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恩怨

莫毋庸走後,程顯聽回屋發現桌上擺了兩串油紙包好的糖葫蘆。糖衣晶瑩剔透,是誘人的焦黃色,紅果嬌豔欲滴,單看着就讓人牙酸一陣。他探頭問在廚房裏鼓搗的程透道:“你去買這個了啊?”

“恩,裹了兩層糖。”程透不緊不慢地回,随口問說,“剛才那個是誰?”

“就是莫毋庸。”程顯聽打着哈欠,“更有趣兒的是朗上坊停診了,他往後接替藥師的活兒。”

程透倒是沒什麽反應,把熬好的粥盛在碗裏遞給師父,“頭疼嗎?”

“不疼。”程顯聽搖頭,“你猜他是誰手下的人?”

程透想了想說:“不是仙宮,就是周自雲。”

粥裏放了赤豆,熬到火候正好,豆皮破開成了豆沙,再加冰糖,味道很好。程顯聽拿勺子攪了兩下吹涼,先舀了一勺就手送到程透嘴邊,“我覺得不像周自雲,他有點仙兒裏仙兒氣的,和周自雲不對路子。”

程透又推回去,說道:“那藥寮裏的東西是歸他了?”

程顯聽悶聲恩一句,咽下粥才說:“花匠那兒子倔勁兒,就是死也不會去找他。”

結果誰成想,程掌門一語成谶。晚上花匠好幾個月沒發作的癔症忽然冒出來,愣是折騰到初七,國英親自去請了莫毋庸看診,這人也真有些本事,幾張方子過去便好轉了不少。這天程顯聽想着去看看花匠,路過藥寮略作停頓,向裏張望片刻。

小屋子看着和藥師在時沒什麽兩樣,并沒有換了主人的樣子。

就在此時,莫毋庸掀開簾子走了出來,見程顯聽站在那裏,略一頓,随即展露笑顏道:“程掌門,有事嗎?”

程顯聽搖頭,剛擡腳要走,莫毋庸卻又叫住他說:“是要去花匠姑娘那兒嗎?那正巧,幫我把這個帶過去吧。”

程顯聽只好又轉回來,接過包好的東西,随口問說:“這是什麽?”

“沉香殼,叫她煮水喝,能止燥,也有鎮靜的作用。”莫毋庸解釋道。

程顯聽瞥眼瞧見他肩膀上竟然立着一只翠鳥,羽毛翠蘭,光鮮水亮兒,不動也不叫,但時而眨巴一下的眼睛令人确定這是只真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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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毋庸好似沒注意到程顯聽在看什麽,略一偏頭不解說:“程掌門?”

“哦,沒事。”程顯聽這才回神,淡淡道,“有心了。”

“哪裏,醫者仁心。”莫毋庸謙虛道。

帶着那包沉香殼子,程顯聽去了花匠家。主人精神不振多日,苗圃裏一年四季盛放的花兒都有些恹恹的,這會兒子國英和陸廂都不知去哪兒了,花匠一個人坐在床上,腿蓋着褥子,捧着手爐正不知神游到何處。

她才見好,披頭散發、整個人無精打采,兩眼直愣愣的,同平時的古靈精怪截然不同,呆滞間又顯出些娴靜來。耳後別着幾縷碎發,逆冬日燦又泛白的光而坐,魂不守舍中流露出些不易察覺的端莊。程顯聽忽然想起她原來也是一位公主呢,腦袋一抽,張口喚說:“柔以輕。”

花匠面無波瀾,微擡眼瞥他一眼,收回視線。

程顯聽便幹站在旁邊,不再出聲。

半晌,花匠柔聲開口道:“我做了個噩夢。”

“醒了就好。”程顯聽淡淡答。

她再度擡眼看他,盯了許久,才朝旁一揚下巴,說道:“坐。”

程顯聽才不跟她客氣,徑直過去坐下,把沉香殼子放在褥子上,“莫毋庸給的,叫你煮水喝。”

“我不要他的東西。”花匠動作極緩慢地搖着頭說。

程顯聽眉眼不動,“治病的。”

“我不要他的東西。”花匠重複說。

“你跟他置什麽氣,是他殺了藥師嗎?”程顯聽忽如其來地把聲線提上去,高聲道,“是我沒把藥師和琵琶女活着帶出來,你恨我吧!”

花匠定定地看着他,疑惑地蹙起眉,“我恨你做什麽?”

程顯聽抛出正題,“花匠,今天只有我們倆在場,我想聽聽你的癔症是怎麽來的。”

花匠顯得很冷淡,把手爐轉了個面,打開蓋子吹紅裏面的銀絲炭。“問這個做什麽?”

