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對峙

程顯聽心裏仍記挂着事情,他在短暫的昏迷裏好似做了個真真假假的夢,然後立刻便醒了。

外面聽不見雨聲了,只有自己在這兒,所有的骨骼被那陣法折磨過,每一動彈便能聽見咯吱作響。掙紮着坐起來便又花光了全部的力氣,他盤着腿,垂頭時汗水一滴滴淌,有些滴落進眼裏,傳來刺痛,可程顯聽實在是沒勁兒再去擡手擦汗了。殿門不知何時開,不知會不會開,還有太多事端在等着,他必須盡快恢複。

在調息時,他看見了一雙緞面的靴,和熟悉的衣擺下角。

程顯聽微微擡頭,看見青年睜着眼睛站在他面前,胸口劇烈起伏,眼中更是驚恐未散。

他組織着語言準備避重就輕地說點什麽,卻見青年忽然蹲下來,程顯聽下意識地閉上了眼,以為徒弟又要動手打人。然而一只袖子略顯粗暴地拭去他額頭的汗水,蹭幹淨了他還挂着水珠的眼睫。程顯聽如遭雷擊,周身怔住,程透擦完了,兩眼失神般看了他半晌,才忽然撲過去抱住了程顯聽。

可想而知,出城路上的徒弟見陣法啓動,必然以為自己着了道,立即調頭趕來。他很害怕,連死死鉗住程顯聽肩膀的手都還在不易察覺地抖。

“我沒事,我沒事。”程顯聽想擡手拍拍程透的肩膀以表安慰,然而青年抱得太緊,他的手也還擡不起來。“師父的錯,沒能阻止陣法。”

他還要說什麽,程透卻低聲打斷道:“我們兩個還在一起就好了。”

程顯聽不說話了。

他們貼在一起,彼此反複确認了對方的存在後,程透終于松了手。才一放開,他便立刻說道:“讓我看看你的手。”

程顯聽指縫鮮血淋漓,但指甲還算完好,左手小指折斷,向外扭着,看得人頭皮發麻,程透臉色剛一變,程顯聽就立刻揚聲打斷道:“別別別別哭心肝兒,我自己能接回來,我自己能接回來的,你忘啦?我再歇一會兒能直接接好。”

程透怒,“誰哭了!”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那只手,“還有哪兒受傷了?”

程顯聽認真地想了想,“膝蓋骨可能碎了?你摸摸。”

程透伸手認真地确認了那倆膝蓋骨完好無損,這才真松了口氣。廊道上的人好似很知趣,直到這時才走了進來,眼角的鱗片閃爍着水波似的光澤,正是莫毋庸。

他好似才從失魂落魄地狀态中回來,沉聲道:“丹虢陣既然已經開啓了,裏面的人不知何時才會出來,殿下現下身體不适,不如先撤,城內尋一處地方暫且落腳,我可以去找。”

程透看向程顯聽,後者沖他點了下頭,莫毋庸也看到了,轉身快步走到外面,點活袍衣袖一抖,一只仙鶴飛出,他縱身越出長廊,穩穩落在仙鶴背上,像城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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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剛伸手要背程顯聽,就在此刻,變故再生!

殿門轟然敞開,一團古怪的霧氣順着門縫先冒了出來,夾雜着甜膩的脂粉味,沖得頭腦發昏。程顯聽立刻低聲道:“別動。”

那霧氣中,有個婀娜多姿的剪影,腳步愉快地踏了出來。她的兩只手骨瘦如柴,扇骨似的從小指收回手心活動着,濃霧裏她的脂粉香氣有股腥味,令人作嘔。李秋香悠悠地從大殿內走了出來,妩媚聲線念道:“程顯聽。”

霧氣四散,露出那美豔婦人歹毒的臉來,五官同慈眉善目的李夫人完全不一樣,程氏師徒都沒親眼見過,但仍然認出了她是誰。

李秋香将一只手舉到眼前,陶醉地看着自己來回活動的手指,程氏師徒倆順着她目光看去,程顯聽目色驟變,當即脫口而出道:“不可能。”

李秋香妖嬈地扭頭望向地上的程顯聽,笑容戲谑,“怎麽不可能,你不是親眼見到了?”

