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禮魂【卷二·蒼生】

隔天早晨,程顯聽從亂七八糟的夢裏醒來,不由地伸手摸了把旁邊。

被褥裏空空蕩蕩,連餘溫都散盡,哪裏還有程透的影子。程顯聽回味着忘個幹淨卻又似乎萦繞不祥之兆的夢境,心裏一下慌神,猛地從床榻上蹿起來下地,衣服都沒顧上披就奔外面而去,正撞見在外間剛洗完澡的程透。

原本是青年卧房的那半邊塌了,他總不可能就着青天白日洗澡,因此拿外間挪出來點地方,把木桶搬了進來。青年頭發還滴着水珠,大半個肩膀露在外面,驟瞥見程顯聽火燒火燎地闖過來,立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拉上衣服,故作鎮定地低頭系腰帶。

可惜為時已晚,程顯聽不但看見,而且看得一清二楚。他不由分說地沖過去就扯青年的衣服,兩人拉拉扯扯誰也不松,瞧見程透蹙着眉不吭聲,程顯聽頓時火了,一折手腕把人提溜起來按在桌上,嘴上厲聲道:“你藏什麽,嗯?藏什麽?”

程透不知是真掙脫不了還是大勢已去不願争辯,力道軟下去不少,叫程顯聽伸手就扯下了後背的衣領,露出道道交織着的傷疤。最猙獰可怖的三道從右肩一路斜至左腰,像要把青年生生斬開。程顯聽按着他的手勁兒都頓住似不敢用力,他原是想高聲再吼他兩句,可是看見雪白窄肩上,傷口有長有短,卻沒有一道是淺的。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灘水,沖刷幹淨了所有話。程顯聽松開按住程透的手,往後退開半步。

他終于體會到了程透初見他滿身傷痕時的憤怒與心疼。

程透默然,直起腰來重新拉好衣服。修長的手指掩不住觸目驚心的傷疤,他既沒有故作輕松,也沒有多沉重,只是平靜道:“別看了,師父回來就不怎麽會夢見玄蛟了。”

肝腸寸斷這詞大抵便是造來傷害人的,天旋地轉間,程顯聽聯想到原來此時此刻應該就是那什麽肝腸寸斷,只覺得更疼起來。

他從背後摟過程透,把頭埋在他肩膀上,咬牙切齒,“小兔崽子,你知不知道師父就是給你用來喊疼喊委屈的,用不着你骨頭這麽支棱着。疼你,我最願意。”

一筆帶過的兩年裏,究竟有什麽被通通輕描淡寫,他連想都不敢想。

“讓你受苦了,”恍若脫力,程顯聽一直提着的音調降成氣音,“師父往後一定好好修煉,再不會叫旁人欺負你。”

年輕的掌門承諾着,也告誡着自己。

這日風和日麗,程顯聽做東在他寒酸小院裏給自己擺了場寒酸的接風宴。他親自從後院裏把那壇酒起出來給每個人滿上,連鮮少碰酒的藥師都抿了兩口,可以說是給足程大掌門的面子。

只可惜滿樹杏花不知不覺間落敗,不然配上這佳釀,應是別有一番風味的。程透這兩年廚藝練好不少,四個人都很盡興,一整壇子酒被分幹淨,最後只有不怎麽喝酒的藥師還能坐直。客人幫忙收拾殘局,把程氏師徒連拖帶拽地先送回屋去。

程透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還算清醒。花匠和程顯聽都差不多神志不清,盡職盡責的老媽子把衆人安頓好才回家去,凳子還沒捂熱乎,有人叩門。穩又輕的聲音一聽就不是傷員,藥師不緊不慢地過去開門,來者讓他稍稍一愣。

外頭的人面目溫和,身材颀長,竟然是萬卷倉的陵宏道人。他閑定自若,徑直進到屋裏坐下,開口第一句話卻不怎麽讓人安寧。“她可能又快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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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師眉頭瞬間皺起,快步走過來道:“藥不是一直吃着呢嗎?”

陵宏駕輕就熟地為自己斟茶,微笑起來,“你看,我和你說她快不行了,你明明前幾天才親眼見過她風光又美好的樣子,卻不問我‘剛不是還好好的嗎’你心裏一直知道她在茍延殘喘。”

藥師沒有反駁,沉默半晌才又問道:“藥從未斷過?”

“我同她說是我配的,她沒起疑,從未斷過。”陵宏捧着茶水卻不喝,只回答說。

中午藥寮裏陽光充足,戴着半片銀箔面具的男人在光暈裏踱步二三,像安慰自己般喃喃,“這不該呀。”

“你也知道她是個……特殊的人,水若漫出來,端起來擦的時候是會灑的。”陵宏把茶盞放回桌上,繼續往裏注水,濃茶漫出來撒了一桌,他收斂笑容,“到時間了。”

藥師背着手低頭思索片刻,沉聲道:“藥還接着讓她吃,其餘的,我準備好會去見你。”

陵宏點頭,沒有一句寒暄,站起來就要離開。走到門口,他忽然想起來停下腳步,回頭說:“最近程透又在頻繁缺席了,是事情有了眉目嗎?”

