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法陣
在嶺上仙宮裏能禦劍的機會不多,狂風大作時,程透才驚覺這“基本功”原來許久不練,也會有些不紮實了。
雨下得太大,積水窪裏映出眉眼含霜的青年禦劍而過的影子,水柱順着瓦檐砸進水窪,圈圈漣漪蕩碎了水外世界轉瞬即逝的畫面。內山鑿山而建,要出去自然不能穿山而過,需得原路折回城門。程透一路上思索着以花匠陸廂與國英的性格,他們必然還是願意留守在知根知底的村子裏,周自雲如果要對他們師徒不利,發現兩人不在城裏,最終還是要殺往七目村,到時五人聯手,在自家地盤,總也有種安心感。
只是,他能就這麽順利地再出城離開嗎?或者,如果花匠他們打算進城援助,又當如何?直接殺進去,還是再找展光钰出面?
保險起見,程透選擇了經刑罰司門口回城門。他快步從劍上跳下來,跑進刑罰司,卻見展光钰就站在前堂內,旁邊還站着許多邢官打扮的人,展光钰一臉頹唐,邢官們也面如菜色。程透還沒來得及開口,展光钰先迎上來問,“怎麽樣了!”
程透眼下沒工夫細說,只急忙道:“展師叔,待會兒我要是帶花匠他們進城,還得麻煩你!”
“這好說,我和你一道去,在城門口等你們回來。”展光钰拉着程透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我這邊也被擺了一道,邢官們說路芷正下令他們準備戒嚴後就走了,前腳剛走李夫人便來,不由分說收走了他們的腰牌!內山這麽大,暗影和藍田玉出去找二十七個人,這一來一去又耽誤了不少功夫!”
大雨磅礴,兩人說話都是用喊的,程透沖着展光钰的耳朵大吼道:“藍田玉在找莫毋庸!李秋香是周自雲的人!”
展光钰大抵是已經麻木,李秋香是周自雲的人這件事并未引起慌亂,反倒是程透再度禦劍時他驚呆了,喊回去說:“我不會禦劍!”
“那你上來!”程透沒試過同乘,但總不可能兩人跑過去,只能硬着頭皮來。展光钰似乎看出他的頭大,跑出刑罰司,才仰頭沖程透道:“街上是不是沒人!”
“下這麽大雨!瘋癫了才街上有人!”程透回道。
展光钰不再說話,弓起背部,整個人化為了一只金毛長鬃、獅爪三尾的金耳猛獸,皮毛即使在陰暗無光的大雨裏也油亮水滑,金色熠熠生輝,甚至避開了雨滴!正是程透曾猜測過的真身——金光犼。
展光钰、又或者說是金光犼撒開前爪,身形矯健地躍跑出去,快如閃電,轉眼便把程透甩在了身後,青年還在回味這今天怎麽竟遇到動物了,趕忙禦劍追上。
展光钰跑起來宛若一道悅動的電光,程透也是頭回親眼看見除了玄蛟外傳說裏的兇獸,忍不住垂眼往下觀望。展光钰卻腦袋頂長眼睛似的感受到了,呲牙沖程透說人話道:“看什麽看,我知道我長得奇怪了點!”
程透只好安慰他說:“沒有。不奇怪,挺好看的。”
展光钰卻不依不饒,“你師父更奇怪!”
一下午事發突然,程透頓時沒空再去想關于程顯聽成迷身份的問題,但此時……他心中已隐約有了答案。青年不再搭話,兩人專心趕路,不知不覺,天終于黑了,大雨未歇,程透掐指推算,亥時已至。
Advertisement
內山高聳入雲的城門終于隐隐映入眼簾,大抵是戒嚴使人不安,不少人打點輕裝湧向外山,連正門都通行放人了。此時天色已晚,暴雨不斷,僅剩幾位秋來晚的教衆還在守門。外面,三五個不甘心被攔下的修士朝內張望着,沒有散去,顯然還在打着進城的主意。
展光钰獅爪如疾風,又加提速,程透禦劍跟上竟有些吃力。眼看城門近在眼前,一人一犼都緊緊盯着正門,就在此刻,程透眼尖發現秋來晚的教衆毫無征兆地集體退後了幾步。
與此同時,身後轟隆巨響穿石破雲!內山地面震蕩起來,氣流引得禦劍飛行在半空的程透都險些翻倒下來,更何況是疾奔于地上的展光钰。青磚當即被地震掀起,金光犼重重摔在地上!程透那句沖出喉嚨的“展師叔”還未脫口,聲音已被眼前一幕生生壓了回去!
