來過,藥師好像來過,要不也不會知道上這兒找消息通。”

兩人一路走到死巷盡頭,常蹲在草棚門口勞務的女人卻不在,意外的,消息通握着把瓜子杵在自家門口邊曬太陽邊嗑,見到花匠他眼都直了,無視程透沖她說:“花匠姑娘,好久不見啊,今兒怎麽上我這破地方來了?”

花匠指指草棚,“消息通,住這兒的那個仙子呢?”

消息通斜着眼哼唧一聲,發現原來倆人不是送上門的生意,他連帶着熱情地消減不少,幹巴巴地回說:“她呀?埋孩子去了呗。”

程透微訝,忙問說:“她那孩子死了?”

“沒,好好着呢。”消息通眼裏現出點鄙夷來,“她每個月總得鬧上幾天,要活埋了那孩子。實際上每回帶過去挖好了坑,把孩子丢下去填兩鏟子土就又開始哭,給灰頭土臉地抱回來了。”

他撇着嘴,“真嫌棄,勒死算了,瞎折騰什麽。”

花匠和程透都有些咋舌,花匠搶道:“她好好地活埋孩子做什麽!”

消息通樂呵呵一笑,反問道:“花匠姑娘,你說呢?”

天下又一個負心漢的故事活靈活現在眼前,花匠狠狠呸了口,罵道:“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消息通哈哈大笑,程透則尴尬地看着她。

花匠瞪他一眼,沒好氣說:“你不算,你現在還只是個小年輕!”

三言兩語間,九凝回來了。她哭喪着臉,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托着把土鏟從遠處一搖一晃地進巷子。想來她曾經也是朗上坊何其風光的婀娜仙子,如今卻是這般模樣,真真是造化弄人。

Advertisement

幾個流浪漢猥瑣地笑着,交頭接耳一番,更有甚者要伸手去夠她。花匠氣上心頭,一個健步沖過去護着她,飛起一腳踢上那人膝蓋,把本來不瘸腿的人差點踹殘。

九凝茫然地跟着她回到草棚,見到程透和消息通才有些回過味兒來,蚊子哼哼般問道:“公子,這是怎麽回事呀?”

程透上前一步,“九凝仙子。”

聽到有人喚起恍若隔世的名字,九凝先是一愣,才擠出個哭似的笑,低聲道:“如今又哪裏擔得起仙子。”

程透直言道:“我想向您打聽一件事。”

“打聽事怎麽不來找我?”消息通立刻插嘴。

“也得請得起你。”花匠擠兌他說。

“這……”九凝拍拍懷裏哭累睡着的孩子,有些猶豫,似乎不明白從自己身上能打聽到什麽,“若是能幫得上公子……”

別看消息通一臉市儈小人,倒挺知道什麽叫非禮勿聽,見他們真要談事情,嗑着瓜子就回自家去了。九凝見他離開,側身小聲說:“二位若不嫌棄,進屋說?”

程透和花匠看看對方,彎腰進到草棚裏。草棚擠進三個人都滿了,人在裏面甚至沒法站着,只能坐下。花匠和九凝并排坐在能勉強稱為床榻的地方,唯一一把椅子讓程透坐着,他個高,腿都展不開。九凝這個主人反倒十分局促,想給兩位天外來客倒些水喝,卻連茶盞都湊不齊。

程透柔聲道:“不勞您招待,我們只是想問問關于貴派寶物磬言鐘的事。”

花匠猛咳嗽一聲,九凝臉上更顯落魄了。程透這才發覺自己一時失言,剛要補救,九凝苦笑着說:“本也是我咎由自取,聽信那人的甜言蜜語,在這破地方裏一熬就是這麽多年。”

她像是打開心結般舒一口氣,微笑起來,“我已不是朗上坊弟子,道與諸位聽也無妨。”

端坐在床榻上的九凝好似短暫回歸了那個昔日舉手投足皆優雅動人的仙子,娓娓講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磬乃懸石持槌而鳴,鳴卻不轉,是故磬比磐石更堅*。”

