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毋庸

隔着火堆,程透看見他隐隐流轉出淡金色的眼睛,被火光暈染開來,分不清楚。

那裏面應是萬般滋味湧起,卻獨獨剝離不出的情。

他聽到他輕輕撥動琴弦,唱着“心悅君兮——”

“君不知。”

那一刻所有的人與物都遠了,仿佛兩人間只有一個火堆,正有一個火堆。他為他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他卻要他愛人而先自愛。他永遠像雪,一旦暖起來就會化掉,可他眼裏的火亦熠熠生輝。

他是如此矛盾,宛如當頭烈日,恰似萬古寒淵。

“下雪了……”

花匠輕輕說道。

三個人一齊擡頭看雪。但程透沒有,他還是盯着程顯聽,試圖從師父的眼裏确認出什麽,但後者終究沒能給他機會,他微笑着把琴遞回陸廂手裏,說道:“進屋去吧。”

屋裏暖和得人筋骨都松散起來,五個人坐在厚毯子上發呆。花匠挨着國英坐到最邊上,程顯聽給每個人倒上酒,随口挑起話茬,“花匠,你和國英是怎麽結義的?”

花匠不滿道:“大過年的不提不開心的事。”

“怎麽,跟國英結義你還挺不滿的?”程顯聽立刻揶揄起來,程透瞪他一眼,拿眼神叫他閉嘴。

陸廂剛張口要打圓場,國英卻擺了擺手,笑說道:“無妨,程掌門若是想知道……”他偏頭看着花匠,“我不擅言辭,便由阿姐講一講?”

花匠撇起嘴,幹完了酒說:“好吧。”

那天天氣不好,是個死氣沉沉的三秋末尾。山上靠海,初勾勒出冬日的肅殺之氣,花匠為了找一種草籽在樹叢裏摸爬滾打了好幾日,灰頭土臉的,衣服裏都好似鑽進了小蟲子。她紮紅頭巾,扛着鋤頭邊撓後背邊哼着歌下山。山上飛禽走獸甚少,花匠不怕別人聽見她自編自導的粗野音調,盡興地哼着。她沿阡陌慢悠悠地往山下走,今日是張金榜的日子,市集裏人不會多,她目前是個名不入金榜的閑散人士,倒是可以趁着機會去撿點便宜。

如果不是地上那攤駭人的血漬,她是不會停下腳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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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匠自言我非善人,嶺上仙宮裏有哪天不死人?最開始停下不過是好奇罷,她左右看看,發現這血是滴滴答答一路向着林深去的,那人想必受了重傷,只怕走進去便再也出不來了。

死在這兒,自己常來來去去,多晦氣啊。

花匠這麽想着,改過方向沿着血漬走去。

草木窸窣間漸漸夾雜着一個青年的痛苦嗚咽,花匠一面想着這得多疼啊才能哭成這樣,一面又覺得還有力氣哭成這樣,指不定有救。她繞過樹幹,終于看見有個面容清隽的年輕人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顫抖的雙手胡亂挖着土,十指出血,滴進泥土裏。

他咬牙痛哭,花匠看見青年的身邊還躺着一個瞧着至多二十出頭的美麗女子,相貌溫婉端莊,只是面色慘白,嘴唇烏紫。她的前襟被鮮血浸透,嘴角更是殘餘着沒擦幹的血跡,原來地上那些血都是這女子的。

花匠只能感受到青年的氣息,她知道女人死了,那雙溫柔的眼再也不會睜開了。

她開始看那個青年。

青年的修為不在她之下,應該早已發現了花匠的行蹤,但他置若罔聞,只哭着拿手挖土。隔過須臾,青年直起腰背,擡頭望天,深吸着氣似乎在強迫自己調息。花匠發現他原來雙目滲血,難怪連土都挖不好了。他是那麽絕望而悲傷,大抵天塌下來也就這麽難過了罷。

這讓她有一瞬間想到了某個時候的自己。

花匠扛着鋤頭走過去,緩緩在青年旁邊蹲下,“她是你的誰?”

