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暗幕
消息來得突然,程氏師徒都是一怔,兩人對望彼此,都沒貿然開口。
花匠還在冥思苦想,沒注意到兩人的異常,她在袖口翻翻找找半天拽出一張細長的紙條來,“這是消息通給我的,說要交給你。”她邊說邊要展開,被程顯聽一把搶過去道:“你先別看,老實坐着。”
花匠不明所以地乖乖坐好,大眼睛眨巴兩下露出些許茫然來,程透忽然察覺出古怪來,問花匠道:“嬸兒,你确定他說的是林有餘死啦?”
“當然了!”花匠肯定地點點頭,有些不滿,“我傻嗎這一句話還記不住?”
說着,她兩掌交疊支起下巴,“不過也奇怪,這個林有餘你認識嗎,怎麽消息通還要知會你一聲?”
程透心裏咯噔一聲,沒有聲張,只是看向師父。這邊程顯聽一目十行看完了字條,不動聲色地一團塞進袖裏,沖花匠道:“這樣,消息通告訴我們肯定事出有因,我倆合計合計,你先找國英玩去。”
“什麽意思?趕我走呢!”花匠站起來道。
“對,就是趕你走,辦正經事呢。”程顯聽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推着她就往外走,花匠掙紮了兩下,見兩人臉色又似乎不是在鬧着玩的,疑惑不已地停下來,立在院門口道:“那……我真走了?”
“趕緊的。”程顯聽揮手趕人。
待花匠走後,他進來時順手帶嚴實了門,張口便問道:“怎麽回事,她不是應該知道的嗎?”
程透似乎沒想到師父先關心這個,皺着眉肯定說:“她是清楚的,至于現在是什麽情況,難說。”
程顯聽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他抱着胳膊深吸了口氣,看向徒弟,“現在給你時間,你把當時的前因後果老老實實清清楚楚地給我講一遍。”
當時程顯聽剛剛蘇醒,緊接着就又遇上了磬言鐘的事,程透倒是給師父講了那些,至于回魂草,只用“無甚波折”一語帶過了。想來磬言鐘好歹賠上幾條人命才換來,回魂草一比較,确實沒什麽可圈可點了,程透只提了句從“林氏兄妹倆”那找來的,就算結束。如今消息通雖不甚上心,但也算特意托人遞過來消息,一定是事出有因的。
紙條上字并不多:林有餘慘死香樓,切莫聲張。
光是慘死二字便足夠令人聯想許多,再加上一個“切莫聲張”,事出必有妖,程顯聽聽罷徒弟詳細禀明經過後,蹙着眉說道:“倒也沒能發現有什麽要緊的地方。”
言下之意,就是林有餘死了到底和他們有何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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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也暫時想不出所以然來,反而看着像花匠那副傻兮兮的模樣更令人擔心些。師徒倆略作合計,決定兵分兩路,程顯聽直接殺去消息通那兒,程透去找陸廂他們,挑個時機講講花匠的不對勁。
兩人雷厲風行,當即出發。
說來有趣,無名派的師徒倆才到嶺上仙宮幾年,個中變故卻翻了幾番。
比如林氏香樓,某天突然就宣布不再售安神散了,生意當然做得不如從前如日中天,但也不至于慘淡,林氏兄妹照常逍遙自在。
再譬如屹立百年的懷音樓,要再用上突然二字。主母突然離世,懷音樓塌,四散而去,仙宮內為數不多可供娛樂的地方少了,讓不少人寝食難安。
還有藥寮,藥師與琵琶女一前一後,醫傷看診從藥寮到萬卷倉的陵宏、朗上坊,一度變了再變,最終回到七目村的那件小小藥室內,到了一個叫莫毋庸的神秘客手裏。
這些事細細想來,都逃不開程氏師徒的足跡。
程顯聽一路跑了好幾個地方,才從小道旁破破爛爛的酒館裏把大白天便喝得爛醉如泥的消息通給拽了出來。這家夥打着酒嗝,和程顯聽勾肩搭背往外走,腳下的小路緊挨着內山高大的城牆,陽光照不進的黑暗裏雜草叢生,青苔瘋長。程顯聽毛病多,看着那些苔藓身子不舒坦,胳膊一轉讓消息通走在裏面,自己站到了陽光下頭。
他淺色的頭發在金光沐浴下呈現出一種綢緞似的光澤,連帶着眼睫的都好像淺了許多。在光芒裏,他的眼珠子也并不是墨玉顏色,而是種琥珀似的通透。那微微帶翹的眼角稱不上是含笑,但叫人一見就勾得心癢癢。消息通伸手撣了撣他的錦緞白袍,笑容猥瑣,露出滿口的大黃牙,“要想俏,一身孝。”
程顯聽懶得理他,只顧把人往回拖,消息通不依不饒,掙開他道:“元宵節燈會怎麽沒見你湊熱鬧啊?你這一身雪白,花燈紅紅綠綠,你往裏面一站,配點月光,你就是一道風景啊!”