“二位既是問起磬言鐘,必已了解它能用來做些什麽,我便無需贅言。九凝只提醒諸位,想要催動磬言鐘并非易事,必須要對它許下一個永不違背的誓言,才能催動磬言鐘,一旦違背,便會失效。”說着,她像是聯想起自己,垂着的眼裏有些落寞,“無論多小的一件事,想要永不違背它,都并不容易啊。”

然而她只真情流露那麽一剎,便恢複了被無情生活摧殘至冷漠且唯唯諾諾的模樣,繼續說:“我還在朗上坊時,磬言鐘被放在鐘閣的最頂層,有弟子輪流在門外看守。每日破曉時分會進去巡邏一遍,其餘時候不會入內。但朗上坊視其為鎮派之寶,長老親傳弟子若遇瓶頸憑腰牌便可進入,我從前有位同門便好去裏面打坐至天明。看管不嚴是因為許下誓言才能催動磬言鐘這件事并沒有幾個人知道,好些弟子以為磬言鐘擺在那裏只是個象征,并無實用。”

“你又是如何知曉?”程透追問,似乎覺得話有不妥,剛又想補救什麽,九凝打斷說,“公子不必多言。我會知曉,只因師父信任我,被我死纏爛打問出來的。當時我和他情意正濃,他在擂臺上受重傷,需要磬言鐘護住心脈才能保住修為。那時我還帶着親傳弟子腰牌,趁夜深人靜時瞞過守衛帶他去了鐘閣。從玉臺上取下磬言鐘便先要催動,我沒有告訴他若違背誓言,即使催動了也會失效,他當着我和閣內萬鐘許下一生愛我的誓言。”

花匠倒吸了口氣。

磬言鐘甚至沒有被催動。但滿心愛意的姑娘情願相信傳承百年的鎮派之寶是假的,也不願相信情郎不愛自己。她跟着他走了,放棄親傳弟子的身份和錦衣玉食,搬進死巷這讓人直不起背的茅草棚,為了句明知是謊言的愛辜負一生。

九凝喃喃道:“是我太傻了,活該。”

可惜九凝的親傳弟子腰牌在被逐出門派後收回了,不然花匠還自告奮勇要去試試把磬言鐘偷回來,畢竟——這東西能借的出來是不用考慮的事,只能用不光彩的手段。

在涉及到程顯聽安危的事情上,程透向來不太願考慮做法夠不夠講究天理道義。但兩人一塊兒離開時,他忽然站住腳步認真地問說:“若是給你機會,你會許什麽諾言給磬言鐘聽?”

走在前面的花匠腳步頓住,她回過頭來,歪頭俏皮一笑,“我要和大家做一輩子的好朋友。”

程透怔了一下,也微笑起來打趣道:“那你不做我嬸啦?”

“嗨呀,這不沖突。”花匠笑眯眯地說。

中午回七目村,兩人把上午的結果大致給藥師講了講。這件事在衆人看來反而比當時從林氏兄妹手裏取還魂草要難,朗上坊是名門正派,既沒有把柄敲竹杠,也斷了明搶這條道。偷吧,難度更不小,何況朗上坊門派上下全是女子,想混進去都不是件易事。

好在該打聽的都從九凝口中問出來,也省的程透到萬卷倉再從杳杳嘴裏往外套話。一想到現在自己在觊觎着人家門派的鎮派寶物,他莫名有點心虛,同杳杳說話時都惜字如金。

杳杳不是健談之人,程透不是第一天發覺她總在他面前沒話找話,這姑娘哪怕出了門派到萬卷倉裏也沒少受師姐們明裏暗裏欺負受氣,她不知道是真不記仇還是強撐着,從不口吐怨言。程透的性格擺在那兒,面對着杳杳那同九凝如出一轍的唯諾的樣子,總有些恨其不争,誰知她睜着一雙杏目,少見地挺胸擡頭道:“若是只記得別人的不好,活着會很難。”

程透聽了這話,終于正視起他眼前的這位仙子。大抵那個軟弱任人欺淩的女孩不是真的她,高臺上俾睨衆生的花神也不是她,這個只要別人一點好便鉚足勁兒加倍奉還的姑娘才是真的,她也許正是那種只要一個道歉便可既往不咎的……傻子吧。

