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發作

原來這邊程顯聽不緊不慢晃悠到了內山城門跟兒前,發現門口竟然聚了一堆人吵吵嚷嚷,指指點點。要知道平日裏高聳入雲的正門是不開的,今天稀奇,竟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程顯聽忍不住站住湊熱鬧,便順着旁人的手指頭尖兒往上看,內山正門朱紅筆直似箭,穿透薄薄層雲——最頂上一根麻繩從嘴角捆住顆怒目圓睜的腦袋,随風晃晃悠悠,像捆着一只螞蚱。

諸位修士俱是眼力非凡,一時沒人敢湊近,又不舍得這難得一見的大熱鬧。程顯聽定睛一看,當即一怔,林年年怎麽死了!

底下當然也有不少人認出這可憐蟲是林氏香樓的主人林年年,熱鬧一時更值得咀嚼了,漣漪般層層漾開,明明連林年年眼裏的血絲都看清楚罷了,還不舍得離去。程顯聽可沒這空閑功夫,再顧不上什麽石牙不石牙的,扭頭就面色凝重地往回走,誰料更有趣兒的來了,立刻有個面生作邢官打扮的人攔住他,厲聲盤問道:“喂!你!跑什麽!”

程顯聽懶得理他,瞎話張口就來,“我暈血。”

“哪兒那麽多事!”邢官不買賬,一把按住他肩膀,“鬼鬼祟祟的,怕不是跟你有什麽關系吧?報上名來!”

邢官也算有眼力,還真跟程顯聽有那麽一絲半縷的關系,但程顯聽不欲與他争辯,肩膀一抽,反倒吩咐起邢官來,“我七目村的,這事你們手下人管不了,趕緊去上報給展光钰,叫他來找我。”

說完,他不等邢官反應,負手離去。

回村裏的路上,稍加動腦,便能想到這事大抵同周自雲脫不了幹系。畢竟當初合夥把林年年從銅雀臺刀下放回周自雲那兒,就是平衡手段,賣他個小情面,現在倒好,周自雲非但不吃,還狠狠砸在了地上,誓要與銅雀臺到底。

也好理解,殺了林有餘,血引子就不管用了,林年年留着也沒什麽實際作用,早該撕破臉皮了。

程顯聽殺到花匠那兒,見兩人喝着茶聊着天還挺悠閑,想到自己剛看完血呼刺啦的東西,存心大喊起來。程透對這消息反應不大,神情極複雜地看了他一眼,花匠更是整個人透着古怪,擠眉弄眼不停。

人精兒馬上明白過來,剛才他們多半是在讨論自己,在聯想到他才将大秘密透露給花匠,指不定現在被編排成什麽樣呢,開口就轉移話題道:“還愣什麽呢,不看看去嗎?”

花匠先擺手,“死人頭有啥好看的,我不去。”

“我也不去,”程透淡淡地搖頭道,“我要去萬卷倉翻點書。”

程顯聽急了,“林年年死了啊!你們都不挂心嗎?”

兩人同時露出看傻瓜的表情,程透一語道破說:“死都死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花匠附和着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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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站在原地想了須臾,覺得他倆說得好像也對,渾渾噩噩轉身往自家走,程透跟上去,回頭沖花匠說了句“謝了”,快步和師父并肩而行。花匠也跟到門口,見師徒倆并排走在阡陌小道上,程顯聽還是比程透要高些,她看着師徒倆的背影,忽然感慨萬千,覺得他們同剛登島時也沒什麽不同。

她說不上這是好亦或不好,只是隐隐不安作祟,不知還能看此背影幾何。

且說程氏師徒這邊回家,也不知是那邢官腿腳夠利索還是展光钰自己先聞風而動,總之圍牆外面站着個火燒尾巴的,頭上那一撮金毛在陽光下很是閃爍,頗為惹眼。

走到跟兒前,程顯聽站住問程透說:“你還去萬卷倉嗎?”

程透想也不想答,“等會兒再去,不差這一會兒。”

展光钰見主人回來了,徑直進院,推開虛掩着的房門走進去,還示意師徒倆快進來道:“趕緊的啊,楞啥呢!”

程顯聽無奈,“這是你家還是我家?”

三人依次進了屋,展光钰立即關上門拴上門栓,才神色大變道:“不得了了,林年年死了——”

這下看白癡一樣的換成程氏師徒了,展光钰見兩人反應,驚訝說:“你們知道了?”

