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機緣
今天不是該去萬卷倉的日子,陵宏乍一見程透悠悠然地過來,稍有點驚訝。但他略作思考,立刻就明白了那青年是為何而來,因此當程透對上那雙柔和的眼睛時,便知道這次自己絕不會空手而歸。
他對着道人俯身行禮,朗聲道:“有一事想請教師長。”
陵宏微微一笑,點頭說:“跟我來。”
他引着他順回廊登上了萬卷倉頂層,這裏平時是禁止入內的。腳下雲霧缭繞,修士往往禦劍而行,應是不缺居高之時,可是此處才能真的令人生出俯瞰衆生之感。青年站在朱紅回廊頂下,他難得穿一身玄衣,凜冽鋒芒并不奪人,但有種一脈相承的傲骨是藏不住的。陵宏且開門邀他進去,半掩上門,靜候開口。
程透直言說:“想必師長也料到我為何事而來。”
這間屋子裏空蕩蕩的,因為沒有窗子,透着股聞者生厭的黴味,若是程顯聽在此,大抵還能嗅出些許不易察覺,早該散盡的血腥。陵宏即使站在陰影裏也不顯陰郁,他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關于琵琶女去哪兒了,我愛莫能助。”
他頓一頓,半張開雙臂,“但事已至此,我會盡我所能。”
程透也不客氣,張口報了個日子問道:“我想知道那日你同藥師是去談什麽。”
大抵是沒料到青年能記得如此清楚,陵宏愣了一下。其實他自己也記不大清楚具體是哪一日,但好在見藥師的日子不多,也就那一次撞上了程透,他略一回憶,沉聲道:“那天前幾日是霜松的忌日。”
事已至此,陵宏大致上清楚程透都知道些什麽,什麽不知道。他盡量簡短地說明起來,“霜松在島上有衣冠冢,忌日時琵琶女去了,藥師沒去。”他苦笑一下,望着程透,“你是不是很奇怪,修士間怎麽還會做這種事?”
對修士來說,只求今生,不問來世。死就是死,魂魄安定的修士死後鮮少化為厲鬼冤魂,身後事,往往對他們來說已同自己無關。
程透沒有回答,陵宏卻兀自解釋說:“死是一件很自私的事,你自己沒有感覺,是留下的生者在痛苦。”
說罷,他又咳嗽一聲,像是在提醒自己言歸正傳。“忌日那天夜裏琵琶女睡不着,哭到吐血,懷音樓的人叫我去救她。我那天去就是為了告訴藥師這些。”
程透點頭,心念電轉。陵宏特意跑去藥寮說這些,一定不是為了給身為琵琶女道侶的藥師添堵,結合眼下的情況看,他很有可能是在借此提醒藥師有關“計劃”的事。懷音樓的人去請陵宏而不是藥師,大抵是因為琵琶女至今對藥師耿耿于懷,不願相見,這也是個突破口,她到底為何與昔日愛人反目成仇。
“我想知道琵琶女與藥師當年為何反目。”程透負手而立,輕輕問道。
“她恨藥師不救霜松。”話音未落,陵宏立刻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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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聽罷卻蹙起眉來,程顯聽也講過這段往事,但他當時的措辭與陵宏有些微妙的不同。“不救”與“救不了”可是兩個概念,如果是“不救”,那麽說明程顯聽在扭樓中看的過去并不完整,夾雜着空白!
問題大概問完,程透單刀直入,“還請師長再指點一二。”
陵宏好似料到如此,他走到程透身邊,低聲道:“謎底全在這間屋子裏。”
高閣最頂,空間已縮至最小,這間屋子并不算大,沒有任何桌椅板凳,程透朝裏走去,兩人正對着的那面牆上有兩個洞,很明顯是釘子釘入又拔出後留下的。他望向地面,發現磚縫間有着不易察覺的黑色痕跡。青年蹲下身子,發現那确是血跡,他目測一二,明白過來。
這兩個釘痕,原來大抵是鐵索。聯想起琵琶女曾經入魔……
“多謝師長指點!”程透沖着陵宏鄭重一禮,陵宏贊許地笑笑,也疊掌回敬。
答案呼之欲出,程透馬不停蹄地往回趕,推斷到此處,懷音樓的人怕是沒必要見了。整個七目村就剩程顯聽自己在家,大門沒關,他急匆匆地進去,正巧撞見展光钰從裏面出來。
展光钰臉色非常難看,甚至沒有和程透調笑,點頭打了個招呼作罷。程透邁進屋裏,手肘放在扶手上支着頭的程顯聽臉上也好看不到哪兒去。想必是不歡而散,程透先倒杯茶遞過去,這才問道:“怎麽了?”
