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西窗
程透心跳漏掉一拍,佯裝不在意,把師父的手按下去,“少說點話吧,嘴不疼嗎。”
可惜程顯聽枕在他腿上,能感到青年立刻渾身崩緊,尾音兒發顫。
小兔崽子。
程顯聽思緒混亂,一面心裏咬牙切齒,一面又替自己委屈。他把手又舉起來去夠程透的臉,笑道:“怎麽了心肝兒,是師父平時不夠疼你嗎?”
程透呼吸一滞,任由程顯聽那只手放肆起來,“我求你,別說胡話了,閉眼,睡着了就不疼了。”
程顯聽偏不聽勸,手一路往下摸,小指尖兒蹭着青年的嘴唇,疼痛使他整個人像被扔進冷水裏,又飄在雲端。他把小指探進青年唇齒之間,甚至去勾他溫而柔軟的舌尖。濕潤的口腔令人心陣陣發緊,程顯聽驀地坐起來,不待青年反應,把他人給按在床榻上,欺身壓了過去。
程透慌了神,不由地拽住程顯聽的裏衣攥緊。
“看着我。”
在沒有朗月的黑暗裏,程顯聽的眼睛隐隐流轉出淡金色的碎光來,他額前幾縷碎發被汗水浸濕,有些淩亂地貼着,但眼神兒很是清明,比玉盤玻璃都要清明。
程透連呼吸都在發顫,他一動也不敢動,凝視着程顯聽的臉,腦袋空白。
近在咫尺,卻發乎于情,止乎于禮。
每次先碾碎了心照不宣平靜靠近一步的,永遠是程顯聽。
他看着程顯聽緩緩地低頭,吐息越來越近,近乎小心翼翼地呼在他臉頰上。
別再靠近我了。
程透睜着眼睛,只感到胸口積攢的正奔湧向眼眶裏。
求求你,別再靠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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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程顯聽終是沒有再越雷池一步,他無力地把嘴唇貼在青年耳邊,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師父吓到你了是嗎?對不起。”
說罷,他收了控着自己的那股勁兒,整個人真的壓在了程透身上。
“乖。”
程顯聽說完這句,才安心地閉上了眼。
程透卻是擡手,握緊幾次,終于還是放在師父額頭探了探。他無比希望此刻是程顯聽又發燒或是喝多了說胡話,才好叫他放心把心裏那點兒永遠也不該大白于天下、于程顯聽眼前的愛意咽回胸口。
可惜事不遂人願,過了今夜,他怕是……再也沒法自欺欺人了。
程顯聽呼吸漸漸平穩,不知是睡着還是疼暈過去。程透任由他壓着,兩目放空,突兀地想起了些過去。
尚欠年少時他發高燒,在屋裏悶得上不來氣,是程顯聽抱着他在外面一走就是一夜,程漆想接,程顯聽卻不撒手。
他本燒糊塗了,對這些事毫無記憶,但今天不知怎麽,像打碎了鏡子,片片都映照出光怪陸離。程顯聽抱着他在能呼吸到新鮮空氣又不至于吹風的木廊小道上慢慢走着,他低沉的嗓音哼唱着一些程透從未聽過的歌——或許那些并不是歌,而是某種咒文。
像程顯聽一樣莊嚴而不容侵犯,仿佛帶着烏七八糟的想法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就連那些湯藥都是他一勺一勺吹涼了喂進嘴裏,程透能活成今天這樣,沒有一步未曾留下程顯聽的身影。
是師父還不夠疼你嗎?
蕩蕩湯湯,程透深吸了口氣。
是你先來招惹我的。
青年輕手把程顯聽擺回平躺,用手撫開他仍然擰在一起的眉心,發狠般想道,是你先來招惹我的,你再也甩不掉了。
他在他身旁躺下,有些肆無忌憚、有恃無恐地握住了程顯聽的手。程透把适才想起的那幾句詞默念幾遍,明知不會再忘,仍是刻進了心底。
日上三竿。
倒是程顯聽先醒的,才一動,便感到自己的一根手指頭被程透抓着。側身看過去,青年睡顏沉靜,讓人內心柔軟又安寧,一只手更是緊緊攥着程顯聽的一根手指,顯出些平日哪兒能窺見的可愛稚氣。
程顯聽無聲地嘆了口氣,覺得這場景不知為何有點眼熟,但剛要循着蹤跡去腦海中找尋,頭便又裂開似的隐隐作疼起來。他坐在被子中半晌,也沒舍得把程透的那只手給扒開,但眼見大中午頭,再沒個人起來,西北風都沒得喝去。
正在心裏糾結呢,青年沉吟一聲,揉着眼醒了,手便自然松開了程顯聽的。後者還有些小情緒在,忙板住臉要下床,好像剛才那個舍不得的不是他似的。哪成想青年動作迅速地抱住程顯聽的腰身,把臉埋在他背上。
程顯聽心中得意竊喜,嘴硬又不掙開,“別和我撒嬌,還生氣呢。松手。”
“我不。”程透悶聲道,聲音軟綿綿的。
程顯聽一本正經繃着表情,嚴肅地說:“少來,我不吃你這套。”
“你沒生氣。”程透整個人扒在他身上,臉緊緊貼着他的背,小聲說,“我聽得到。”
那心跳平穩而有力,程顯聽默了須臾,投降道:“好好好,我不生你的氣了生花匠的,行吧?”他手抓着程透的手背,“起來了,我去做點吃的。”
程透這才罷休,把手撒開,卻恢複了日常把師父噎住的模樣,在他身後說道:“你會做什麽飯,我們去花匠家蹭飯吧。”
“不去,我現在和她有矛盾。”程顯聽又板住臉說。
當然程透是看不到的,他翻身下來,随手拿起程顯聽的衣服披在身上,揉着眼睛道:“你不去,那我去啦?”