“我不但知道,而且親眼見到他的頭挂在內山門口。”程顯聽一本正經道。

展光钰迷茫地點點頭,“我沒從那邊過來,沒見到,我還以為這消息是封在刑罰司的。”

原來展光钰并不是那個邢官招來的,程顯聽一聽發現這裏面還大有來頭,忙要展光钰詳細講講,程透順手倒好了茶,那東西也不客氣,先喝完半杯,一副長篇闊論的樣子。

原來半上午時刑罰司前堂擠滿了銅雀臺的人。帶頭的是分舵主路芷正,神情嚴肅眼露疲憊,展光钰不敢怠慢,忙迎出來,卻見路芷正囑人拖進來一個大麻袋,打開來,裏面是具無頭屍體,身上還穿着那日從刑罰司被放走時的衣服,正是林年年!

展光钰當即以為是銅雀臺又殺了人跑來他這兒興師問罪,沒想到路芷正癱坐在椅背上,直入主題對展光钰道:“展分舵主,恕我未告便将所有邢官調度出去。如今全島戒備,內山關城門戒嚴,只放不入。”

展光钰這才察覺到他的地盤上竟然一個邢官都沒有了,心裏一陣大事不妙之感,卻不好當面,正要張口,又風風火火擠進來了一票人,為首的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女人,儀态富貴,衣着考究,竟是秋來晚的分舵主李夫人親自來了!

李夫人看也不看路芷正,殺進門便甕聲甕氣地問道:“溫道還是邢官嗎?”

展光钰汗顏,這一茬一直沒來得及處理,只好硬着頭皮答說:“他有許久未曾回刑罰司述職了,只是……腰牌也沒交,還算邢官。”

路芷正在一旁不耐煩打斷道:“李夫人,別再管他了!當務之急——”

“當務之急——”李夫人厲聲搶過話茬,驟然拔高了語調,“是趕緊收回他的腰牌!”說着,她慈祥的眉目一橫,劈頭蓋臉地沖展光钰訓道,“諸位大人也不想想邢官為何來來去去只有二十七人!為何腰牌朝時點卯發,暮時述職完收!溫道帶着腰牌離開刑罰司數月,展分舵主竟還未處理,豈是你一個失職就能說得清楚!”

衆人當即明白過來原來重點在腰牌上,展光钰啞口無言,沒法兒為自己争辯一句,李夫人好似此刻成了刑罰司的主人——雖然現在這兒并沒有邢官,她大手一揮,發號施令說:“所有邢官上前,速速交出腰牌!”

路芷正變了臉色,展光钰低頭解釋說:“邢官才被路分舵主全數派了出去……”

“老路!你!”李夫人又驚又怒,回過身來指着路芷正大罵,“糊塗!”

她一跺腳,飛快解釋說:“丹虢陣要開啓了,只有持邢官腰牌的人才能在陣法間來回,你把邢官派出去,就是在給周自雲送禮!”

路芷正聞言大驚失色,上氣吸進去差點沒能出來,他撫着胸口順了幾次氣,才圓睜着眼睛問道:“丹虢陣當真要開,竟至如此?!”

李夫人居高臨下地看着路芷正,“宮主口谕。備戰吧,諸位。”說着,她眼珠子一轉,心裏又來了主意,無視展光钰繼續對路芷正道,“你馬上遣銅雀臺的暗衛,我遣藍田玉出去,邢官回不回來不要緊,先把所有腰牌收回我這兒!”

路芷正失魂落魄地站起來,走到門外傳令去了,李夫人這才重新審視着展光钰,高深莫測道:“展分舵主,我聽說你在外山有位義兄與師侄,還是快把他們帶進內山罷。”她長舒了口氣,“以你分舵主的身份,我們秋來晚守城的人會放你們進去的。”

消息接二連三,展光钰的腦子完全消化不過來,他匆匆沖李夫人行了個禮,奔出刑罰司。

回到程氏師徒這邊,兩人目瞪口呆地聽完了展光钰的話,程顯聽啜了口茶水,複雜地說:“兄弟,你沒覺得你剛才的話裏有比林年年死了更重要的事嗎?”

程透顯然也被他展師叔處理事情的能力震驚到了,跟着點了點頭。

展光钰急了,“我當然知道這些更重要了!可是你倆白癡一樣對仙宮的事一點不懂,我怎麽從這兒說起啊!”

師徒倆同時在心裏道句你才是白癡,程顯聽一手伸着叫他冷靜,從頭問道:“丹虢陣是什麽東西,和丹虢君有關系嗎?”

展光钰更急了,“我不知道啊!”