青磚地面下,一道刺人眼目的光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城門與四面八方!那光芒所到之處地面劇烈震動,泥土拱出掀飛石磚,一座舊樓承受不住瞬間塌陷,複道轟然砸了下來,帶起滿天濃霧似的塵埃!
就在此刻,天空忽然亮如白晝!程透與險些摔暈的展光钰下意識擡頭望向頭頂,只見內山穹頂之上,一面占滿了整個穹頂的巨大射出強光,每一道筆觸都似有生命般流動着,帶起緩緩在空中旋轉。
要生效了!
那一刻,程透猶豫了須臾。
若是就這樣沖出內山,程顯聽會被一個人留下,受困內山,他們在陣法關閉前也無法施以援手——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要動嗎?
可是他的猶豫還未想完,丹虢陣已先替他做出了答案。沿着城門與城牆,一道白光拔地而起,沖上天際,紮眼便與的邊緣相連,形成了一個半球形的屏障,将整個內山牢牢封住!
四角,蒼穹如墨。電閃雷鳴間,丹虢君手書四個大字籠罩在內山所有的頭上——
不赦九天。
地震戛然而止,展光钰灰頭土臉的,他從嗓子眼兒裏咳出些灰來,呆望着眼前的一切,剛要擡頭喊程透,卻見青年忽然大駭,禦劍再度調頭。
展光钰剛要跟上,适才倒塌下的廢墟卻攔住了去路,他才要大喊一句叫住青年,卻聽見程透先一步吼道:“啓動,我師父可能出事了!”
半個時辰前。
程顯聽整頓心神,禦劍直接從廊道進入了主閣的頂層。他快步朝裏走着,黑暗的大殿門口似乎有個人背靠着門席地而坐,程顯聽走近了,待看清那人臉後,終于微訝道:“意料之外。”
那人盤腿而坐,頹然一笑,“确實難料。”
“別擋道。”程顯聽驚訝歸驚訝,負手立在那人身邊淡淡說道。
“你來晚了。”那人把頭重重地朝後磕向殿門,發出咚一聲悶響。“這是宮主閉關的大殿,門關上後只能從內打開,外面不行。”
“宮主又如何。”意外的,程顯聽彎着眼睛笑了,他淩空緩緩拔出了細長的佩劍,蛇骨劍刃如秋霜,閃閃寒光。他手腕一抖,那劍身甩開了化作節節相連的骨鞭,瞬間延伸開來。
那人動也不動,有一小截骨鞭卷到了身前,正好抵在了離他脖頸半寸上,那骨節鋒利的緣邊閃着寒星,切開他的喉嚨易如翻掌。
那人說道:“這不是宮主設計的,而是丹虢君留下的。”他嘲諷一般揚起嘴角,“宮主哪裏有這樣的本事。”
說罷,他看着程顯聽,“丹虢君單從品階上便壓制了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們相差不是一星半點。”
“我知道。”程顯聽緩緩撤手,骨節離開了那人的喉嚨,“這只是丹虢君留下的,并非丹虢君。”
那人好像預料之中,笑了笑說道:“悉聽尊便。”
銀白色的骨鞭撞上大殿之門時,程顯聽其實內心有數。
他與上古戰神無論是品階還是能力都尚有差距,即便這是個丹虢君留下的陣法,僅靠品階,一樣能将他壓制地死死。
可是,這也僅僅只是個。
他與程透分開了,如果不阻止丹虢陣開啓,就意味着,很有可能将程透與自己隔在了外山與內山。無論如何,他必須做到。
當骨鞭銀光掠影擊上大殿殿門,電光乍破,引得整個主閣都轟然震動起來!雪白電光越過地上那人直接劈向程顯聽,兩道白撞在一起碎卻,程顯聽當即被那閃電擊得後退半步,由內向外的巨疼好似在所有骨節連接處塞了刀片,冷汗瞬間落了下來。
稍加妄動,那些停留在骨節間作祟的巨疼便使他整個人恨不得蜷縮起來。程顯聽放棄了活動手腕,毫不猶豫地揚手又是一鞭——
電光大作,比剛才那道還要亮且粗壯,如天雷般劈向他,程顯聽立刻抽鞭格擋,骨鞭收縮回細劍,當空破開電光半丈!但被劍刃斬斷的那些電光在他身後再次合攏,撲向與之相比渺小無比的身形。同時,揮劍斬開電光的程顯聽忽然感到背後脊椎中間的部位一陣比電光還要強烈的疼痛,叫他立刻疼呼出聲!
