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生

後山的空墳立起來時,除了程氏師徒,沒有人在場。

他們也沒有為她刻碑,光滑的石面空空如也,是一片誠懇的心。隔天程顯聽再轉悠上來時,發現石碑前放了束新采的花,剛灑上去的水滴晶瑩剔透,顯得很可愛。

程透不知是賭氣還是怎的,早上練完劍後真的沒去萬卷倉。程顯聽被他盯着吃完了早飯,幹咳一聲問道:“今天打算做什麽啊?”

程透微微一笑,“好久沒練無名劍法了,今日同師父練劍。”

清晨在後院,程透其實認真考慮過關于程顯聽修為的問題。他兩年前陷入長眠是為元嬰修士,嶺上仙宮內修為不進則退,兩年多來他不知能退到哪兒去。這幾年程透替他打過幾次擂臺,雖不能說是穩贏,但鮮少狼狽不堪,對比程顯聽當年和沈長慘不忍睹那一場……

更何況程透現在修為又有所上升,同樣踏入元嬰,程顯聽現在能不能打得過程透,還真是個大問題。

心細如發的青年原本已做好為自家師父放水的準備,然而倆人真在小溪邊拔劍迎上時,程透還是一怔。

劍術一日不練便會手生,程顯聽此刻卻招招利落果決,動作更是沒有半分拖泥帶水!他幹淨流暢的動作全然不似兩年多未曾摸劍,十餘招後就把滿心擔憂的程透打得再不敢分心起來。蛇骨不緊不慢地壓制着龍骨,快招相觸三巡,程顯聽嘴上就開始不閑着了。

“多餘的動作太多了你!”蛇骨劍當一聲擊上龍骨,程透守招未收,這邊程顯聽又挽出一個腕花,“太磨蹭!”

青年從來都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主兒,三言兩語被師父挑釁,火氣上湧,下手更狠厲幾分,反倒被程顯聽又摸出破綻,削劍驚鴻,劍尖兒指上了鼻尖兒。

程透不動了。

程顯聽蹙着眉,半天仍保持着劍指面門的狀态,專注地打量着徒弟的臉,直到程透輕輕咳嗽一聲,才收劍回鞘,評價道:“你哪兒學的這些亂七八糟的招?咱們家的劍法都忘光了吧!那你天天早上都是在練什麽呢!”

程透無話反駁,看來他的擔心實屬多餘,程顯聽壓制他還與當年在伽彌山時一樣,跟玩兒似的。

徒弟當然從未質疑過師父的能力,可是為何屢屢到了校場,他總是險勝呢?

程透老實回答,“在萬卷倉。”

“那些大道理我講得不如別人,可以去那兒聽!”程顯聽頗為嫌棄地擺手,“劍法還得從我這兒學,聽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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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面不改色道:“昨天不是還說不許我去萬卷倉了?”

被嗆了下,程顯聽假作矜持道:“少去,用不着天天去。”

那條受了重傷的左胳膊除了留下和花匠腦門上一樣的可怕傷疤外并沒有其他後患——甚至,程顯聽傷疤的顏色比花匠的還要暗淡很多——這讓程透暗松了一大口氣。當日鮮血飛濺的樣子歷歷在目,光是想想便揪心難耐,程透忍不住追上快步走在前面的程顯聽,問說:“師父,你的胳膊沒什麽問題嗎?”

程顯聽答非所問,“中午吃什麽?”

青年沒好意思告訴他整個無名派上下生計都成問題,沒工夫照顧師父事精的毛病,按眼下這麽過,不出半月程顯聽就得回歸校場,不深究他為何勝得吃力,總帶一身傷回來是跑不了。

生計……最現成、也是賺取石牙最快的方式,莫過于鄰居曾明裏暗裏示意過的、去小藥寮裏學針對外傷的醫術。但對藥師來說,全仙宮唯一一個醫師這層身份未嘗不是保護,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該去分一杯羹。陸廂和溫道不算熟人,平日更是行蹤成謎,還真沒見過他倆到底是靠什麽維持生活的。

現成的人選裏,能試試的只有花匠。

程透對程顯聽道:“我有點兒事要去辦,師父到藥寮蹭飯去吧。”

程掌門立刻鬧脾氣,抱着胳膊看都不看他,“你又去哪兒!”

“養整個無名派。”程透面無表情答道。

師徒倆無言并排走回小院,程透突然挑起話題,“師父,無名派到底是不是你當年敷衍我随口起的?你能不能換個別的可靠些的名字,我每次說我是無名派弟子時人家都當我是随口胡謅的。”

程顯聽默認了第一句話,站在籬笆前低頭想半晌,說道:“我看就叫逍遙派吧!”

程透眉角略挑,“你知道光伽彌山附近十裏山頭就有幾個逍遙派嗎?”