程顯聽接過喝上一口,手裏把玩着瓷盞,眼裏陰恻恻的。他不答,反問程透說:“你都知道了些什麽?”
青年剛要開口,程顯聽又打斷道:“慢着,咱們現在也不清楚到底什麽能說什麽不能,你從陵宏那兒聽來什麽看到什麽,原封不動地告訴我就行了。”
程透點頭,站在他身旁把兩人對話重複一遍,又描述了些屋裏的情況。見程顯聽沉吟一聲甩下茶盞揉着眉心,就知道自家師父也是明白了,程顯聽現在渾身上下寫着煩躁兩個字,這個時候要是不順着哄着,隔一會兒他指定開始鬧事作妖。程透湊過去,推掉他粗暴地捏着眉心的那只手,自己拿指節輕輕按起來。
“你和展分舵主說了什麽?”
“我有個想法,”程顯聽卻岔開話題,“昨天,琵琶女要我帶給花匠的那句話。你覺不覺得這可能又是第三件事,不是計劃也不是本質,但一定跟這兩件也有關系。”
程透面無表情道:“太繞了,完全無從查起。”
程顯聽想想也是,言歸正傳道:“展光钰是負責仙宮魑魅魍魉的,你覺不覺得一個仙宮裏有這些東西很奇怪,能專門安排一個分舵主,說明應該不是個小數目。”
他不等程透細想,又繼續說:“還有,關于島上的具體情況,一個頗具盛名的仙宮,內裏具體的情況在外界卻全是傳聞,你不覺得這很怪嗎?”
程顯聽自言自語道:“我早該意識到了。”
他兩手交握,把下巴放上去。“有沒有可能,是因為其實從沒有人離開過這個島呢?”
“師父——”程透一驚,師徒倆現下根本無法确定究竟哪些話能說,哪些不能,他有些怕程顯聽失言。
“你放心,這個應該能說,展光钰原話是‘沒有人能離開這裏’。”程顯聽反而失笑,眯起眼睛。“小鈴铛怕死得很,他敢說出來,這句話肯定是能說的。”
程透挑眉,“小鈴铛?”
師徒倆重點立刻原地跑偏,程顯聽想着總得給他家徒弟點消息哄住,要不隔一段時間是要鬧的,索性直接賣了展光钰,笑眯眯地說:“解鈴還問系鈴人。*”
程透略作思量,立即回道:“虎?”
程顯聽呵呵一笑,搖頭道:“非也非也,再去想想。”
知道了展光钰的身份,就很有可能推測出程顯聽的,程透顯然更想知道這個問題些,瞥了自家師父一眼翻書去了。程顯聽仍坐在那兒看他,臉上的笑容卻斂去了,徒弟一眨眼就把正事抛在腦後,他這個做師父的卻忘不掉。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情稍作整理,謎底輪廓便可浮現水面。
按時間順序,霜松的過世令身為人母的琵琶女備受打擊,夫妻倆遍尋挽回女兒的辦法,琵琶女不惜墜入魔道。藥師不救,大約指得也是不願背道相助,夫妻就此反目——這中間缺少的一段故事,大抵正是兩人先後來到仙宮的契機。
理到這裏,程顯聽忽然渾身一震。
不對,是藥師先決定的要去嶺上仙宮,如果他去了,按照展光钰“沒有人能離開這裏”的說法,之後他與琵琶女那場鬥法又是何時發生的呢?
他抿一下嘴唇,決定先略過此處。兩人到仙宮後,琵琶女仍未徹底脫離魔道,出于種種因緣,當她道心不穩時,陵宏——藥師也極有可能參與——做主将她鎖入萬卷倉最頂層。結合時間緊迫,他們的計劃一定是要救琵琶女的,至于怎麽救……
程顯聽确認以墜入魔道的狀态,琵琶女是進不來嶺上仙宮的,必是在登島後再度出現了入魔跡象。
“他們要把她送離嶺上仙宮——”
“是犼吧——”
師徒倆同時開口道。
兩人面面相觑,程透發覺程顯聽目色陰郁,忙主動道:“什麽?”
程顯聽站起來,“他們要把琵琶女送離嶺上仙宮,不是百年後山門再開,而是現在。”
程透大驚,“不是不能說出來嗎!”