她扭動着腰肢走近了幾步,程透一手立刻按上了劍柄,李秋香卻置若無物,懶洋洋地說:“你的那位師弟可是極有本事,殺了我們不少人。”

程顯聽側頭貼着程透的耳朵低聲道:“這是一只畫骨,退後,把你的劍給我。”

畫骨,一個聞所未聞的邪祟名字。程透沒有動作,程顯聽緊盯着李秋香,須臾才反應過來徒弟沒動,略一側目疑惑起來。程透松開一直半架着他的那條胳膊,也低聲道:“你還能動?”

程顯聽瞳孔驟闊,卻見程透已穩穩地站了起來,他緩緩拔出佩劍,微垂的眼擡,是目光堅毅,渾身氣勢抖開,叫程顯聽為之一振。

“你坐在這兒別動,看着我吧。”程透劍尖微擡,玄紫色靈光環繞劍身,他頭也不回,又說了一遍。“看着我罷。”

滿月照向整個仙島。

濕噠噠的泥土地上,周自雲手裏拿着個小陶酒罐,他似乎很是愉快,哼着小調,邊走邊仰頭喝上一口。路邊是清新的雨後味道,混着冬天的凜冽,他眯着眼睛呼吸了口這幹淨的空氣,回頭沖身後的人道:“快點兒啊。”

暴雨使地上泥濘不堪,處處水窪,溫道小心翼翼地繞開那些泥坑,不知不覺就落到了後面。他聽見周自雲喊自己,月光下那人薄唇含笑,顯然是心情真的很好,溫道鮮少見他這副模樣,他拎着衣服下擺和周自雲隔着個水窪對視了半晌,下定決心般松開手。

“我不想去。”溫道面無表情,卻言語堅定。

周自雲那與花匠極其相似的眉目,在月光下仍含着微笑。許久,笑容極慢地斂去,他保持着半側身的動作,手指在陶罐壁上摩挲着,“為什麽。”

溫道抿嘴不願看他,隔過半晌,他才重新凝視着他,說道:“自雲,我不會阻攔你達成畢生大願。”他咬咬牙,“只是,我與花匠無仇,甚至曾經還能算是……朋友,我不想眼看你殺了她。”

周自雲挑挑眉毛,露出孩童一般的天真不解來,“可是我說了不會讓她疼的,一刀斃命,很快。”

“周自雲,”溫道當即搖頭,“我與你共枕而眠,你覺得我會不了解你嗎?”

他不動聲色,抽了一口涼氣,“你會當着我的面扭斷她的脖子,讓她在嗚咽與痛苦中緩慢地死去,不是嗎?”

月光下,周自雲笑起來,仰頭喝了兩口酒,随手把陶罐摔在地上,下過雨的泥土很柔軟,酒罐并未摔碎,因此只傳來一聲悶響。他一笑起來,那股邪氣便俊俏又危險,“你說的對,我不但要扭斷她的脖子,我會先從她的手腳開始,把她一截一截往下卸。”

溫道似乎不想再聽下去,立刻轉身就要離開,“我回家了。”

周自雲雙目陰沉地盯着溫道的背影,他看他走出去幾步,舔了舔牙,還是叫住了他,“溫道。”

溫道眼裏一沉,頓住半刻,回過身去。周自雲揚手抛來一樣東西,他下意識地接了,定睛一看,發現居然是自己的那塊兒邢官腰牌。

“回內山去,火燒起來可不長眼。”周自雲陰晴不定地說罷,揚長而去。

玄紫劍光勢如破竹,快似閃電——李秋香卻不避不閃,徒手捏下那劍!