程顯聽立刻道:“你看,我就說無名派挺好的,肯定不會重名。”

兩人這一來一回當然沒議論出個結果來,但至少程透确定了什麽“師從無名山上無名道人”果然全是程顯聽編出來騙人的瞎話。他不太明白程顯聽對此為何諱莫如深,師父的話,不應該是……很親密的人嗎?

程透陰陽怪氣道:“你接着編,我想想看你以前還騙過我什麽。”

程大掌門絲毫不心虛,坦蕩蕩地一掀衣擺坐下,為自己斟茶,大有一副“任爾東西南北風”的态度。青年想着話匣子都撬開口子,今天不如把他再盤問一番,緊随其上道:“無名劍法是誰所創,伽彌山又是怎麽回事?茯苓是誰,你和程漆到底是什麽關系?當初我們下山時,你到底為何一把火燒掉藏經窟的書?”

這些年來,說不在意是假的。

程顯聽淺啜了口粗茶把盞放下,自己倚在靠背上,一手撐着頭半晌沒有說話。他的樣子慵懶而散漫,不知到底是在沉思亦或漫不經心,程透站在稍遠些的地方,慢悠悠地提醒道:“說好的不騙我了。”

記性太好,說出口的話當真是一星半點都反悔不了。

程顯聽沉默許久,忽然說道:“過來。”

青年不解,卻還是聽話地走到他身邊去,垂眼看他。程顯聽坐直身子,張開手臂一把抱住程透,把臉埋進他衣服裏,“這不算騙你吧?”

青年猝不及防,心裏那點旖旎還沒蕩漾起來,陡然聽見這麽一遭,立刻拿手去推程顯聽的腦袋,軟硬不吃,“少撒嬌,老實交代。”

程顯聽抱住他不松手,頭胡亂蹭幾下嘟囔道:“饒了我嘛。”

“少來。”程透面不改色。

程大掌門又掙紮片刻,發覺這套今天對他家油鹽不進的徒弟真的沒用,只能側過臉,退而求其次,“那好吧,回答兩個。”他的手存有私心的仍沒有撒開,滿足地摟着程透的腰,恨不得挂在他身上。

“我跟程漆有仇,燒書是在防他。”程顯聽簡短地回答道。

“……”

等半天不見他解釋,程透意識到這厮還在試圖蒙混過關。這回答自己早就知道,同沒說一樣。他扯開程顯聽的手,一言不發扭身就走。

程顯聽呆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徒弟生氣了,忙追出去大喊道:“別!別走別走!寶貝兒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這一跑,差點撞上正過來串門的花匠,花匠滿面驚恐地拽住還要追的程顯聽,也大聲道:“我的老天爺啊!你倆光天化日之下在幹嘛呢!”

“別搗亂,生氣了。”程顯聽掰開她的手要走,又被拽回來。花匠壓低聲音說:“你傻嘛,那個方向一看就是去我家了!別追了,看我的!”

“我的天吶你倆又是什麽時候好上的!”程顯聽頭大道。

“呸!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花匠拽着他一晃戲瘾發作,自顧自地演開。“早些年他小的時候也就算了,”她抻平手掌在自己眼前虛比了比,“現在他都這麽大了!”花匠說着,猛踮起腳誇張地把手舉過頭頂,“這麽大了!比我都高那麽多了!你真應該看看自己追着他叫‘寶貝兒’時的德行!我都要吐了!”

程大掌門一下子想起來花匠他們應是知道某些無法言說的秘聞的,氣勢立馬蔫兒了。七目村唯一的女人一通胡言亂語把程掌門又給勸回家裏,自己上趕着回家繼續開解另一位。

她那小院裏一年四季開滿鮮花,荼白衣衫的青年站在嬌豔欲滴中倒也沒被染上,他貫是寒星冷月,同姹紫嫣紅無甚關系。花匠走過去,笑呵呵地問道:“又怎麽啦?”

程透當然不會把脾氣遷怒到旁人身上,只反問說:“他沒告訴你?”

“誰呀?”花匠明知故問。

程透不答,花匠把他領進屋裏,銀耳羹的甜味夾雜在熏香裏,頑強地鑽入鼻息。她邊走進廚房,邊回頭道:“沒吃飯呢吧?我搞來了好東西,本想着叫你們過來蹭飯呢,那不管你師父了,叫他去藥師那兒吧。”

這兩年來青年只能守擂,上校場是不行的,依他在如意坊拼死拼活那點工錢,過程艱辛自然不必多言。藥師和花匠都沒少幫襯過,他倆當然也知道程氏師徒在這方面上自尊強又臉皮薄,幫一把也都是點到為止,從不插手過多。

桌上幾個菜,一大鍋赤豆銀耳羹,程透坐在桌前,低聲道:“嬸,你能不能教我釀酒?”

花匠拿筷子的手一頓,她眼裏驚喜一閃而過,忙不疊答道:“當然了!你早該學點了,你看你的手洗衣服洗的!都沒見好過!”

