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诘問

青年見好就收,第二個問題緊随其上,“一魂一魄是怎麽回事?”

程顯聽以沉默應答,眼神專注地盯着程透的手,青年反握住他的手更緊幾分,師徒倆皆不急不躁地對峙片刻。程透打定主意今晚要撬開他的嘴,故意不逼太緊,等程顯聽明顯暗暗放松以為蒙混過關時,程透慢悠悠道:“師父記得兩年前在城外時,你曾幫一個叫做君率賢的女人接過腿,我記得當時她說過……她不是脫臼,是骨折。”

青年嘴角噙着笑意,眼光卻十分銳利,“師父知道的,我不會記錯。”

程顯聽冷汗都差點下來了,躲躲閃閃思慮着對策。他已經知道了徒弟到底要跟他說什麽,也對,這些年來他沒在他眼前隐藏過太多,只因為覺得沒必要,畢竟等小徒弟名義上的修為與自己持平時,還不知要過多少年呢。

倒黴師父怎麽也沒想到,他的小崽子年僅十八,就被逼得修煉到了元神境界。這讓他實在不知該喜該憂。

“我如今也是元神修士,什麽是能做到的,什麽不能的,總歸是清楚的。”拿沒被握住的那只手支起下巴,青年修長光潔的頸子頗為奪目。他閑散的樣子像條美麗的蛇,好似随時會一躍而起取人性命。“師父這手藝,開家醫館也能搶空藥師的生意了。”

程顯聽不舒服地往後縮了縮,打哈哈道:“巧合,都是巧合。”

“以前我從不過問師父太多。”程透笑容稍斂,目光游離向外,似在回憶,“陸廂說白色的雄獅也不敢正視你的靈魂,我是真的有點好奇。”

“說完了嗎?”程顯聽不管不顧,自行打斷了程透,他生怕他還有後路逼問自己,打算趁還有餘地時力挽狂瀾。

青年長得飛快,五官早已退卻少年氣質,愈發成熟起來。他們看着也愈發不像師徒,而像師兄弟了。程顯聽凝視着他時,眼睑是微微垂下的,說不上是迷離還是漫不經心。程透打量着渾身謎團的師父,卻見他舉着自己的手貼在唇角,飛快地在手背上親了一下。

程透腦袋裏一炸,逃也似地抽回手,說話時臉頰都飛上了紅霞,質問道:“你幹嘛!”

罪魁禍首程顯聽沒羞沒躁地也撐頭趴在桌上,哀戚戚地長嘆口氣,“等以後時機成熟了,我都會慢慢告訴你的,現在你非要問,我都不知從何說起。”

他懶散地擡目瞥了眼徒弟,一開口又是句水進滾油般的話,讓屋內瞬間炸開鍋來。“我只告訴你一件事罷,你從小預感就挺準的,我還真不是人。”

青年眼仁兒先是猛縮一下,沒料到他竟然真的就承認了,随即又莫名有點“果然如此”的平靜。畢竟,這件事的心理準備他已經反反複複做了這麽多年,不算意外。他家師父連帶着整個伽彌山都來路不明,是人的可能實在是非常低。

“那、那你是個……”程透愣生生把“東西”倆字又吞回去,半天沒想出來合适的措辭,眨巴着眼收聲了。

“不告訴你。”程顯聽卻不再多言,他看青年張着嘴半天沒說出話來,忽然來勁兒,湊近過去調笑說,“怎麽,多年猜測成真,害怕師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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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複雜地推開程顯聽的腦袋,程透沉聲道:“不,該怎麽說呢……我反而安心了。”

“傻子。”估摸着差不多了,程顯聽手疾眼快地暗滅油燈,打了個哈欠,“不早了,趕緊睡覺吧。”

他邁出去幾步沒見程透跟上來,剛旋身過去,聽見還坐在桌前的青年叫住他道:“師父。”

程顯聽低低恩一聲,黑暗裏他看青年的模樣其實很清楚,真是出落成好一個絕塵俊雅的男人了啊。

“不是人的話,是不是就意味着,你不會那麽輕易就死掉了?”