程透插嘴道:“是那個戰神?傳說中被貶下凡的丹虢君。”

程顯聽瞥他一眼,“你知道的還挺多。”對于展光钰的一問三不知,程大掌門好似早有準備,也不糾纏,直接問下一個說,“那你知道關于腰牌的事嗎?”

展光钰暗松口氣,總算是問到自己清楚的了,“腰牌只有二十七個,不新鑄,律令上寫明遺失斬首,所以倒是從未丢過。我本身沒有腰牌,但是頭回聽說腰牌原來不止是邢官身份證明,還有他用。”

程顯聽若有所思道:“也不怪你,路芷正顯然也不清楚。”

程透說道:“現在我們是不是得趕緊弄清楚丹虢陣是什麽?”

“我覺得這個可能不難查,既然李夫人說了腰牌是陣法啓動後可以出入的道具,那這個丹虢陣肯定是極大的陣法,就一定有跡可循,找老人兒問問。”展光钰腦袋總算清明了些,他頓了一下,對程透道:“你不是要去萬卷倉,問問陵宏,他可能清楚。我現在就動身帶你進去。”

“慢着,”程顯聽忽然想到了什麽,神色古怪道,“你晌午在刑罰司時邢官就被調度出去戒嚴了,也就是說那時城門便只許出不許入了,你出城的時候發現這點了嗎?”

展光钰一愣,“我出城時是預先知道戒嚴的,因此注意到了有秋來晚的人,但不多,城裏也沒張榜告知過戒嚴的消息。”

程顯聽嘶了一聲,“這就怪了,林年年的頭應該是提早就挂上去的,從外山進城的人不知是誰先發現的,駐足觀看,照例說戒嚴的話,消息便不會傳進內山,因為外面看到的人不能再進去了,那是哪裏走漏的風聲,引來這麽多人圍觀的。”

“這些人被吸引出城門後,豈不是進不去了。”程透挑眉說。“秋來晚的人有問題,或者說那個李夫人怪怪的。”

程顯聽默契十足地接道:“最有意思的是他們把一部分人趕出城,又特意囑咐你把我們帶進城裏。”說着,他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下擺,“既然要引我們去內山,便去看看賣的是什麽關子!事不宜遲,動身吧。”

程透也站起來,“花匠他們怎麽說,也走?”

程顯聽認真思索了片刻,搖頭道:“狀況未明,看着不像是沖他們去的,先別拉人下水。”

程透與展光钰想想,覺得不無道理。三人當即走出屋外,正撞見隔壁藥寮裏莫毋庸也掀開簾子,行色匆匆。見到程顯聽,他生生剎住了腳,強笑着關心道:“殿下這是要去哪兒啊?”

見他這樣,說不定正是同三人一路的,程顯聽如實回答道:“內山。”

“哦,內山。”莫毋庸一手背後,點活袍上花鳥栩栩如生,眼角下那些淺藍的鱗片比往日顏色稍深。他自顧自地點了點頭,“內山是好的選擇。”

他說了句指意奇怪的話,便急忙揮手作別,向着後山的方向去了。路上程顯聽把“好的選擇”翻來覆去琢磨了十來遍,确實縷不出有用的線索來,遂放棄。而城門外的看客們也終于發現了事端,不安與不滿悄然無聲地傳播蕩開,頂着無數人的注目,展光钰把程氏師徒倆帶進了內山。

在他們進入內山的那一刻,天陡然陰了,烏雲以目可視之速度在穹頂大團大團聚集,争先恐後傾瀉而入,氣溫驟降,天色驟變,陰暗無邊。

程顯聽還有心調侃道:“呦,這是真有不測風雲呀。”

大抵是平常往來的人都被吸引去城門看熱鬧,街上冷冷清清,陰沉更是讓華美的複道都有些蓋頂壓抑起來。展光钰渾身戾氣,顯然心裏也有自己的想法,沖師徒倆告辭道:“你們先去找陵宏,我還得回趟刑罰司。”

程顯聽也不多言,三人就此分開,師徒倆趕往萬卷倉尋找陵宏,展光钰與他們分道揚镳,踏上了另一條路。

如果這時有人在他們三位身後的話,應該能看到熱鬧的市集此時空無一人,水果攤簍子裏的梨上嗡嗡落着幾只蒼蠅。烏雲壓得好似觸手可得,滿目是天将晚似的陰暗。悶雷滾滾,閃電細若游絲,展光钰與程氏師徒背道而馳,三人匆忙又不失從容、走向各自的方向,微揚的發絲在風中放慢——

朱紅回廊複道間,一只白色的大鳥展翅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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