“你又喝多了說胡話呢吧?”程顯聽強忍着脾氣微笑起來,“趕緊把你賊眉鼠眼的樣子收起來,我看着惡心!”
說到“惡心”二字,消息通好像上趕着惡心他似的,捂着嘴朝路邊哇一聲吐了。
程掌門當即連退四步背過身去,強忍住想要拔劍砍人的沖動大聲沖消息通道:“等你酒醒了再說吧!我走了!”
說着,他低頭就邁開了腿,消息通嗷一嗓子伸手想夠,程顯聽如臨大敵,驚恐地說:“不要碰我!”
他這一嗓子吓消息通一跳,嗓子眼裏嗆到,按住喉嚨咳嗽起來。事精托生的程顯聽甚至感到周圍已經無法讓他呼吸了,腳底抹油魚兒似地溜走了。
那白影剛消失沒多久,吐得昏天地暗的消息通此刻感到好受了不少,他拍拍自個兒的老臉,胡亂拿袖口蹭幹淨酸澀的嘴,扶着圍牆等這陣天旋地轉過去。
他的腦袋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腳下是陰影,身後一道齊刷刷的橫線前便是陽光。消息通看見亮處那線上悄然落下一個黑色的陰影,扭動成似人非人的輪廓,悠閑地蹲在城牆上。
消息通後背一麻,那句“我操”還沒罵完,下意識地擡眼看向頭上。
他看見,恍若鳥類舒展開的羽翼般——
白光一現,血花四濺。
話分兩頭,另一邊,程透剛在陸廂家坐下,就發現花匠抱個盆吸溜着面條從廚房裏出來了。一問才知道,國英雖然回來了,但大部分時候還是待在自己家裏清修,花匠不敢去擾他,轉了一圈又拐回陸廂家裏。
她邊吃邊說:“你不是要和程顯聽商量正事嗎?”
程透臉不紅心不跳地扯謊道:“幾句話的事,商量完了。”
陸廂本來倒茶去了,過來看見花匠低頭拿着個盆在吃面條,臉色大變,“阿姐,我記得家裏沒有這麽大的碗啊。”
“我知道,當然沒有。”花匠那筷頭兒一夾,腕子一轉,面登時下去小半。“這是個盆。”
陸廂幹笑兩聲,見程透臉上也是變幻莫測,尴尬地放下茶又鑽進廚房了。花匠旁若無人,自言自語道:“近來也不知是怎的,餓得快,吃不飽。”
饒是如此,用盆吃飯也有些太誇張了,更何況這才離早飯幾個時辰。程透趁着陸廂還沒回來的功夫裏左右權衡了片刻,覺得這既然是花匠自己的事情,她當然也是有權利知道的,還是不要先瞞下來得好。
他正襟危坐,對花匠正色道:“你有沒有發現最近自己有點不對勁?”
“有啊,我早發現了。”想不到,花匠吸溜着面條滿不在乎地回答說,“我很累,肚子怎麽都填不飽,覺怎麽都睡不夠。”她滿嘴面,聲音含含糊糊,“還有,亂套了,我的腦袋亂套了,裏面有好多不是我的記憶。”
這句一下說到重點上,正巧陸廂出來也能聽到,他臉色驟變,剛要上前說些什麽,程透不動聲色地打了個手勢叫他稍安勿躁,只聽花匠繼續道:“這個女的老倒黴了,是個政門的娘子,結局可慘,話本子都不帶這麽寫的——”
“阿姐,那個娘子叫什麽?”陸廂蹙着眉沉聲問。
花匠放下筷子,端起盆開始喝面湯。等她喝完放下盆,見屋內兩人竟然都一臉凝重,詫異道:“你倆怎麽回事啊,你們認識她?”
不等陸廂回答,程透鄭重地點了點頭。
花匠噘着嘴,似乎有點不滿自己身上的關心被那二娘子分去,小聲說:“叫柔以輕。”
陸廂閉上眼深吸了口氣,對程透道:“你等一下,我去找國英來。”
花匠滿眼迷茫,見陸廂失魂落魄地走了,轉頭問說:“不是,你們都認識這個人嗎?我怎麽不知道啊。”
程透颔首揉了揉眉心兒,緩緩道:“你就是柔以輕啊。”
半個時辰後。
花匠坐在椅子上,國英陸廂和程透圍住她,眼瞅着這女人臉皺作一團,急得都快哭了,瞧她那樣子,三人一時都很無奈,反而把擔憂沖淡了許多。
花匠欲哭無淚,一個勁兒地搖頭,“不是,不是!我叫花匠,我一直都在島上!我不是柔以輕!”