藥師神色恢複如常,随口答道:“豈止是眉目,已解決了。安頓下來還是你的好學生,人家可有自己師父,你犯得着眼巴巴等着嗎?”

“哪裏,我是惜才。”陵宏笑道。

程顯聽已經不太記得上次他喝得酩酊大醉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他翻過身看見旁邊雙眼緊閉的程透,想半天才回憶起來,上次喝醉是有一年伽彌山上下大雪。他醉到神志不清地躺在雪地上,程漆樂得看他發癫,是當時還是個小少年的程透把他拖回屋裏換衣服蓋棉被。程顯聽其實一點都不怕冷,甚至可以說極其抗凍,程透給他蓋的厚棉被半夜壓得人喘不過氣,第二日反倒捂發燒了。

零零碎碎的過去,從前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原來反複在胸口漿洗,都能擠出點甜味來。程顯聽漫不經心地坐起,伸手想要去摸一下徒弟,忽然直挺挺地倒了回去。

下午的時候,程顯聽沒醒。程透不敢吵他,蹑手蹑腳地去了萬卷倉。

晚上的時候,程顯聽還沒醒。程透趕去如意坊前把飯做好留在桌上,深更半夜回來時,程顯聽還是沒醒。

青年臉色有些陰沉,試着叫他,可男人就像在冰棺時一樣面容安詳卻不會醒來。他沉默着坐到天亮,去叩小藥寮的門。身經百戰的醫師最開始沒太當回事,幾步遠的路連藥箱子都沒拿,優哉游哉地過去檢查須臾,臉都黑了。他往圈椅上一坐,手指頭在銀面具上飛快地點幾下,沖程透吩咐說:“你快去叫花匠來。”

二話不說,青年立刻動身。

花匠來得更快,一身酒氣未消。她還沒消化完什麽叫“出了點事”,往程顯聽身邊一杵半晌,酒全吓醒,摸着下巴尋思半天,沖藥師道:“這……?”

藥師直搖頭,“我沒法确定才叫你。”

花匠看看程透,又看看藥師,“我去找陸廂。”

事情的發展更加超乎程透預料,他終于沉不住氣問道:“怎麽回事,為何還要叫來陸廂?”

“以花匠的修為也不足以判斷是不是那樣了,得找有特殊能力的陸廂來驗驗。”藥師這解釋和沒說一樣,好在花匠動作夠快,陸廂也沒有推托,不緊不慢地進來屋裏,先參觀一下垮掉的半邊,才到程顯聽床榻邊問道:“他又是誰?”

花匠立刻說:“少廢話,讓你幹嘛你就幹嘛。這屋裏仨人盯着你呢,你少耍花招。”

陸廂哪壺不開提哪壺,“阿姐兩年沒見,也是越來越兇。”

雖說話挺多,陸廂還是麻利地伸手按在程顯聽額頭上,閉起雙目。與此同時,他眉間一道金光好似割裂皮膚般現出道半指長的傷口來,在縫隙裏,一只琥珀色的眼睛驟然張開,黑色的豎瞳先是左右移動,掃過在場一衆,使每個人都情不自禁繃緊身子。三眼乃為神相,可陸廂的第三目卻瞧着極其詭異,甚至有些道不明的邪性。

那豎瞳滑向程透,鎖定不動了。

陸廂卻開口道:“查幹,去看一看他的靈魂。”

豎瞳聽話地定于中心不再亂移。在場所有人屏息凝視,半刻鐘後,第三只眼睛緩緩阖上,金光再過,他眉心光滑平展,什麽都沒有過。

花匠率先開口:“怎麽回事?”

陸廂先是說了句異邦言語,當然沒人能聽懂,然後才皺着眉答說:“有些特殊,白色的雄獅不敢正視他的靈魂。”

這話說的有些颠三倒四,陸廂現在雖是修士,在思想與言語上仍可能還夾雜着異族的信仰,三人來說難免不做些聯想。程透單刀直入道:“他是誰,為什麽不敢?”

“我不知道。”陸廂搖頭,“但我知道人有三魂七魄。”

陸廂垂眼看向程顯聽,露出不解,“他少了一魂一魄。”

藥師和花匠同時看向程透,異口同聲道:“你知情嗎?”

程透苦笑,“和你們一樣剛知情。”

其實青年心裏并不是很震驚,程顯聽身上的謎團太多,就是現在有人告訴他你師父其實根本不是人他眼也不會眨一下。程顯聽就是程顯聽,知道這點,對程透來說就足夠了。

“不知道為什麽,出了這種幺蛾子,我竟然覺得還挺正常。”花匠複雜地看一眼昏迷不醒的程掌門,又直截了當問陸廂道,“何解?”