程顯聽聽罷,先是一笑,他心尖兒上又暖又酸澀,無言半晌,終是重重嘆了口氣,柔聲道:“為你,師父怎麽敢輕易死掉啊。”

這回溫的夜裏,月光順着窗棂鋪滿地上,程顯聽翻來覆去又睡不着了。他有點後悔今天把持不住親了程透的手背,腦袋一熱的沖動就是最振聾發聩的警鐘,程掌門翻身背對徒弟,閉上眼睛暗想,該把塌掉的那半邊房子修好了。

睡到半夜時,程顯聽感到有人把自己不由分說地臉朝下按倒在床榻上,手腳麻利地去扒他的裏衣,掌門直覺後背一涼,迷迷糊糊地嘶了口氣,怒道:“小兔崽子!你折騰什麽!”

“讓我看看你後背上那個東西!”程透比他更急,按住他肩膀呵道。程顯聽登時清醒過來,一手捂住脊椎中間就要翻身,大驚失色,“兔崽子反了你了!趁我猝不及防呢是吧!”

“別亂動!”青年一手掰住他胳膊往後扭,拿手肘抵在他腰上。程大掌門氣急,拼命掙紮說:“小混球!松手!不讓你看!”

程透厲聲道:“你心虛什麽!”

這一喊,程顯聽動作一停,似乎覺得氣數已盡,他也不再掙紮,任由徒弟掰開那只手查看起他後背如同小環般扣在脊梁骨上的刺青來。墨色的符文妖冶詭秘,好似牢牢扣死在那根脊椎上,程透洩憤般猛地伸手一按,程顯聽猝不及防,倒吸一口涼氣嘶出聲來。

“根本不是沾水疼,是一直都疼,沾水只是更疼,對吧?”青年鉗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同刺青樣死死握緊,程顯聽把臉埋進枕頭裏裝死,無論如何也不吭聲。程透脫離似松開制住他的姿勢,眼緊盯着那聞所未聞的符文。

他的指尖兒好像想要再去觸碰刺青,又生怕弄疼了師父,只敢淺淺沿着邊緣滑過,顫聲道:“師父猜我剛剛夢到了什麽?”

程顯聽側過頭向外不看徒弟,壓低嗓子喚道:“程小蛇……”。

程透置若罔聞,兀自說:“我夢到了她魂散前的樣子,我原以為那是她自行設置的。我在金光裏看到了從未見過的符文——”

程顯聽閉上眼深吸口氣。

“和你背上的這個是同一種。”

程顯聽爬起來,慢條斯理地系好自己的裏衣,便聽見程透緩緩一笑,說道:“師父巧舌如簧,想不想為我解釋一番。”

呼吸幾次平複心緒,程顯聽發現種種情緒翻騰過,最後留下的只是種危機感,他在害怕。

巧舌如簧的人張了好幾次嘴,卻不知如何開口,他勉強地笑笑,啞着嗓子說:“這種文字在九州并沒有流傳開,你沒見過也在情理之中,若是見過,應該也不會有太大反應。”

他伸手想把程透鬓側垂下的那縷碎發攏回耳後,那縷頭發他終究是沒還給他,像冷酷無情地拆散着什麽。程透毫不留情地閃身躲過,冷肅地眼睛緊盯着滿口謊言的師父,等待下文。

程顯聽無奈地收回手,低頭繼續道:“以你的記性,謄下來不是什麽問題。我想想看……你找陸廂去問問吧,他一定知道這是什麽,白色雄獅,恩。”

他疲倦地揉着眉心,沖徒弟溫柔望去,“我可以睡覺了嗎?”

當然,程掌門這并不是在征求意見,說罷,他直挺挺地又躺下了。

青年忽然魔障般撲過去把他拽起來,睜大的眼睛裏像蓄了層薄薄的水汽,氤氲開來把霜融化了。

“你怎麽不跟我解釋?嗯?”程透揪着他的衣領問道,“你怎麽不跟我解釋?”

“解釋什麽?”程顯聽反問說。

程透大聲道:“編你那一大堆沒譜的瞎話蒙我啊!解釋你是我師父,你不會害我啊——”

“你這不是知道。”程顯聽笑道。

青年抓着衣領的手緊了緊,低聲罵道:“混賬。”

程顯聽不慌不忙地把程透拽自己的那只手扯下來,就勢握緊了往自己懷裏一帶,摟住程透,拿下巴去壓他的頭頂,“趕緊的,撒嬌就這一會兒機會,失不再來。”

“我去你的!”程透立刻掙紮,“又給我下套呢?”