程透眉心舒展,緩緩沖杳杳道:“我很小的時候也有你這樣的想法。”

杳杳本想張口說句“你現在也不大啊”,這才想起對于修士來說憑臉斷人年齡實在不是什麽明智之選,又咽了回去,專心聽程透講,“那個時候我身邊有個……有個朋友吧,他很驚訝地說,‘那你可真是善良。’他講給另一個人聽,那個人也覺得有這樣的想法的人一定很善良。只有一個人,他聽完以後,漫不經心地對我說。”

他微微一笑,雙目輕輕阖上些許,“你這才不是善良,是從前過得太苦了罷。”

是要過得有多辛苦,才會讓旁人漫不經心的一點好,足以成為小心翼翼地湊近,死心塌地的理由。

“我和你也差不多罷。”程透沉聲道,“我正在把從他那裏得到的好,一點一點慢慢地還呢。”

杳杳眼睛睜大,突然從正坐一下直起身子,她像是想問什麽,最終呆愣着又坐下,閉上了嘴。這一連串動作看的程透不解,問道:“怎麽?”

“是……是她嗎?”像是鼓起勇氣一般,她望向程透。

程透沒明白過來她指什麽,“誰?”

“她,”杳杳指指程透那一縷編着程顯聽灰發的頭發,“是你的……心上人嗎?”她不等程透答,便又搶先道,“有着這麽漂亮的頭發,一定是位美人吧!若有幸,我能見見她嗎?”

以程掌門那張臉,用美人來形容好似也沒錯。程透莫名其妙的,就把杳杳可能誤會了性別這一點給忽略過去,神色略陰沉些許,低聲說:“恐怕是不行。他現在昏迷不醒,實不相瞞,要貴派的磬言鐘才能喚醒。”

似乎是怕杳杳誤會,程透忙又說:“哦,我非意有所指,你不必在意。”

日近黃昏時,死巷來了位身姿窈窕的仙子。

她着一身鵝黃色衣裙,臉上蒙着面紗,似乎很了解死巷的德性,她快步經過一路的流氓身側到了巷尾,直接彎腰進到草棚裏,這才取下面紗道:“九凝姑姑。”

正在棚裏哄孩子睡覺的九凝動作一滞,她點不起油燈,在昏暗裏盡力眯起眼睛看了半晌,才試探着問:“是杳杳嗎?”

面紗後的仙子正是杳杳,她拿着個小錦囊要塞到九凝那碎布頭拼的枕頭下面,小聲說:“是我。前段時間犯錯誤被師姐罰了月錢,委屈姑姑了。”

“也用不到那麽多石牙。”九凝親昵地說着,卻沒阻止杳杳的動作,“傻孩子,要是沒有你,我們孤兒寡母早就餓死過了。”

耿直的姑娘卻挺着脖子說:“哪裏的話,沒有姑姑撿我,當年在仙宮外我也被林子裏的狼叼走吃了。”

“芝麻爛谷子的事了,提它做什麽。”總是流着口水的小孩睡着了,九凝輕手輕腳把孩子放到床榻裏面,“來的時候沒叫別人看見吧?讓你那些假慈悲的師姐見着你和我有接觸,可不是罰月錢能揭過去的。”

杳杳也坐在床榻上,探頭去瞧一瞧孩子,她毫不嫌棄那小崽兒髒兮兮的臉,拿指尖輕戳一下,笑說:“不會的,我把吩咐我的活兒幹完才來。”

九凝點頭,兩人都沉默起來。天很快就黑透了,朗上坊門禁很早,九凝惟恐她耽誤回去,剛要送她,杳杳驀地抓住九凝布滿老繭的手,“姑姑,你能告訴我些關于磬言鐘的事嗎?”

九凝心猛一抽,皺眉道:“你問這個作甚?”

她不知道這和上午的事究竟有沒有聯系,只是過來人的直覺讓九凝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她握緊杳杳的手,像是要給她施壓一般,“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我和勇兒都指着你在活,你出事,也是不給我們娘倆活路呀。”

杳杳淡淡一笑,“姑姑莫慌,我有辦法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