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方寸
程透蹙眉道:“斷片的記憶都是在癔症發作過初見好的時候嗎?”
花匠點頭。
村裏近日來了生人,又好巧不巧治過病,國英立刻就懷疑起來,轉頭問說:“有沒有可能是莫毋庸?”
“莫毋庸同我們無冤無仇,從未見過。”陸廂搖頭反駁道。
程透張口剛要說周自雲當初害程顯聽不也是平白無故,随即想起來他師父打斷了人家親媽的腿,周自雲很有可能是清楚這件事的,便當即把話咽了回去。
但他要發言的樣子太明顯,三個人都已經看了過來,程透只好說道:“我說句不好聽的,很有可能大病初歇後我們以為神志不清呆坐着的那個花匠才是清清楚楚的花匠,她可能了解前因後果,本人也察覺到了什麽,才會選擇……告訴我師父,或者幹脆什麽也不提。”
“那我也太傻了吧!”花匠不滿,高聲道,“為什麽不說,就那麽絕望嗎?”
三人眼下搞不清楚花匠到底對從前那些事知道什麽,不知道什麽,從并不記得幾年前林氏香樓來看,很有可能她的腦袋裏就是如她所言的亂成一鍋粥了,無跡可尋。
陸廂和國英對望一眼,後者嘆了口氣,但還是溫和地笑起來,沖衆人道:“今日先散了吧,回去後把來來回回講明,我們再議。”他低頭哄花匠說,“阿姐,你還留在這兒吧,我們在身邊也好放心些。”
就數花匠本人心大,當即吵着又餓了,要兩人做飯給她吃。
到此,各自散去。程透回去時發現程顯聽已經在家了,臉色不太好,正在喝茶。他随口問說:“你那邊怎麽樣?”
“別提了,消息通青天白日喝得爛醉,吐得到處都是,要多惡心有多惡心。”程顯聽說着擰起眉心,一臉不忍回憶。
青年當然了解他家師父種種毛病,言下之意就是什麽也沒問到就回來了呗。他理了理心緒坐下,開口道:“那正好先聽聽我這邊的情況吧。”
三言兩語講明了花匠的情況,程顯聽聽得瞠目結舌,連連幾句“還能這樣”。程透嘆了口氣剛要再說什麽,忽然聽見門板響了一聲,但并非有人叩門,似乎是用小石子扔過來的。
師徒倆對望一眼,程透剛要站起來開門,程顯聽卻一剎那間嗅到了絲夾雜在周遭的血腥氣味,他對味道敏感異常,這股鐵鏽腥味令人升騰起不安,程顯聽一把按住徒弟的手,對他搖搖頭,自己站起來。
程透瞧見師父神情嚴肅起來,也正襟危坐,蹙起眉頭,手不知不覺摸上了腰間的劍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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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過去開了門,陽光急不可耐地撲進來,微微有些刺眼。他眯着眼睛看向外面,發現牆頭趴着個女人,正勾起嘴角,饒有興味地看向他。
這個位置,程透能看到外面,女人當然也能看見程透。她的目光躍過程顯聽,一眼就看見了手按劍柄的青年,笑容更加戲谑起來,程透一時摸不清來者何意,紋絲未動。
程顯聽兩手沒從門板上放下來,只禮貌地笑了笑,朗聲問道:“姑娘何事?”
女人沒說話,抿着嘴只笑。她一身顏色亂七八糟,妖豔得很,可謂紮眼。頭頂金冠十字髻,上身穿着黛藍曲領襦,外套明黃半袖衫,緣邊是淺淺的白色,輕薄似羽,随風輕動,倒顯得她沉甸甸的衣着輕盈了些。下着紅藍八破裙,腰身款款,盈盈不堪握。
她懷裏挎着個包裹,秋娘眉修來講究,拿螺子黛描過,不似青黛般泛出銅綠色,而是同發髻一般烏黑亮麗。嘴唇抹得像花匠的紅頭巾,襯得膚白如雪,薄薄一片。女人身姿婀娜又稍顯做作地從牆後面走到門口,徑直将那包裹丢在地上,裏面不知裹着什麽,球似地往前滾了幾圈,停住了。
師徒倆心有靈犀,不祥預感籠罩眉間。女人擡起兩根玉指掩着嘴笑笑,張口道:“送你們的。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她一開口,卻是正八經的低沉男聲,程顯聽呆了,眨巴一下眼睛回過神來強作鎮靜道:“請教姑娘跟腳,我們師徒日後也好登門致謝。”
“女人”噗嗤笑一聲,戲谑說道:“二位如此聰慧,又哪裏會猜不到。”
說罷,她扭腰轉胯地回身要撤,程透站起來走到程顯聽身邊,兩人剛神情複雜地對視罷,對面藥寮地門簾便被人掀開了。莫毋庸大搖大擺很是悠閑地晃出來,嘴裏哼着小調,似乎要去內山的樣子,他跨出院門,一眼就瞅見了“女人”背影,當即定在原地,悠閑僵在臉面,又落到地下。
那神秘“女人”當然也聽見了這番動靜,回過頭來瞧見莫毋庸,眼睛立刻就亮了起來。旋身興奮說:“小師叔!”