程顯聽咬牙切齒,小兔崽子又給我找不痛快!他轉過身來,兇巴巴地說:“那你去吧,去了就別回來。”
兩人正過招,外面叩起門來,他們倒已經練成了聽敲門就猜得出是誰,程顯聽下巴一揚,吩咐道:“你去開吧,是國英。”
程透整理好衣服剛要過去開門,程顯聽又叫住他,“哎,你穿着我的衣服我穿什麽!”
程透瞥一眼衣櫃,意思是,你差這一件嗎?
這邊先給國英開了門,師徒倆各自洗漱,國英手裏提着個三層食盒被晾在一旁,硬着頭皮想開口又不知道怎麽開。程透收拾完了過來,把食盒接過放在桌上,沖國英道:“拎着沉不沉,坐呀。”
“唉……”國英嘆氣,沒挪地方,“我和阿姐做的,權當賠禮。”
他倆倒是誤打誤撞雪中送炭,程透搖搖頭表示不在意,反而問說:“花匠呢?”
國英回答說:“在家裏。她、她說……”他表情又古怪起來,轉述花匠的話,“無顏面見江東父老,日後給程掌門塑金身賠禮。”
程透心道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轉頭看見程顯聽也洗漱完了出來,忍怒道:“花匠這張嘴啊——”他一拂袖大剌剌坐下,對國英說,“你叫她自己過來!別光讓你出頭!”
國英想這哪裏是我能當家的,規規矩矩地俯身一禮,“程掌門,昨日真是對不住——”
他這一拜,程顯聽登時又站起來,但想想自己确實是受害人,又坐回去,他也不好為難國英,沒好氣道:“免了,國英你吃了嗎,坐下一起吧。”
國英連連擺手,“我去陸廂那兒。”說罷,他苦笑起來,自己這一身事也沒解決呢。
程顯聽便不再留他,國英走後,程透打開食盒,把裏面的盤子一樣樣擺上來。花匠手藝不算多好,但也不差,一桌子魚魚肉肉鮮香撲鼻,俗話說拿人手軟吃人嘴短,程顯聽吃着吃着也覺得差不多了,便沏茶漱口,随口問說:“你下午去哪兒,萬卷倉?”
程透還沒回答,他自言自語道:“我得去趟校場,要沒錢花了。”
“你別心裏窩火下手沒輕沒重。”程透悠悠地說,“我不去萬卷倉,我去花匠那兒。”
程顯聽正在思考,沒太認真聽着,下巴剛點下去,又一挑眉,“還去花匠那兒?”
“陸廂現在肯定忙不過來,我有點事想請教她。”程透滿不在乎,一面收拾桌上,一面回答。
程顯聽撇嘴,“你就不能直接問我嗎?”
程透沖他彎着眼睛一笑,然後驀地收了,繼續手裏的活兒。
于是,師徒倆各自準備出門,程顯聽眼尖瞥見程透從枕頭底下把自己之前送他的那砗磲鏈子拿了出來,當即揚眉說:“哎哎哎小兔崽子,你要敢把這個東西送她我打斷你的腿!”
那手鏈從沒見程透拿出來戴過,都是收在枕頭底下。砗磲潔白的光澤像雪,卻又很是柔和平靜,不奪人眼球。程透把那鏈子在手腕上随手纏上三圈,多出來的自然垂下,青年膚白,較之那白中之最砗磲竟也毫不遜色,有種易碎般的剔透。
“誰說我要送人了,”程透嘟囔道,“想起來了戴上不行嗎?”