國英毫無迂回,直截了當道:“你就是。”
“我不是!”花匠見論不過他們三人,開始跺着腳耍賴,“我不是!我就叫花匠!我愛種花!”
她鬧将半晌,見三人一點反應都不給,便停下來開始理論道:“你們說我是那個柔以輕,你們有證據嗎?就算我以前說過我就是柔以輕,那還不是我告訴你們的!現在我告訴你們我就是花匠,你們怎麽不信啦!”
這次倒是有理有據,三人還真沒法驀地就找出她真是柔以輕的證據來。
細思之下,花匠說的,确實有道理。往常她是柔以輕,那是建立在她自己的說辭與藥師同琵琶女的佐證上,一旦這些都不複存在,花匠究竟是否為柔以輕本人,似乎就成了個無解的問題。
國英想了想,沖程透小聲道:“莫毋庸搬進藥寮後,可曾移過裏屋的藥櫃?”
“這……”程透略作回憶,答說,“藥櫃不曾動過,但裏面的東西是不是還是原來那些我就不清楚了。”
“無礙。”國英終于笑起來,走到花匠跟前蹲下,柔聲道,“阿姐,你記得當年你和焦甫然,秦可竽的事嗎?你在驚雷瀑布服毒自盡,被雲游至此的焦甫然救下,你感念他指點迷津與救命之恩,與他交換了一件信物,結為生死之交。也是那之後你為他同秦可竽牽線搭橋,促成金玉良緣。”
程透顯然不知曉還有這麽一段故事,但重點是在“服毒自盡”上。他眉眼不動,等國英繼續道:“那件東西現在就收在藥寮櫃子後面的暗匣裏,裏面是一顆你從當時穿的衣服刺繡上拆下來的珍珠。”
國英說着,站起身子深吸了口氣閉上眼。
與此同時,一股真力不由分說沖上了在座衆人的眉心。國英雙手捏訣作罷,一掌輕推,似在挪開什麽東西,另一手一勾,掌心虛拖着什麽東西。他再次伸掌一翻,明顯如釋重負,指尖突如其來地點上了花匠的眉心——
衆人感到眼前景物似褪色般瞬間泛黃變淺,與此同時,他們看見國英一手拖着個打開了的錦囊,裏面放着顆形狀圓潤的黑珍珠,一手拎着件斜襟立領圈金襖,藕色底攢金絲,上面繡着的仙鶴,赫然少了眼睛。
四下恢複如常,花匠長大了嘴巴,啞口無言。
程透心裏想的卻又是另一番事,剛才那一個小法術便可見一斑,國英的修為已經遠不能用在衆人之上而形容,他甩了後面的人一個城池那麽遠。這種“視我之所視”的法術,愈是用在修士身上愈難駕馭,稍有修為,真氣相沖,便有可能二者俱傷,在座諸位修為全部都在元神,國英一瞬間就壓制住了三個人的真元,若是拿出來放在九州大地上,他已夠格開山立派。
“這、這是……”花匠支支吾吾半天,睜大眼睛搖頭,“不可能,柔以輕服毒後死在驚雷瀑布了啊。”
陸廂低聲道:“阿姐,先不提柔以輕,你作為花匠最早的記憶是從哪兒開始的?”
花匠怔住,垂下頭回憶起來。半晌過去,她眼裏的茫然愈漸放大,“我非柔以輕”的堅定想法仿佛也開始動搖。三個人都沒催促,只等她咬着下嘴唇深深吸了口氣,使勁搖頭說:“不可能啊!我……我……”
對于現在的花匠來說,相當于她一直以來對自己的認知轟然倒塌,自當難以接受。程透暗嘆口氣,問說:“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說到這兒,他頓住須臾,措辭更加小心翼翼了些。“柔以輕的事開始出現在你腦海裏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花匠倒是清楚,她哭喪着臉咧嘴道:“是從下大雪那天開始!下大雪那天,你們還記得嗎?那天國英回家了,我還跌了一跤,在周自雲家門口!”
周自雲。
好似只要扯上這三個字便準沒有好事,三人慚愧至極,原來花匠早在那麽久以前就出現了異常,卻沒一個人能發現。
程透回想着那天發生了什麽,忽然察覺不對,猛地擡起頭說:“不對。還記得元宵前嗎?你給我師父講過你的過去,當時他回家後還提醒過我往後不許再亂開你嫁不嫁人的玩笑來着。”
話到一半,他陡然卡殼。
花匠在這方面的某些執念,她喝多了後大罵容家,還有剛才國英提過的服毒自殺——
青年似乎明白了一絲暗藏在花匠表面之下的故事。
哪成想,花匠用力搖了搖頭,“不記得了,我的記憶有斷片,很多。”
陸廂搶道:“這麽大的事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們!”
花匠被訓得啞口無言,縮着脖子委屈說:“我、我以為是病剛好,不是什麽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