青年強咽下抽泣,沙啞着嗓子答,“與你無關——”

“與我有關。”花匠面無表情地說着,複又站起,一鋤頭落在青年腳邊,濺起些細碎的土星子。“我要埋了她,所以得知道她是誰。”

青年挖土的手一頓,呆呆地擡頭看向逆着光的女人。他目所視處盡是一片鮮紅,女人的紅頭巾豔麗得像是能擰出血來,與那張冷漠的臉不甚相符。

“她……她是我師姐。”不知怎的,青年用還算幹淨的手腕擦了擦血淚,低聲說起來,“我叫國英,她叫國玲。”

“好。”

花匠再下一鋤頭,她愛種花,鏟土飛快,幾下子就把國英手刨出來的土坑調整好了形狀。“有人記得她名字,也好不做無名鬼。”

花匠為國玲挖了一個很深的墓穴,足以要她在這不安寧的島上安眠。她扛着鋤頭看國英把師姐抱進坑底,用手捧土,從腳開始埋。

花匠想了會兒,扔下鋤頭走過去,她沒有動手,只是蹲在了國英旁邊。

青年緊咬着牙關,血和着眼淚一滴滴落進埋葬師姐的土裏。花匠把手高高擡起,又輕輕地落在國英頭上。

“別哭了,往後我做你姐姐。”

話音落罷,衆人皆陷進短暫沉默中去。這故事講在家和萬事興的除夕夜裏确是有些唐突,且不提花匠,對國英來說那一定是個痛苦至今的故事。對于他們這種正經師門傳承做派,大師姐實如母親一般,他以手捧土時究竟懷着怎樣的心情,程透絲毫不敢想象。

花匠嘟囔說:“我就講了不要講嘛——”

“可是那天我遇見了你啊。”國英笑盈盈道。

陸廂低頭微笑起來,程氏師徒對望一眼,彼此也放松下來,也許對國英來說那天也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花匠也一愣,小聲說:“就你嘴最甜。”

程顯聽把酒杯朝半空一舉,朗聲招呼道:“來來來大家喝酒——”

酒這東西總是好的,冷時暖人身,不冷時也能暖人心。夜漸深且星月未眠,程透忽然一歪頭靠在程顯聽身上,後者手裏捏着酒杯,也不低頭看人,只壓低着嗓子貼近說:“你今天為什麽這麽乖。”

“因為我有一個問題要問。”程透也低低回答。

“不是那種我肯定不會回答的問題吧?”

程透皺着眉認真地想了想,“應該不是。”

後半夜,陸廂他們起身告辭。談話間不知不覺又喝了不少,程顯聽酒量一般,站起來的時候就有點晃蕩,他倒是不上頭,看着一點不像腦袋不清醒的樣子,但眼裏的醉态很好看。

陸廂難得也貪杯,國英一個得帶倆喝多的回去,程透本想幫他,哪知國英卻搖頭,把三人送出門了,他站在路旁擺手道:“過年好。”

程透便也笑笑,揖禮道:“萬事如意。”

等青年轉身回屋時程顯聽已經自己爬到床上去了,腿斜在床沿邊上,連靴子都沒脫。程透過去訓道:“脫鞋!等我給你脫呢?”

程顯聽哼唧一聲,騰地坐起來,頓時感到一陣地轉天旋,伸手扶住腦袋。

“難受嗎?”程透無奈,過去蹲下幫他把靴子脫下來,“醒酒湯的方子還有,喝不喝?”

“不喝了不喝了。”程顯聽連忙搖頭,“喝不下了。”

他重重倒回床榻上,程透不依不饒,又去拽,邊拽邊說:“你墊高點再睡,聽到沒有。”

“沒事,我又不吐。”程顯聽說着又要往後倒,被程透一把托住,青年陰恻恻道:“你知道我二哥是怎麽死的嗎?就是喝多了半夜被自己噎死的。”

程顯聽立刻道:“停停,別講了。”

他認命,半支起身子來。酒讓視線有些模糊,他伸手摸了把徒弟的臉,懶懶散散地問,“怎麽講起陳年爛谷子的事了。”

“沒什麽。”程透就勢也坐在床沿上,卻沒看向師父。“我偶爾也會想一下要是沒被你買走會怎樣。”

程顯聽打了個哈欠,“沒有這種可能,你在哪兒,我最後都會找到你。”

青年看見月色就窗棂而過,描摹出半個模糊不清的人影,影影綽綽,令人着魔。他張了張嘴,話輾轉一圈,似乎想咽下,又帶着不問不快不甘心。

“為什麽唱越人歌?”

他不回頭,因而也猜不透程顯聽的表情,只聽見他如常道:“這不是花匠唱了今夕何夕嘛。”

“那你心悅誰?”

青年話鋒緊逼,驀地側過頭來,他微微揚着下巴,眼睑卻垂着。這個動作做起來很像程顯聽,鋒芒畢露又滿不在乎。

程顯聽頓了一下,兀自笑着,沒在看他。“只是句歌詞罷了。”

“你再看着我說一遍。”程透重複道。“看着我。”

程顯聽想過若是就此看着那雙眼睛剖白,會不會發生些他的妄念。但妄念終是妄念,只是想想也是孽,他凝視着青年心頭沉甸甸,似有萬鈞。

妄念。

“算了。”程透如釋重負,站起來背對着程顯聽,“反正等你酒醒了也會忘掉。”

他說着,擡腳就走。青年松柏一樣挺拔的身影應是怎麽也疊不上少年還沒抽條的樣子了,但程顯聽不知怎麽,硬是從那裏瞧出了程透小時那種像小狼崽兒似的時時刻刻沖人呲牙的狠勁兒。

後半夜睡到一半時,程透又被人從溫暖的褥子裏拽出來。他揉着眼蹙眉問說:“你幹嘛?”

