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秘密

海風拂去些許潮熱,門口的樹枝繁葉茂,郁郁蔥蔥。月光很亮,樹影像是一雙雙搖曳的怪手,攪動着嶺上仙宮徒有其表的平和。陶埙的聲音斷斷續續響徹在樹叢間,程顯聽身影白衣勝雪,反倒比月光更似鍍了層銀霜。

埙幽然低婉的音色,叫他吹得像剛燒開的水壺。罪魁禍首本人倒渾然不覺,怡然自得吹得來勁。程透原本想着忍他一會兒,沒過多久他自己也就覺得沒趣兒了。沒成想,程掌門一吹就是一個多時辰,大抵是覺得不夠盡興,還爬到了樹上。

程透忍無可忍,沖到樹下沖他高聲道:“大半夜的,別吹了!”

程掌門停下來,滿不在乎地回道:“沒事,沒人在。”

程透皮笑肉不笑,“我不是嗎?”

程顯聽權衡須臾,從樹上輕巧地躍下,攬着程透往屋裏去,“走了走了,不吹了。”

師徒倆剛走到門口,程顯聽仰着脖子看了眼遠處,又停下來,程透怕他反悔,忙問說:“怎麽?”

程顯聽指指村口的方向,“藥師回來了。”

兩人一起看過去,果然是藥師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披頭散發,破衣褴衫,渾身上下血混着泥灰,像剛從土坑裏打過滾回來。倆人誰也沒敢打趣兒,程顯聽上前主動問道:“情況如何?”

七日為限,明天就是最後一天。花匠他們也三天沒見人影,對于藥師忽然回來,師徒倆都有點不祥的預感。只見藥師疲倦地搖搖頭,他站在原地深吸兩口氣,拍了拍自己的臉強打精神。在仙宮裏幾日不眠不休,哪怕修士也到極限了,更何況藥師現在只是個肉體凡胎。

“還有個方法,需要你們倆跟我走一趟。”長舒了口氣,藥師看向程氏師徒,“如果順利的話,你們也能一次弄懂所有不能說的事。但不順利的話……”

他認真地思考片刻,微微蹙眉,與其說是不确定,不如說像在懷疑,“大抵是會死吧。”

說完,他又急匆匆地補充道:“你們也可以拒絕,我會自己去,但不要告訴花匠和陸廂,絕對不要。”

程顯聽問說:“是要去哪兒?”

“再進一次扭樓。”藥師緩緩道。

程顯聽與程透對視一眼,同時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麽,程顯聽立刻就搖頭道:“這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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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師的想法很簡單,他要進一次萬字扭樓,在幻境裏回至琵琶女失蹤那日,看看她到底去哪兒了。因為扭樓裏并非個人記憶的重演,而是無法改變過去的、對時間的回溯。

且不說能否成功,程顯聽已經證明了扭樓根本不是只會讓人看到最痛苦的回憶,哪怕是進入幻境,藥師也不一定就能看到琵琶女失蹤那天。

似乎看出師徒倆的顧慮,藥師收起眉宇間的疲憊,強打精神笑了一下,“她無論私下裏還是明面上,都去過萬字扭樓許多回。是為了去看一眼未來,她有需要知曉的答案。只是,萬字扭樓實為一體,但凡經過隧道便會中術,不受箭傷與金鈴不響并非關鍵。”

關于程顯聽到底在萬字扭樓裏看到了什麽,程顯聽其實并未同任何人細講,琵琶女也只是知道他看到了并沒有發生過的事。回來後程顯聽猜測那大抵是未來,眼下藥師的話正巧證明了這一點。那幻境裏并非什麽好事,程顯聽含糊着沒給程透提一個字,他本人也不甚在意,總不會是明天就發生的事。

藥師繼續說道:“只要走過隧道,再觸響幾個金鈴,就一定會回溯過去的。”

像是下定決心一般,他低聲說:“我會借助法術和藥劑抹除過去的記憶,從生效開始,秦可竽的失蹤就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回憶。”

夜晚靜悄悄的。程顯聽與程透誰也沒有說話,他們聽見彼此的呼吸聲,沒有一個人平緩而穩定,程透終于忍不住低聲道:“你瘋了……”

程透從沒有遺忘過,對他來說,遺忘本身就是一件很難想象的事,更何況是忘記過去的全部。其他人尚且可以重新相識,但有些是回不去的。

這意味着,藥師要永遠忘記他的女兒霜松,忘記他聊以慰藉的短暫美好回憶,至此漫長的生命裏只剩大段大段的留白,他或許會重新知道他有個女兒,名叫霜松,卻連經年過去,為何取霜松這個名字都再也想不起來了。

程顯聽斬釘截鐵道:“行不通,沒有那些過去,琵琶女又如何成為你的痛苦。”他想要阻止他,頓了頓又說,“想想你的女兒吧,想想你是為誰來到嶺上仙宮的。”