陸廂思索須臾,說:“若是才丢的,找回來即可。若不是才丢的,找品階高的法器壓住填補也可,來日方長,撐不住再換。”

三人同時松一口氣,在嶺上仙宮這樣遍地修士的地方,找樣能壓魂的法器不是難事,甚至從程顯聽本人的儲物箱子裏估計就能翻出來。

誰料陸廂繼續道:“品階嘛,和五明降鬼扇差不多就行。”

此話一出,三人才松的那一口氣差點又化成血噴出來。五明降鬼扇這種品階的東西全九州能數出來幾個?就算有現在也都成了鎮派之寶,門派裏自己人用都得師叔伯各長老論上三天三夜,憑什麽給你一個外人。

花匠道:“不能拿個次點的先頂上嗎,大不了以後換勤快點?”

低頭望向程顯聽,陸廂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才搖頭道:“恐怕不行。他本就是元神修士,況且我也說了,他是個特殊的人。”

花匠去送陸廂離開,藥師跟着出去,沒過幾分鐘手裏攥着個東西又回來了。不等程透問,他就先攤開掌心說:“我這才收到沒多久,讨債鬼就上門催着還。”

潔白溫潤的玉流動着靈光,懸浮在手掌中,正是半霜劍鞘上的犀角靈玉。

“你把它撬下來了?”程透問。

然而,大抵是犀角靈玉的品階還不夠高,別說是喚醒,玉塊兒甚至安不進程顯聽的元嬰裏。兩人忙活半天,花匠也回來了,她對犀角玉不太感興趣,匆匆掃一眼便轉頭沖兩人道:“陸廂給我們指了兩條方向。他認為淨鞭,帝鐘和鎖一類的法器本身更有鎮壓一類的加成,相較其他的東西來說對品階要求更低些。”

程透和藥師都表示贊同,只聽花匠正色道:“這三樣東西,仙宮裏都有。周自雲手裏的長命鎖,程顯聽那蛇骨長劍似乎也能化鞭,可以一試;還有……”她看向程透,“朗上坊的鎮派之寶,磬言鐘。”

藥師情不自禁蹙起眉頭,花匠與他對視一眼,好友間多年的默契令藥師明白過來第二種方向是什麽後,他就先替程透放棄了,接過話茬道:“或者。程顯聽現在昏迷不醒是因為魂魄殘缺,十年八年內并無大礙,我們耐心等上幾年,等到國英出關,他會有辦法。國英有時幾年一出關,有時數月一出關。差不多都能趕上。我幫你回答,你選第一種。”

程透笑笑,給每個人斟一杯熱茶遞過去,“我學藝不精,一直無法催動化鞭。蛇骨劍認主,我和我師父外的人用不了。”他抿一口茶水,“長命鎖是什麽情況?”

花匠搶道:“那雜種現在還能到處蹦跶,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長命鎖!好東西,能扣住陰差鐵索,延命之術說白大抵都是以命換命,他手裏這個不同,甚至能硬将陽壽已盡之人強留在人間。”

藥師眉角不着痕跡地跳了一下。

花匠沒注意到,繼續說:“若能搶過來,我們早就送那東西轉世投胎了,你掂量掂量,不太可行。”

程透眯着眼睛不動聲色地瞥了花匠下,覺出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什麽來。他須臾明白了那興許是恐懼——這有些匪夷所思,花匠還有怕的?倒是先讓青年懷疑起是不是自己想錯了。

他将疑惑先且收好,總結道:“那就是說,目前只能從朗上坊的磬言鐘下手了?”

藥師道:“朗上坊有人懂醫術,只是不對外看診,她們出問題會直接在內部解決,我和花匠都同朗上坊沒什麽交情。”

花匠頭剛點下去,嘶一聲低着頭琢磨起來,兩人看過去,她手在下巴上流連半天,忽然茅塞頓開道:“我想到一事!幾十年前朗上坊的人找我訂過幾次香粉,當時負責跟我來往的就是朗上坊一個長老座下的大弟子,咱們可以試試跟她牽線搭橋!”

程透蹙眉,“你們可還記得杳杳?她也是朗上坊的弟子,我同她算說得上話。”

藥師和花匠對視一眼,後者鼓着腮幫子悶聲道:“那姑娘好似不太受重視,別提說上話了,她可能壓根就沒見過磬言鐘。”

程透想想杳杳那副受氣包樣子,覺得花匠說的在理,他點頭道:“我下午到萬卷倉會同她打聽一二,至于花匠你說的那個大弟子,能再具體點嗎?”

花匠不好意思地撓頭,“這……好些年前的事了,我只記得她長得挺漂亮,名叫九凝。九月西風興,月冷露華凝*那個九凝。”她神色落寞幾分,“後來取香粉的換人了,我問起,才知道原來她違反門規同內山裏一個男人私相授受。朗上坊對弟子管教極嚴格,聽說是被趕出門派了……”

聽到此處,藥師已覺能找到這位九凝姑娘的可能和必要都不太大了,畢竟她被趕出去十幾年,十幾年裏發生過什麽可誰也說不準。一旁的程透卻心念電轉,忽然朗聲道:“你說她被趕出門派了?”

花匠不明所以地點頭。

程透沉聲道:“我恐怕知道她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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