另一邊,藥寮那兒,藥師完全沒有開口,程顯聽就坐下自己講了遍前因後果——當然,他把問題和答案都含糊過去,只說自己糊弄了程透一下。

藥師把蔥花撒進碗裏,不太想理他,“你自己不是也說了在糊弄他,憑什麽人家不能生氣。”

“怎麽我一來你就煮面條!”程顯聽一看碗裏又是湯面,還加了蔥花,立刻嚷嚷起來。

“我喜歡。”藥師瞥他一眼,又苦口婆心勸說,“他還不夠獨當一面嗎?告訴他也無妨。”

程顯聽啧一聲,顯然是不想和藥師辯,但也不願多争。

臨近傍晚時,程透特意多留個心眼,早早就動身去了如意坊,等程顯聽殺到花匠家時已經晚了。如意坊的活兒可不像萬卷倉似的能說不去就不去,勞務如此繁重,擠破腦袋想進去的大有人在。

花神墜樓自盡的消息在內山傳開了。盡管交頭接耳是被監工禁止的,仍架不住人們好奇的口耳。凡是知道一點細枝末節的人物,都能以此為談資成為衆人的焦點,更不要說想程透這般幾乎算是半個當事人的了。

青年拿皂角團蹭着衣服,聽那些甚至不知她叫什麽名字的人繪聲繪色地講述着她的故事。朗上坊更是被推上風口浪尖,晚間聽一名住在死巷附近的人說,告發花神盜取寶物的那名仙子也死了,吊死在出了內山不遠處的一棵樹下。

他失神地盯着盆裏的衣物,肩背酸疼不已,青年分不明究竟是從哪裏開始出了差錯。怎麽種種因果聚合,偏生釀成大禍?或許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都是周自雲,若他當時沒有在沈長與師父的擂臺戰上橫叉一腳,師父就不會中蠱。他或許早就缺少一魂一魄,但必然是中蠱後的長眠才使他無法再像從前一樣壓制所帶來的麻煩。

他們師徒倆初來乍到,當真與周自雲無冤無仇。

想到這裏,程透目光銳利起來。有些事情,程顯聽今晚是非交待不可了。

月亮賴在枝頭半晌,程透才姍姍來遲。打着小算盤決定反客為主先下手為強的程大掌門剛要佯怒,程透搶先瞪他一眼。這一眼一下把他給瞪啞火了,委委屈屈地又坐回椅子上,試圖博取可憐,“你還生氣嗎?別生氣了嘛。”

青年拉開椅子坐下,嚴肅道:“我還有問題問,你老實回答。”

程顯聽趴在桌上拽過他的手轉移話題,“別再去洗衣服了,養家糊口是你該操心的事嗎?”他用指腹摩挲着青年手背指根的擦傷,心疼快要得揪起來,“你看你這手。”

程透也不抽手,任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才開口道:“你和嶺上宮主是什麽關系?”

“怎麽又問這個?”程顯聽摩挲他手的動作一停,狀似心不在焉,張口卻曝出了個驚天秘聞,“我可以告訴你嶺上宮主到底是怎麽回事,回答問題的人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上的出馬仙。”

這下換青年怔住,他琢磨了半天仍覺得不可思議,忍不住再确認道:“你說什麽?”

程掌門皺起眉頭,似乎很不喜歡這個問題,“我說,是他身上的出馬仙在回答問題,并不是嶺上宮主!”

此事驚天到足以讓程透覺得又是自家師父在瞎編,他咋舌半晌,愣愣地問說:“你怎麽知道?”

“這還有什麽為什麽!”程顯聽兩手抓着程透的手舉起來,對光仔細查看着上面細小的傷口,不耐煩道,“用鼻子想想都知道凡人哪裏可能有這種能耐,一個個平時自稱仙君仙子,還真當自己已經得道飛升了?”

“至于出馬仙……”程顯聽掃了程透一眼,“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學縱古今可探來世今生,我給你個提示,他是只狐貍,你猜是誰啊?”

從前藏經窟的書裏曾有提及,答案呼之欲出。程透道:“神行知狐!”

程顯聽贊許道:“不愧是過目不忘的好記性。”

畢竟此事太過匪夷所思,程透還是覺得難以相信,睜着眼睛半天,最後喃喃說:“這……”

“沒跑了就是他,好早以前被罰的。你真當這麽答疑解惑是在行善積德?大錯特錯,整個人間執念頗深的人全被聚在一個島上,他這是在加重執迷不悟!跟好早以前的一個懲罰差不離,從前有個上仙和凡人私相授受,就是被罰下界算卦解惑,幾百年下來修為——”

驟然頓住,程顯聽驚覺自己失言,一下子閉嘴不吭聲了。然而為時已晚,程透眯起眼睛反握住他的手,悠悠說道:“你知道的挺多啊。”

程顯聽不慌不忙補救起來,“我讓你多看點這些傳說,你嫌我看邪篇兒!長見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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