莫毋庸捂着臉果斷要逃,無奈連程顯聽都沒看清楚那人是如何紮眼就蹿到了他跟前,抱住莫毋庸便蹭,高聲道:“好久不見了小師叔!”
莫毋庸強笑着嗯嗯啊啊應和,手伸向了程氏師徒這邊,臉上寫滿“救救我”三個大字。
程顯聽當機立斷,拽起程透,“家務事,咱們只當看不見。”他說着,扶門的那只手往前一送關上半扇門,程透彎腰撿起那包裹,順手關上了另半扇。
外面兀自亂糟糟鬧哄哄,程透捧着那包裹,終于也聞到了些腥氣,他剛要拆開,程顯聽一擺手組織說:“別打開了,裏面是人頭。”
程透手順着粗布往下摸,也不知為了不叫血滲透出來裹了幾層,但總歸是摸出了五官。他剛要把布包放在桌上,程顯聽眉毛一挑立即說:“吃飯的桌!”
“外頭那個……是誰?”程透只好繼續拿着人頭,“裏頭這個又是誰?”
程顯聽接過包裹輕輕放在了椅子上,“外面那個身份該是不難猜,找陸廂誰的打聽一下應該就曉得了。”
“至于裏面這個,”說着,他不知不覺地緊皺起眉頭,長嘆了口氣道,“怪我。”
程透略作思量,反應過來,搖頭說:“你前腳剛走,後腳便——”
程顯聽背在身後的手握緊幾分。
他們師徒和消息通算不上朋友,但先前才活生生見過的人,如今身首異處被包上布扔了進來,饒是誰也不好接受。程透一時嘩然,但到底稱不上有多難過,他瞥了眼程顯聽,似乎想從師父的眼裏解出些他的想法來。
但他的師父終歸是師父,永遠快他一步。程顯聽閉上眼嘆完那口氣,再睜眼時眸子還是清清淡淡,猜不出來。他垂眼望向裝了消息通腦袋的布包,低聲道:“那個人是來送警告的,警告我們別再插手這件事了。”
程透意味深長地提醒說:“他現在可就在門外面。”
“人已經死過了,別輕舉妄動。”程顯聽移開視線,看着徒弟淡淡道,“再者,我與消息通的交情,也不至為他報仇雪恨那種。”
青年心裏當然清楚這件事,但他沒料到師父會大方說出來。他躊躇片刻,輕聲問,“那……屍首我挑個合适的地方埋了?”
“屍首我找個合适的地方埋了,你不用管。”
結果,師徒倆異口同聲說道。青年抿了下嘴,師父口吻斬釘截鐵,不容商量,他也就沒再多嘴,只拿眼神問接下來做什麽。
“那個人走了嗎?”
程顯聽到門跟前開了條縫探頭張望,又自言自語道:“走了。”
他沖程透說:“走,到陸廂那兒去先問出來來者何人。”
路上,程透想想莫毋庸和那神秘人的樣子,他雖一臉苦大仇深,但卻難掩熟識,于是忍不住問說:“你覺得莫毋庸那裏是怎麽回事?”
程顯聽啧一聲,不以為然道:“看莫毋庸态度,不像是一夥的。”
程透也不知是想去了哪裏,斜一眼師父,面無表情,陰陽怪氣,“你倒是替他辯的挺快。”
程顯聽一嗆,皮笑肉不笑地轉過來,伸手就去掐程透的臉訓道:“小祖宗,你幾歲了,少在這兒胡亂吃醋。”
作罷,他拿腔作調地咳嗽一聲,解釋說:“那個人和莫毋庸臉上的驚訝都不像假的,再者。”程顯聽偷偷睨着徒弟,意有所指。“師叔和師父可不一樣,不一定關系匪淺。”
青年撇嘴,沒再吭聲。
陸廂等人倒是沒想到程透才離開沒多大會兒,就又帶着程顯聽回來了。七目村裏房子的大小都差不多,客堂裏一下子進來五個人,可謂滿滿當當。花匠自己坐在椅子上,一條腿屈膝踩着椅面,看她好似也挺沒心沒肺,不像困擾的樣子。
桌上擺了盤炸小酥魚,她吃得正起興,滿嘴流油。剩下四個人無視她,各自落座說正事。程顯聽大致給陸廂講了講适才發生了什麽,又描述了些那神秘人的樣貌特征,尤其強調“看臉是個美人兒,一張嘴是他奶奶的男人”這點兒,大抵是特征明顯,陸廂還沒開口,國英先低聲道:“這個人……是藍田玉吧?”