程顯聽哈哈笑起來,手勁兒極大的把徒弟按進自己懷裏,語氣卻有些患得患失,“吓死我了。”

“你還有怕的時候?”青年冷哼一聲,意思意思又掙紮幾下,他心裏情愫與猜疑一股腦全和在一起,可對程顯聽的滿心愛意從不是假的。火冒三丈是真的,他想借此牢牢抱住他的心也是真的。

就這一會兒。

青年在心裏警告自己,閉上眼睛回抱住師父,小聲說:“你就繼續騙我吧,我不管了,以後也都不再問了。”

各懷私心的師徒倆依偎在一起,程顯聽見他冷靜多了,再次伸手幫他把碎發別過去,博取同情道:“剛才真的吓到我了。我不和你解釋那麽多,省得你又覺得我騙你,你明兒早上問問陸廂就全了然了。”

貼着他胸口的程透幽幽道:“嘴上說着吓死你了,心跳得倒是挺穩啊。”

程顯聽心裏咯噔一聲,把這茬給忘了,忙打哈哈道:“不早了啊,真不早了。趕緊睡覺吧好不好,我好困啊。”

他維持着摟住青年的姿勢撲通躺下,閉起眼睛立刻又開始裝死。程透等了一會兒發現他真的又睡着了,無聲嘆口氣,也閉上雙眼。

俗語道春雨貴如油,這小雨可算是姍姍來遲,拖泥帶水下了半晌,地上還沒怎麽濕,天兒卻陰沉沉的,不甚亮堂。青年果然大清早就起床堵陸廂去了,程顯聽等他走了才偷偷睜開眼,重重“唉”一聲,準備穿衣服。

頭一次進到陸廂家裏,程透沒多張望,他屋裏也很普通,幾乎沒什麽擺設,一把可汗刀橫架在案上,陰雨天裏,寒光閃閃發亮。

陸廂有些驚訝青年怎麽大早晨就冒雨找上門來,被問起,程透不鹹不淡答道:“家裏就一把傘,拿走了我師父沒東西打。”

陸廂意味深長地哦了聲,“畫避水符不行嗎?”

程透搖頭,“他是符修,被壓制得很厲害,符咒不是不靈就是被削弱到近乎無效。”

寒暄玩,青年簡單講明來意,只說有些不懂的文字想沖見多識廣的陸廂請教一番。陸廂也不推脫,剛想問青年東西在哪兒,卻被問有沒有紙筆。

陸廂暗覺古怪,從屋裏拿出筆墨來,看着青年提筆就畫,不多時,宣紙上滿滿當當鋪滿了字符。陸廂啧啧稱奇,由衷說道:“好記性。”

青年風輕雲淡地把紙遞過去,“有勞陸前輩。”

最開始雖是以道友相稱,但後來發現自家師父在同他們平輩相稱,程透壓矮下去一輩,便喚陸廂作一聲“前輩”了事。這邊陸廂只看了幾眼,就彎眼睛笑起來,說道:“真懷念,上次看到這些字,也是我小時候的事了。”

他不等程透問,就指着上面的墨跡解釋說:“這是悉昙文,來自天竺。我小時候被遺棄在草原上,是被我師父撿到的。他是名雲水僧人,從前就曾教過我這些。”他有些疑惑,“你怎麽知道我認識這個的?”

程透也很想知道程顯聽是怎麽知道。但他鎮定胡謅道:“我看這些不是中原文字,便胡亂猜應該來問問陸前輩。您能看懂上面寫了什麽嗎?”

陸廂盯着紙上思量片刻,啧一聲道:“我沒法同你解釋上面具體是什麽意思,我只能告訴你這一部分——”他指指上半部分,正是程透在少女魂散之時看見的符文,“這是為了超度。”

超度?能在滿是修士的嶺上仙宮裏發現這個,就連陸廂也感到意外,不禁問道:“你是從哪裏看到的?”