程顯聽異常煩躁地在屋裏踱步須臾,蹙眉道:“我大概知道來龍去脈了。我……”
他看向青年,焦躁驀地又遠去了。程顯聽在心底嘆一口氣,低聲道:“我可能帶你來了個,不太妙的地方。”
等過半晌不見青年追問,他怔怔看着程透,後者目色平靜地回望着。程透忽然淡淡一笑,“罷了,師父這不也在呢。”
這話讓人心裏五味翻起,程顯聽甜苦參半。他擡手摸了摸徒弟的側臉,卻不知該說些什麽。程透看他情緒不對,主動挑起話茬道:“我知道展分舵主……”差點帶出來從前總說自家師父的那句什麽東西,程透連忙咽回去,“是犼,對嗎?”
程顯聽勉強彎了彎嘴角,“答對了。”
仿佛為了緩解沉重,他又忙不疊說:“不過我先提醒你,我跟他不是一種東西。”
諸事暫且作罷,師徒倆默契地閉口不談,各自假作清閑起來。七目村其他人都去找琵琶女了,他倆也不清楚是怎麽個找法,估計是幫不上忙的。程顯聽心中仍謎團重重,他始終不解不能說的理由,別的姑且不提,“計劃”即是送琵琶女離開仙宮這麽一句話的事,又有何不可說。
反正他現下算是說出來了。
程顯聽情不自禁地啧一聲,目光不知不覺落到了徒弟身上。
程透,程透。他的程透。如他漫長生命裏唯一的希冀,他對他所有的感情都仿佛與生俱來,自然而然。
程顯聽托着腦袋,看着青年手腳麻利地整理着書架。
好想摸摸他的窄腰,好想親一親他啊。
半晌,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後的程掌門顫抖着手給自己到了點冷茶,他鎮定自若地抿一口,開始在心裏把各種清心咒翻來覆去地念。
大抵是太過投入,程大掌門不知不覺念出了聲,青年聽見了,回過頭問道:“師父,你在說什麽?”
“啊?”好像心思被戳破一般,程顯聽難得窘迫,捂着眼說,“沒事,沒事!我……我背經呢。”
程透小聲嘟囔句稀罕了,轉回去繼續做自己的事。
夜半三更時,倆人都躺下睡着過,花匠突如其來地砸門驚擾滿屋清夢。程顯聽揉着眼坐起來,自家徒弟卻已經目色清明地跨過他應門去了。程顯聽下床披衣,剛系好帶子,花匠火急火燎沖了進來,大喊道:“你們怎麽樣了!”
“該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了。”程顯聽打了個哈欠,“你們呢?”
花匠一點都不驚訝,他們無名派一向有本事。她松一口氣,答說:“毫無進展。”
程透看他倆似乎要長談的樣子,給花匠把椅子拉過來,自己立在一旁。花匠也不客氣,馬上坐下。只聽程顯聽道:“你們準備怎麽把她送出去,我又扮演什麽角色呢?”
花匠剛坐穩的身子立刻又彈起來,“你怎麽就給說出來了!”
程透在一旁道:“下午我訓過了。”
程顯聽無所謂道:“我覺得沒什麽不能說的。”
花匠想了想,擺手道:“罷,以你們現在知道的,說到這種程度估摸着也不會影響太大。”
“怎麽,知道的愈多愈不能說?”程顯聽問。
“可以這麽說吧。”花匠點頭,“諸事息息相關,窺探愈深,愈知嚴寒。”
程透提醒道:“離題了。”
花匠清清嗓子,說道:“回答你剛才那個問題,我不知道。”
屋裏靜下片刻,程氏師徒異口同聲道:“你不知道?”
花匠嚴肅地點頭,“所有标上‘不可說’的事,清楚的人越少越好。具體都是藥師和陵宏在策劃,我們只幫忙就好。”
“那現在到底都誰知情,知情到哪個地步了。”程掌門又開始揉額頭,無力感四面襲來,他開始懷疑這亂七八糟的,其實是在瞎胡鬧了。
花匠說:“我,藥師,國英,陸廂算全部知情。你和程透算一半,溫道如今與我們相行甚遠,我不清楚。至于……周自雲,他同琵琶女的事無關,但知道些極要緊但事。”
“行了,不要給我講了。”程顯聽頭大無比地打斷她,“不到必要的時候我都不想知道了。”
程透出聲說:“找琵琶女的事我們能幫上忙嗎?”
花匠搖頭,“在你們也成為全部知情的人前,怕是不能。”
程顯聽卻道:“你們确定琵琶女離開萬字扭樓了嗎?”
“确定。”花匠鄭重地回答說,“陸廂潛進去找過了。”
程顯聽心裏又開始懷疑他們其實是在打算造反,琵琶女的事固然要緊,但說實話,他對她的安危沒什麽實感,畢竟萍水相逢,出手相助,已算仁至義盡。
他程顯聽可向來不是什麽重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