“藥師死前托我照顧你。”程顯聽面無表情地解釋說。

誰知,花匠彎着眼睛笑了,低聲道:“算了吧,程顯聽。”她看向自己對面的男人,一字一字地說,“你不是什麽重情的人,你們師徒都不是。”

程顯聽不置可否,只繼續道:“那我換個問題,你和周自雲為何面貌如此相似。”

花匠驀地就不笑了,直勾勾地望着程顯聽道:“我渴了,你給我倒點水喝。”

程顯聽站起來給她倒了碗半燙的水,把沉香殼丢了進去,濺起的水滴落在手背上,有點燙。他把碗遞給花匠,花匠看也不看地悶頭喝完了,才端着碗說:“周自雲回來了,要起風了。”

她面沖日光,有些刺眼,于是眯起來,問道:“你知道周自雲的生母乃是禍海妖姬,那你知道周自雲的生父是誰嗎?”

藥師說過,花匠是周自雲的表姑母,那麽其實也已告訴了程顯聽答案,他回答說:“是你表兄。”

“正是。”花匠點頭,“我姓柔,他姓周。”她慢悠悠地把碎發別在耳後。

“這個故事裏,還有個姓容的人。”

長風凜凜,呼嘯而過。

程顯聽回家時見徒弟正在桌前等着,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支下巴歪頭看他。青年出落愈發俊俏,琉璃珠子似的眼睛驟然盯着,倒叫程顯聽有些不自在起來。他嘴裏大抵塞了個糖球,腮幫子一側鼓鼓的,桌上的糖葫蘆少了一顆,應該就是進了這小崽子的口。

“你去哪兒了?”程透歪着頭口齒不清地問道。

程顯聽心說這話聽着怎的這麽耳熟,一面關門一面榫不對卯回答說:“你就坐這兒幹等我回來啊,不無聊?”

“習慣了。”程透把那顆糖葫蘆嚼碎咽下去,面色如常,卻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等你是一件我早就習慣了的事。”

程顯聽逼自己不細想徒弟是否意有所指,反而揶揄起來說:“行了,就你最伶牙俐齒。”

程透不置可否,剛要站起,程顯聽又把他按回去,自己坐到旁邊正色道:“有事說。”

“關于誰的?”程透問。

“莫毋庸。”程顯聽敲敲桌角,“這不是個尋常人物。”

程透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還有什麽新鮮事嗎?”

程顯聽屈着手指頭出其不意彈了程透額頭一下,“沒大沒小的。”訓完了,他咳嗽一聲,繼續講道:“你仔細看過他衣服上的那些刺繡嗎?”

程透點頭,“看過。繡工非凡,栩栩如生。”

“今天我路過藥寮,見他肩頭落了只翠鳥,和他衣服上繡的那只一模一樣。”程顯聽神神秘秘一笑,“最有意思的是他衣服上本來繡那只翠鳥的位置空了。”

程透卻舔了舔嘴唇,酸溜溜地接道:“就見了那麽兩面,師父倒是觀察得夠仔細啊。”

程顯聽異常興奮地搓了搓手,眉飛色舞道:“說重點,你想想他衣服上那些鳥是不是都朝上振翅而飛,像在躲什麽東西一樣?你猜猜看是為什麽。”

此乃程掌門一大毛病,愛賣關子,等人去猜。程透興致寥寥地眯眼看他,反正師父最後還是會憋不住自己講。果然沒過須臾,程顯聽就晃着手指頭說道:“那衣服上一定還藏着一只不得了的東西,這是一件‘點活袍’啊!”

點活袍程透倒是知曉,傳說乃為九天玄女的一片羽毛織就,世間罕有,凡所繪所繡之物俱能點化成活、以供主人差遣調派。是不是玄女的羽毛做的不清楚,總之一定得是個法力通天的人才能制成,他一直是當成傳說來看。

“所以呢?”程透蹙眉說,“你興奮什麽呢?”

“如果我們能在上面畫一條龍,那龍就會真的活起來,到時候斬龍抽骨,咱們就大功告成了啊!”程顯聽巴掌拍得吧吧響,高聲道。

程透異常冷靜地眯起眼,等半晌師父興奮勁兒過去了,見青年無甚反應,尴尬地咳嗽了一聲後,這才徐徐說:“我且不提咱們倆誰有本事斬龍抽骨,咱們怎麽往上畫龍,殺人越貨?”