程顯聽沒辦法了,笑說:“好好,那你好好戴,師父先走了。”
去校場的路上,程顯聽卻笑不出來了。他舔舔自己那刺疼的口瘡,嘴角上次裂開的也還沒好,不知是否是最近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才應來口舌之禍。想到這兒,他腦子裏浮現出那天同花匠在法陣中說過的話,早上這女人又胡言亂語,也不知程透聽進去了多少。
當然,花匠那張大嘴巴,程顯聽既然告訴了她,便也做好了再從另一人口中得知此事的準備。他想想看其實自己也暴露了不少,不如不瞞下去了——
只要別再往深處挖就成了。
到此,程顯聽表情又陰郁些許,加快腳步。
再說程透這邊,他不緊不慢地去了花圃,花匠還有心情侍花弄草,正蹲在泥土地間把花苗填在坑裏。她看起來專心致志,偏生眼神又有點心不在焉,沒發現程透已經走到了身後。程透也沒打攪她,等着花匠認真把花苗移完。
最後一株填進坑裏拿花鏟按好土,花匠掩着下半邊臉忽然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她直感到口鼻中一陣潮濕腥鹹,拿開手一看,竟是星星點點的血漬。
莫名心慌着,她趕緊拿手背蹭了一下口鼻,慌忙站起來。程透在身後喊她,“嬸兒!”
花匠猝不及防,不由“哎呀”一聲回過頭,又把程透吓得怔住了。
她下半張臉上鮮血淋漓,被毫不自知這麽一抹,駭人至極。程透忙邁過矮栅欄道:“怎麽回事。”
花匠驚魂未定,“我哪知道呀——”才一口張,鼻血便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她忙伸手去掩,仰起頭來。程透趕緊把她頭又壓回去,“別仰頭別仰頭,按住止血就好了!”
兩人手忙腳亂了半晌,鼻血總算是止住。花匠進屋去打水洗幹淨臉,這才鼓着嘴埋怨說:“你來就來了不出聲,吓我一跳!”
程透道:“看你種花挺專心的,不差這一會兒。”
“怎麽,有事?”花匠一頓,小心翼翼地試探說,“你師父呢,還窩火?”
程透搖頭,“沒有,早好了,他氣也氣不過一個晚上。”
話聽着有些熟悉,好像陸廂也這麽說過。程透感覺怪怪的,忙閉上了嘴。花匠把心咽回肚裏,詢問說:“咋回事啊?”
程透便正色說:“我聽來一些話,嬸兒你見多識廣,知不知道出處。”
花匠一看他這像是要長篇大論,便倒了杯茶推過去,靜聞其詳。
程透卻先把手串遞了過去,“先請你看看這個。”
花匠接過掌眼,由衷贊道:“難得的好東西呀,這已經不是價值連城了,該是有價無市。”
“還有呢?”程透追問說。
花匠擠着一只眼,“還有?他給你的啊。”
“恩。”程透點點頭,表情古怪起來,“他說……這是狗鏈。”
花匠“噗嗤”一聲,差點把喝進嘴裏的茶水噴出來,她趕緊咽了,擠眉弄眼笑了半晌,才說:“這麽跟你說的啊?”她拿過砗磲珠鏈,在手裏摩挲一番,“一百零八顆,這明明是念珠。”
程透看她攥着那砗磲鏈,臉上似笑非笑,眼裏含着深意,心念電轉,忽然聲音揚起來,“你知道!”
花匠忙收了表情低下頭,“我知道什麽?”
程透卻橫眉怒道:“他和你說都不告訴我!”
花匠一見玩大發了,忙勸慰說:“哎呀祖宗,我都快死了你能和我比嗎!”她摸摸下巴,“不過嘛,他既然告訴了我,肯定就也做好我再告訴你的準備了。”
程透擡眼看她。
只見花匠話鋒一轉,“但——是——”她站起來,兩手撐在桌面上,“我覺得還是你自己去找答案更好。”
“其實你已經知道了很多很多,串起來再好好想想嘛。”她笑眯眯地看着程透,“還要問什麽?”
程透心裏說不上是吃花匠的醋還是吃程顯聽的,往常花匠可都是和自己站在一條船上,這次倒是幫起程顯聽來。
半晌,他道:“好吧,那幾句話我複述一遍。”
說着,程透垂下眼,花匠見他剎那便收了方才的神情,垂着的眼睫說不上是落寞,還是暗藏洶湧。
“蘭因絮果,不動不傷。”程透緩緩道,“有情十方,世事無常。”
他微擡雙眸,墨玉似的眼睛裏含着難以平複的茫然,令人心頭一震,“倘若心動,凡……”
程透再度低下了頭。
見他半天不再說下去,花匠蹙着眉追問道:“凡什麽?”
程透卻無奈地搖頭,“我不記得了,只到這兒。”
花匠也沒聽過這幾句話,在嘴裏念叨着自己咀嚼半天,也搖頭道:“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道。”
程透心道果然,剛要再開口,花匠突然說:“但是,我覺得吧,這個聽着像他自己編的……”
她端詳着程透,試探般說道:“像是回向偈……”
程透一震,好似胸中繃着的一根弦怦然斷開,正要說話,卻第二次被打斷了——
程顯聽風一般出現在門口邁進來,大聲道:“出事了,周自雲殺了林年年,懸其首級在內山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