良久沉默過後,藥師半側過臉,“失去的已經失去了,我不能再失去一個了。”

他垂下眼,笑容很是無奈,“至于有些人,剝離記憶,也會深深地刻進骨髓裏。”

在程顯聽的強烈要求下,計劃更改為明日天亮前動身前往萬字扭樓,只有程顯聽和藥師進去,程透在外面等着。

程透頗有微詞,但站在程顯聽的位置上想想也很合理。他也不太擔心,他家師父有本事出來一次,就有本事出來第二次。

兩人回家後都有些心不在焉,程透坐在床沿上想事情正出神,突然被程顯聽彈了一下額頭,他難得沒火兒,擡頭問師父說:“我不懂什麽叫剝離記憶也會刻在骨髓裏的人,感情不應該是依賴點點滴滴的記憶而産生的嗎?”

程顯聽大抵也沒料到他這麽較真,坐在他身旁微微一笑,“考慮這些做什麽,你左不過是不會忘記的。”

“我只是……”程透想了想,蹙眉道。“有點難以相信。”

“我就相信。”程顯聽低聲笑道。

那一瞬間,他清楚地看見師父的眼神變了,他看起來滿懷希冀又滿懷落寞,程透怔住半晌,忽然張口愣愣問說:“師父有嗎?這樣的人……”

他知道自己問得有些僭越,卻還是想知道是誰能讓程顯聽露出這樣的眼神。

程顯聽意味深長地看了程透一眼。他一條腿随意地支在床邊,胳膊肘撐在膝蓋上,頭倚在手上懶懶散散地歪着。他避開青年的眼神,低聲道:“沒有。”

若是往常,程顯聽必會得便宜還賣乖的說上一句“是你啊”來讨他家徒弟的歡心。可是這次他莫名其妙就不想騙他了,程顯聽自知是個薄情種,有些事,就是假的承諾,他也不敢。

話說出來了是要負責任的。

程顯聽啧一聲,心煩意亂地往後一仰,“不要再問了,趕緊睡覺,明天還有一堆事要做。”

他瞥一眼還坐直在床沿上的青年,眉心不知不覺擰了起來。

他問出那個問題的眼神,讓程顯聽有些在意。

與此同時,程透卻有種松一口氣的感覺,他這輩子從沒什麽向師父剖白心意的癡心妄想,只是聽見他說沒有後,還能騙騙自己心安理得地随感情醞釀發酵。

他也不會意識到,“不相信”的自己,正任憑這麽一個人被自己親手刻進骨髓裏。

黎明前的那段時間往往是最黑暗的,蒼穹如墨,瑣碎的星光也将熄未熄。照理說從前在伽彌山上時,天塌下來也擾不了程顯聽睡覺,誰料自從來到嶺上仙宮,真要他早點爬起來的日子卻是從沒掉過鏈子。程透睜眼時程顯聽已經醒了,他發冠高束,穿戴整齊,正坐在床邊上舉着一串珠鏈,似乎在端詳,仔細一看,又能發現卻是雙目出神。

程透一動,程顯聽立刻就回神了。他不動聲色地把珠鏈收進袖子裏,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轉頭問道:“醒了?”

“恩。”程透應一聲,起身飛速洗漱完畢,他走回屋裏,發現程顯聽的衣領子有一處堆着,一絲不茍中顯得有點迷糊。他随手就伸過去要給他整一整,程顯聽卻抓着他的手,不知從哪兒又摸出那珠鏈,纏在了他手腕上。

青年擡手,不解地看向珠鏈,長長的砗磲珠鏈只在手上繞進一圈,餘下的松散下垂,倒也很漂亮,最奇妙的是看似松散,程透晃了兩下手,卻又不散。

“這是什麽?”程透問。

“看不出來嗎?”程顯聽笑道,“這是念珠。”

這豈不是更奇怪了。程透掃一眼砗磲串,粗略一算,大抵确是一百零八顆的念珠串。有點不明白他家師父今早起來又作哪門子妖,他揶揄起來,“道君,你哪兒揣來的佛珠啊?”

“這是……”張了張嘴,程顯聽似乎本打算詳說什麽,他盯着程透權衡片刻,又把話咽了回去,轉而壞笑道,“算了。我告訴你,這其實是狗鏈。”

程透更迷茫了,舉着手說:“那你這是拴住我的意思?”