背上脊椎正中間的位置好似像四肢百骸施加了萬鈞之重,程顯聽當即不受控制地被重量壓着,一只膝蓋重重撞在地上半跪了下去。他緊咬着牙關以劍抵地,劍尖铛一聲撞在地面,火星四濺!他強撐着自己不跪下去,可是無形的重量不容抵抗,竟隐隐壓彎蛇骨劍身!陣法的電光緊随其上,鋪天蓋地劈向跪地不起的程顯聽,他一條腿仍強撐着不跪下去,電光仿佛抽走了最後一絲抵抗的氣數,程顯聽握劍的兩手青筋暴起,随着一聲無比清晰的脆響,蛇骨劍斷——
程顯聽雙膝重重跪在地上,他身下那處地磚竟也随之碎裂!坐在地上那人瘋了一般撲過來要拎他起來,大喊道:“別再試了!你不要命了!”
程顯聽卻吼道:“別碰我,這是我背上的鎮壓符!”
那人愣住,癡似的松開拽着程顯聽的手,嘴唇顫抖,“是真的……你在那個地方時的故事,是真的……”
程顯聽好似不甘屈服于那符咒,兩手撐在地上要讓自己直起身子。然而他越是掙紮,那符文便好似越重,他十指指縫立刻迸出鮮血,那人仍不可置信一般保持着半撒手的姿勢喃喃自語,“你在芥——”
“閉嘴——”程顯聽嘶着氣兇狠地笑起來,“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情。”
“都是真的,”那人卻置若罔聞,瘋癫一般大吼道,“認錯啊!程顯聽!你快認錯啊!”
“不用你插手!”
程顯聽兩手仍強撐着地面,他猛吸了幾口氣,閉上眼睛開始嘗試放空思緒。
無執。
他對自己說着,四周那人急促的呼吸一下變得緩慢無比,聲音扭曲起來,慢慢消失。程顯聽在心中默念,腦海中光怪陸離漸漸勻散,可一些與此時此刻,今時今日毫不相關的細碎片段湧上心間,一件連一件,都是關于同伽彌山的。
與程透一起。
他拼命驅散着那些打打鬧鬧的片段,湧上腦海的卻越似潮水般洶湧起來。程透笑時舒展的眉眼,怒極對他橫眉,冷而藏着深情的眼睛,潔白的牙齒像是貝殼。他戴着砗磲串的雪白手腕,窄腰身,背上交錯的傷痕,甚至……他自己也許都不清楚的,後腰上的那顆朱紅的小痣。
這些,甚至令程顯聽感到背上的萬鈞之力似乎都不那麽難以承受,但也令身旁那人急促的呼吸與呼喊聲立刻又刺了進來,背上瞬間再度一沉,他聽見了自己小指折斷的聲音。
“無……”程顯聽仍然念着什麽,直到再度回到剛才思緒漸漸放空,他開始嘗試接受那些與程透的片段,在腦海中輪番演過,化煙。
終于,當思緒徹底一片空白之時,壓在身上的千斤萬鈞驟然消失,就在消失的那一刻,程顯聽也終于一歪身子側躺在了地上,急喘起來。
十指與手腕早已麻木,在符咒的壓迫之力下,丹虢君陣法射出的電光不值一提,程顯聽不确定自己的膝蓋是否還完整,他沒有力氣動彈檢查。
那人不敢碰他,趴在旁邊焦急地問說:“你怎麽樣?”
程顯聽想擡袖擦一下額前的汗水,但手卻舉不起來。他氣若游絲地回答道:“死不……”話沒說完,程顯聽失去了意識。那人手足無措,剛想到出去找人,卻忽然被一道強悍白光晃了眼睛,主閣随着轟隆聲瘋狂顫動起來,他一個踉跄又摔在地上。
那人在晃動中拼命爬起來,自言自語,“丹虢陣開了。”
他彎腰奔出到外層懸空的廊道上,只見穹頂上果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緩緩轉動,不赦九天四個大字正如這一般,強硬跋扈。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減小,須臾便停了。那人手緊緊扣着廊道的扶手,腦袋裏是一團漿糊,他愣住多時,不知此時此刻應該找誰,又該做些什麽。恰好此時烏雲似有散勢,玉盤般的滿月露出半個倩影,一個禦劍青年如一陣勁風,眨眼便停在了長廊前。
月亮遲來的投下第一縷光,雲層散去,光映照在那人臉上,使他水色的發與眼下淺藍色的鱗片波光粼粼。
程透衣衫獵獵翻飛,他從劍上邁下來跨進長廊,看也未看他一眼,就此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