“應該錯不了。”陸廂點頭肯定,神情不知不覺嚴肅起來。“如果真是藍田玉的話,消息通怕是掙紮呼救的機會都沒有,一刀斃命。”
國英恹恹道:“若是藍田玉,他呼救了應是也沒有人上前插手吧。”
仙宮本就算是個事不關己冷暖自知的地方,聽描述,這個藍田玉必不是什麽等閑人物,只是從程透私以為就算那人不是絕世高手,也不一定會有人施以援手。
程顯聽來了興趣,揚眉問說:“很厲害嗎?金榜上沒見過啊。”
陸廂想了想沒接話,轉由國英繼續講,後者極認真地點頭,難得将一臉人畜無害的溫柔收了收。“藍田玉是銅雀臺豢養的殺手。”
花匠在外圍邊撕着魚肉吃邊插嘴道:“沒在金榜上的大能大有人在,他們只是因為種種緣由不去争了,比如藍田玉。”
年輕人到底争強好勝,每每遇見強者,總是喜歡刨根問底,再暗暗與己對比。程透問說:“修為如何?”
“不能論修為,他們都是走偏了的人。”程顯聽搖頭道。
程掌門這次說得不錯,這些人在修真的道路上走歪,境界也許再難突破,但殺人技上卻登峰造極。當然,修為境界本身也不會低,只是恐難成大道。
“這麽說吧,有句傳言。”
衆人一同看向陸廂。
“銅雀臺教衆三百,暗衛五十,殺手獨一。”陸廂緩緩道。
程顯聽睜大眼睛,露出了一絲顯而易見的驚恐,“等等,銅雀臺是什麽?”
嚴肅的氣氛蕩然無存,程透強壓下一抽一抽的眉角耐着性子給自家丢臉師父解釋道:“仙宮下有四個分舵,銅雀臺,秋來晚,洛水川,七剎山。”
程大掌門茫然地眨巴兩下眼睛,“我猜最後一個是展光钰的堂口。”
花匠鼓起掌來,“猜對了,他這個聽着像對家來砸場子的。”
陸廂見程顯聽又是一問三不知,索性慢慢講道:“仙宮四個分舵,銅雀臺管理散修,洛水川負責門派,秋來晚是仙宮本身的勢力,也只管理仙宮教衆本身,至于七剎山……”陸廂頓一頓的功夫裏,花匠接嘴說,“我們也不知道設立這個堂口到底是幹啥的,目前看來展分舵主唯一體現出來的用處就是,他是邢官們的頭頭兒。”
“就是說,刑罰司,裁判司這些‘司’又是歸四個分舵管理的?”程顯聽道。
“不是。”程透說道,“所有司裏只有刑罰司歸屬展師叔的七剎山,餘下的都歸秋來晚管。”
三個人一來一往,程顯聽的目光跟着來來去去,滿眼虛心求教的樣子。國英便給每個人都斟好茶遞過去,拿給花匠時,她滿手油,一個沒抓住,茶盞掉在地上,啪啦一聲碎了。
正在交談的幾個人同時停下望過來,陸廂看一眼地上的碎片,肉疼道:“阿姐,好茶具啊!”
國英剛想蹲下收拾碎片,擡眼卻發現花匠雙目圓睜愣在原地,忙安慰說:“阿姐,沒關系的,碎就碎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他伸手想抓花匠,不成想她忽然連連退去,厲聲喊道:“別過來,別碰我!”
四個人發現她身體竟微微顫抖着,一副如臨大敵,萬分恐懼的樣子。程顯聽眉頭一蹙,試探着說道:“花匠?”
花匠置若罔聞,兩手放在身側緊緊攥着衣角,肩膀都繃了起來。國英當即站起來想再過到她身邊去,腳才動,花匠反應極大地急退三步,騰地一聲猛靠在了門板上——
“阿姐——!”
然而陸廂家的大門只是虛掩上,并沒落鎖,她用力過猛,将自己重重倚在門上時一下失去重心向後摔去!國英反應過人,但還是只來得及拉住了她的袖口,花匠整個人往後折過,後腦勺重重地磕在地上,當即暈了過去!
這一切發生在不過眨眼之間,等程氏師徒和陸廂一起沖出門外時,花匠已經暈死過去,後腦勺一片血跡,幾個人在外傷上都算老手,沒敢輕易挪動,程顯聽立刻吩咐國英道:“按住她耳後突起下外側止血!我去——”
他回過頭,見程透和陸廂早已沒了影子。
而國英衣衫下擺已被鮮血濡濕一片,程顯聽恍惚了剎那,張口罵道:“娘的,花匠你好歹也是個修士,別摔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