“點活袍所繪之物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稍有差池,後果不堪設想。莫毋庸那件上全是繡上去的大抵也是為了減小重畫的誤差,他上面繡的那些全是花鳥,是我們都見過的真東西,神獸點活如此之易,他豈不幹脆全畫兇獸供自己差遣。”淡淡分析罷,程透最後又幽幽地加上一句,“再者時候不到仍無法離開仙宮,咱們還得在這兒養老。”

程顯聽啞口無言,偏生又無話反駁,只得悻悻道:“龍嘛,我努努力還是能搞定的。”

程透挑着眉想鬥蛟斬龍自己可是經驗豐富,說到這兒,玄蛟當真是有一陣子沒入夢過了,他剛想提,程顯聽便主動問起來,“你好陣子沒夢見過玄蛟了吧?”

“恩。”程透也有些疑惑,玄蛟的出現似乎并沒有規律,程顯聽中蠱昏睡那兩年幾乎日日入夢而不間斷,他回來後也有,但一只手都能數出來。一定要說的話,就是每當數日不見後再度玄蛟現身,厄運如影随形。

程顯聽好像知道原因,耐心地解釋說:“我不在的那兩年你天天做夢,是因為心裏空,心越空就越容易被玄蛟趁虛而入,日漸取代。後來心沉下去了,意志愈發堅定,它便難以入夢。”

程透挑眉,“師父的意思是我滿目煩惱,玄蛟就無機可乘?”

程顯聽啧一聲,露出“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你這個小兔崽子,我是說你持有執念,愈發衷堅,才會——”

說到一半,程顯聽驀地卡了殼,緊閉着嘴停住。程透不明所以地望過來,追問說:“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沒有然後了。”程顯聽連連擺手,不願多言。

原因無他,只是反應過來程透的執念是什麽,讓人百感交集,長嘆連連。

如果……自己的避而不談能換一夜安眠,而不是滿身累累傷痕,他願一生緘口,永不再言。

仿佛下定決心一般,程顯聽抿了下嘴,“我是說心沉挺好的,就這樣吧。”

這番插曲過後,師徒倆各忙活各的。程顯聽終日游手好閑,也終日不知在忙活些什麽,但程透事兒就多啦,自家師父十指不沾陽春水,嬌貴得很,課業不能落下,家務也得做吧。

偶爾他就會懷念一下程漆,雖說他和自家師父有仇,但卻是幹活一把好手。

也不知茯苓現在如何。

下午被程顯聽一提大功告成打道回府的事,程透難念不想些。茯苓那病怏怏的模樣不曉得會不會好些,他小時候常摸的那只仙鶴恐怕活不到他們回去,就要歸于瑤池九天了。

人活着,只要有家,就難免不想。

正出神時,程顯聽突然又湊過來,開口道:“哎對了,往後別在花匠面前拿嫁不嫁人這事開玩笑。”

除了你還有誰天天擠兌她。程透這麽想着,轉過身來問說:“怎麽?”

“說來話長,還是不給你講好。”程顯聽搖頭,抱起胳膊,“總之我确認了咱們日子還是太平不下來,周自雲就像個炮仗,指不定哪縷煙兒就給燎着了。”

程透眼也不眨,“沒事,到時候你就教他做人嘛。”說完他想起來周自雲是個正了八經的“雜種”,身體裏一半留着禍海妖姬的血,怕是無論如何都“做不成人”的。他略作思量,試探着問說,“家族?”

“算是。”程顯聽肯定道,“只是我想不太通他遷怒花匠算什麽,花匠才該是徹頭徹尾的無妄之災。”

程透簡短地說道:“聽不懂。”

程顯聽嘆氣道:“我若能想到是這種事就不迫她講了,講一次就是再傷她一次。”

說着,他頗有感慨,“雖然後悔,但我反而開始欽佩起花匠了。她拜入仙門并不是離經叛道,也不像琵琶女一樣是因為發現自己天賦異禀。”

程透挑眉,“那是為何,解天下水火,救黎民倒懸?”

他自己都覺得這有些離譜,莫說大道無情,天地不仁,但是長生者便需得先明白獨善其身。雖然這些話乍聽之下其實還挺合花匠的性子。

“是為了争。”程顯聽難得嚴肅,“就像修道逆天而行一樣,是為了争。”

不明前因後果,程透幹脆放棄聽懂關于花匠過去的只言片語,話鋒一轉道:“我從小就不明白修道到底是為什麽,就為了長生嗎?”

程顯聽眉心一擰,問說:“怎麽提這個?”

“只是長生者無情,長生者無情。”青年微微颔首,“只是濟天下蒼生易如翻掌,何以冷目視刍狗。”

程顯聽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輕輕揉了一把程透的腦袋,低聲道:“先救自己,再救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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