程透含糊說:“從萬卷倉的書裏,無意間翻到了,有些在意。”

陸廂不置可否,又指指下面的那些字,“這些說白了都是咒文一類的,确是悉昙文沒錯,但這部分我不認識。”

下半段自然是程顯聽背後刺青的,程顯聽這人神秘慣了,程透本就沒抱多大希望能一下查出來那刺青到底是什麽,因此也沒太失望。

陸廂把紙舉起來又仔細看了半晌,說:“你确定沒有謄寫錯?這底下的不是悉昙文——對于不認識悉昙文的人來說或許會覺得是同一種文字,但實際上這是兩種全然不同的字體。這個,我聞所未聞。”

程透又點了點頭同陸廂道謝過,這才告辭。

回去的路上,青年回味過來師父的意思。既然這是天竺的悉昙文,就說明雖然流傳不廣,但會的大有人在,嶺上仙宮什麽人沒有,純屬巧合。

他将信将疑,不知不覺間就回到自家小院來。進門便看見程顯聽趴在桌上,很不舒服的樣子。程透是被接二連三的意外給折騰怕了,惟恐是一魂一魄發作,忙上前問道:“怎麽了?”

程顯聽拿拇指用力按着太陽穴直起腰,眉頭緊蹙,“頭疼犯了。”

頭疼就跟牙疼一樣,不是病,要人命。程掌門在冰棺裏躺兩年,這毛病好久沒發作,今日将犯起就來勢洶洶。他眼神看着都散了,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程透冷汗差點下來,忙說道:“坐着別動,我去叫藥師。”

“別!”有氣無力地伸手去拉他,程顯聽站起來說,“無非是穴位上紮幾針,我不喜歡別人動我頭。”

青年立刻過去把他扶回屋裏,嘴上哄道:“那好,不找藥師了。我給師父揉揉好不好?”

才起來沒多大會兒的程掌門又回去躺下,程透坐在床沿邊,見程顯聽翻身趴到他腿上,哼哼唧唧半天小聲說:“小祖宗,你叫我拿你怎麽辦呢。”

光顧着心疼師父的青年沒聽清他嘟囔句什麽,撩起袖子拿手腕內側貼上程顯聽太陽穴,邊按邊問道:“你說什麽?”

程顯聽卻轉移話題道:“你問出來那是什麽了嗎?”

“悉昙文。”程透此刻只注意到師父攥緊自己衣角的手,指關節都在泛白,他意識到這次頭疼可能比他表現出來的還重些,一點都不想管勞什子的刺青符文了,輕聲哄他,“別說了,我錯怪師父了好不好。你平躺過來,這樣我手腕夠不着。”

“不,”程顯聽倔道,“你別看我,過會兒我睡着了就好了。”

他壓低了呻吟一聲,悶悶道:“早知道還是把程漆帶來了,我能沖他發脾氣砸東西轉移注意力。”

青年哭笑不得,從前在伽彌山上程顯聽頭疼發火可不分人,區別只在于他會拿東西往程漆身上摔。程漆去搬救兵找程透,他家欺軟怕硬的掌門只敢接着鬧情緒,不敢再砸。往往一天鬧下去,房間裏也沒幾樣完好無損的東西了,敗家子兒可不管那些擺設值不值錢,發起瘋來他連自己平時最最喜歡的玉鎮紙都照砸不誤。

頭上的穴位早已爛熟于心,青年該用指節按着,只聽師父放在床榻上的那只手驟然握成拳頭,狠狠捶了一下發洩。

程顯聽陡然直起上半身,差點磕上程透的下巴。他仰起頭居高臨下地盯着青年,蓄勢待發裏凝出幾分兇狠來,青年本能地感覺不妙,正待不知所措,程顯聽慢條斯理地開口道:“都怪你亂摸我背後那個刺青。”

他更湊近一些,兩人之間只隔寸寬距離,淡淡檀香撲面而來。“賠我。”

然而在缭繞幽香間,青年鼻子一動,敏感地嗅到了別的。

程透面無表情,直呼大名道:“程顯聽,你喝酒了?”

大清早的,作什麽妖呢?

自家師父幾斤幾兩,程透心裏有譜,青年先在心裏默默給花匠記上一筆賬,原來他剛開始眼神迷茫不是疼的,是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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