“對。”程顯聽嚴肅地點點頭,“拴嚴實,省得跑了。”

“去你的——”程透罵他。

約定的時間眼看到了,程氏師徒收斂笑容,各自正了正身形。與此同時,大門扣響,程透走過去開了,發現外面的人居然是陵宏。

陵宏看着也是一臉疲憊,聽花匠口風,他也跟着去找過,只是萬卷倉諸多事宜,陵宏身份特殊,更不好和他們這些明顯有陣營的人混在一起,最終被勸了回去。眼下出現在門口,必定是來幫藥師抹去記憶的。陵宏真是個了不得的人,啥都難不住。

倆人還沒來得及開口,陵宏主動道:“該說的我都和他說了,你們直接動身吧。”

師徒二人一齊朝小道上看去,見藥師正一手背在身後候着。他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麽區別,臉有點冷,表情有點硬,眼裏也不茫然,似乎還是那個七目村的主心骨。

硬要說有點什麽不一樣的地方……程顯聽覺得,現在站在那兒的那個人,與其說是藥師,不如該說是焦甫然。

于是,他走過去沖他點了點頭,“昭情君。”

焦甫然也鄭重地點了點頭,回道:“程掌門——”

他看向一旁的青年,沉聲說:“這位想必就是程透了吧。”

雖說平時都是直接藥師長藥師短這麽喚的,可眼下情況不可同往日而語,藥師現在是昭情君焦甫然,是一代名士——其實把名士和藥師聯系起來也挺難的——程透恭恭敬敬地補上了欠他的一個晚輩禮,俯身道:“焦前輩。”

陵宏在一旁道:“時辰差不多了,動身吧。”

三人不再多言,動身前往萬字扭樓。

藥師并非魯莽行事之人,事成今日,他必是早有準備,大抵為自己留下了交待前因後果的書信,在關鍵的位置上,程氏師徒倆都沒什麽好擔憂的。只是人都是會變的,藥師和花匠也不知是在島上多長時間才磨成了現在的樣子,他們從前如何,又該怎麽相處,師徒二人還真不清楚。

就在此時,程顯聽忽然道:“你記得琵琶女嗎?”

走在後面的程透呼吸一滞,自家師父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毛病也不是一兩天了,估計不多那一句嘴,能憋死他。

“不算記得了。”焦甫然老實答道。

昭情君渾身上下都是肅然嚴厲之态,同藥師那種對外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亦或他們無名門藏在眼睛裏的拒人千裏都是不同的。興許是與年歲有關,他看着就像一位嚴厲的長輩,但卻并不難相處。

當然,程顯聽只會比他們活得還久,他身上怎麽沒有這種氣場,這是個問題。

本來程透以為他問完了一句會消停半晌,哪成想這厮今天是鉚足勁兒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又說:“你不記得她,她生死未蔔,又何來痛苦一說。”

這難題似乎也問住了昭情君。他臉上顯出點一閃而過的茫然來,“我不知道。”

他微微垂下眼,“她在我眼裏像隔了一層紗,無比清晰,又無比神秘。”

“我只知道,寧願我死,也要她活着。”

這對師徒倆都穿着一身白衣裳,出發前各自心裏也都有打算,程顯聽不提作罷,藥師這次是有可能一去不回的。破曉前的黑暗像一場無聲的葬禮,先葬送了一個人一生中所有美好的回憶。

值嗎?

程顯聽問自己。

他停住腳步,指了指焦甫然臉上的銀箔面具,問道:“你知道這個是怎麽弄的嗎?”

剩下兩個人也都停下,焦甫然搖頭道:“不知。”

看來他沒有事無巨細地告知自己全部,只提煉了些必不可少的信息,琵琶女一擊造成的毀容,在他看來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琵琶女打的,我親眼看見的。”程顯聽先是指指面具,又指指自己的眼睛。

程透又是一滞,程顯聽存心的,他莫不是還想再試試把藥師勸回去不可,畢竟琵琶女兇多吉少,他是想能救一個是一個?

“你幹嘛——”程透上前一步低聲道。

“我給昭情君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程顯聽按住程透,直視着焦甫然。“你什麽都不記得了,我說句不負責任的話,洗一把臉也能算是重新開始,完全可以不趟這灘渾水。”

焦甫然怔怔地看向程顯聽,半晌,他驀地笑了,藥師是個很少笑的人,大多數時候他對七目村衆人都像一個終日臭着臉的老媽子,對其他人則只剩臭着個臉。

“謝程掌門美意。”他笑着搖了搖頭,卻沒有解釋。“只是我心已決。”

“你有沒有想過,霜松死了,你也死了,秦可竽活着還有什麽意思。”程顯聽正色道。

此話一出,程透也怔住須臾,焦甫然卻并不猶豫,只又是微微搖頭,低聲道:“她活着有沒有意思,與我要不要救她,這是兩回事。”

程顯聽不為所動,出乎意料的,他笑起來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個自私的想法。你一廂情願地要她活着,是保全自己的做法。”

程透其實很想提醒一句琵琶女的情況很複雜,他們不該直接就判定她是半死狀态,更何況藥師也不是就一定會死。再說,他是琵琶女的道侶,怎麽可能見死不救。

他轉眼看焦甫然,清楚地從他倆的話裏感受出了“道不同不相為謀”,卻又從雙方的眼神裏讀出“君子和而不同”來。程透權衡一刻,認為自己身為一個小輩兒還是不要插嘴為妙,主動給倆人臺階下道:“時候不早了,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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