程顯聽的眼睛在黑暗裏亮晶晶的,他坐到床上湊過去,異常興奮道:“發壓歲錢。”

程透正不明所以,卻見師父手心微微張開,一小團兒流螢似的光碎飛出來,旋轉着升上屋頂,在空中像煙花樣輕輕散開,碎落滿屋。

那些流光溢彩像碾碎了星星落進青年的眼睛裏,他卻不明所以地問說:“是要教我新法術嗎?”

程顯聽搖頭,“什麽也不是。只是我覺得很漂亮,想給你看看。”

程透怔住須臾,像是反應過來什麽,後知後覺道:“師父,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程顯聽心道心想之事斷不能成,他輕輕拍了拍徒弟的腦袋,柔聲道:“睡吧。”

大年初一。

聽說內山裏今天有些節目,但程氏師徒意興闌珊。程顯聽早上起來頭疼,桌上放着杯溫開水,可惜程透不在,估摸着是練劍去了。程掌門坐在那兒把水喝完,想起來在伽彌山上時他對他說過的話。

練劍就跟舞臺功夫是一樣的,一日不練自己知道,十日不練觀衆知道。程顯聽說放在他這兒一日不練不止自己知道,師父也知道,最開始他只是想嘚瑟一下,可惜徒弟從來刻苦好學,沒給過一次機會。

正沉浸在回憶裏,叩門聲卻打斷了思緒。程透和花匠從不敲門,陸廂沒有這麽小心翼翼,端的如此禮貌溫和,大抵來者是國英。程顯聽理理衣冠,咳嗽一聲清清嗓子走過去開了門。

結果,外面不是國英,而是個陌生人。

那人看着二十來歲上下,也是年輕模樣。發色比程顯聽的還怪,是種近乎透明的水藍色,襯得皮膚也透明似的白。他沒束冠,只拿細發繩在腦後梳了個髻,衣着卻華麗非凡。花鳥繡銀袍栩栩如生,好似下一刻上面的畫眉就要從袖角上撲扇着羽翼飛出來,他腰間佩劍,卻墜着劍袍,顯然是把文人劍。手裏折扇半開,白蝶素顏,正輕輕敲着手心。

程顯聽眯了眯眼睛,想着這又是哪兒來的奇奇怪怪者。

“奇奇怪怪者”優雅至極一笑,揖禮道:“在下莫,想着趁年節裏,是個走動的好時候,便來唐突拜訪。”

他眼睛下有些淺淺的藍色紋飾,閃着銀箔似的光,細看才發現竟是些寶石似的鱗片。

直覺告訴程顯聽這人不簡單,一時半晌也探不出修為究竟如何。他略冷淡地點了點頭,不鹹不淡地說:“是有些唐突。”

莫大抵是發現了程顯聽一絲不茍之下還沒來得及整理的淩亂,了然笑笑,再度揖禮道:“原來是我擾人清夢。”

程掌門不客氣地打了個哈欠,下逐客令說:“你要搬進去藥寮得把裏面的東西原封不動地搬出來還給我們,包括家具。別再去敲其他人的門,他們都不在家。”

“這恐怕有些不妥。”莫對他明顯的不耐煩置若罔聞,笑眯眯地解釋道,“我問過邢官,這些東西藥師臨死前并沒有簽字畫押轉置,應由仙宮回收,鑒于我身份特殊,分舵主同意把這些東西留下。”

聽到“身份特殊”,程顯聽心裏咯噔一聲,終于擡頭拿正眼瞧了一回莫。

果然,下一刻,莫自我介紹道:“仙宮叫停了朗上坊的對外問診,改由我負責,目前整個島上又只有一位醫師了。”

好嘛,又塞進來一個。程顯聽啧一聲,想到這人不但堂而皇之搬進藥寮,還取代了藥師的位置,花匠指不定得上火成什麽樣子,便面無表情地說道:“往後路上碰見個戴紅抹額的女的小心點。”

莫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剛要說什麽,程透卻回來了。往常練劍都是從後門回,這次卻是正門,他顯然不是用功去了。師父還是更關心些徒弟去幹嘛了,眼光直接躍過莫,詢問說:“去哪兒了?”

“買了些東西。”程透回答,他看了眼莫,也不多說什麽,只意思意思行了個禮就進屋去。程顯聽揚了揚下巴介紹說:“我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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