劍與素手撞在一起,竟發出金石相擊般铛一聲嗡鳴,李秋香右手上皮肉當即飛了出去,露出銀白色的骨骼來!與此同時,程顯聽高聲提醒道:“朝骨節連接處打!”話音未落,程透腕子一翻,劍尖直挑向上,沖着李秋香的咽喉飛去,李秋香不慌不忙,左手掌心伸出去攔,皮肉立即又被劍氣擊傷,爆炸般飛散開去,劍尖卻卡在了她的掌骨之間!

程透不為所動,适時抽劍,兩人距離分開,彼此警覺地對望,誰也沒有妄動。

李秋香兩手僅剩骨頭,鮮血淋漓,她本人卻像是毫無痛感。去掉皮肉後,她的右手細長得詭異,并攏後本身就好似一把利劍。說時遲那時快,李秋香再度飛身而上,右手如爪,朝青年面門殺去,她手腕的傷口處爆出一股詭異黑霧,像一張張牙舞爪的大口,籠罩在大殿半空,要把程透吞入!然而程透一腳後撤,玄紫劍氣比那黑霧更勢不可擋,分開毒霧,劍身狠狠揮向手骨,李秋香兩腳落地,二人纏鬥在一起,紮眼便過數招!程透劍式快且兇悍,每一次都不偏不倚砍向李秋香關節處,可那關節像是有韌性一般,将劍彈了出去,劍風偏倚飛出,擦着李秋香鬓邊而過,落下一縷秀發。

更要命的是,她的骨頭與劍撞擊後發出的一聲聲嗡鳴震得人眼前發昏,似有玄機。程顯聽見狀回頭,剛想把自己的蛇骨細劍扔過去,這一動身,才驚覺自己的佩劍剛才已經折斷了!

就在這剎那功夫間,李秋香胳膊如蛇一般扭動起來,上面的皮肉紛紛掉落,攀上了程透的劍身。程顯聽大喊道:“程透過來!”

程透毫不猶豫地翻劍,一手捏訣,雷光自劍上騰空而出,李秋香慌忙撤手,程透向後退步,但李秋香一擊不成,緊跟着欺身而上,兩人一進一退,招式左開右合快若閃電!程顯聽擡起手來,呵道:“劍!”

李秋香一怔,左手抄底而出要去攔下程透朝後伸出去的劍,青年卻比她動作更快!右手兩指并攏拉出一道玄紫色的符線攔個正着!程顯聽手伸出去,掌心按在劍上向下一壓,狠狠朝劍柄劃去,劍身上立即染上一層鮮血,李秋香眼露忌憚,直接朝後扯開,程透卻不給她機會,步法緊随,悍然厮殺而上!

這一劍夾雜着雷光與玄紫劍風,李秋香冷汗還未低落,劍卻已殺到了面門!她不得已只得用手去擋,這次,染血的利刃與銀白色骨骼相撞,白骨滋一聲冒出白煙,散發腥臭!李秋香慘叫一聲,程透緊随其上,挽劍而出,劍光似龍吟虎嘯,飛向李秋香肩膀,她肩上皮肉四散,胳膊蕩了一下,搖搖欲墜!

程透一擊未收,右手原地畫出符文,雙手握劍劍尖觸向符文中心,陣法中玄紫雷電暴漲而出,鋪天蓋地殺向李秋香!李秋香胳膊已受過一擊,她當機立斷拿那受傷的胳膊再度去攔,雷光兇悍,劈向銀白骨骼,一聲巨響!李秋香半邊身體散出惡臭,化作黑煙!

程顯聽坐在後面吹了聲口哨。

他大聲道:“先攻心肺殺了李秋香,然後朝腰上四指後的位置刺,殺那畫骨!”

又是李秋香又是畫骨,程透聽得雲裏霧裏,但總也明白順序是先心肺再後背。他步法飛快,欺身殺到李秋香身前,李秋香頭猛朝前,沖程透吐出一口霧氣!青年收力,衣袖當即捂住口鼻,卻還是不甚吸入一口!那霧氣有生命般順着他口鼻向下鑽去,程透一驚,真氣向上游走,要逼出霧氣,然而李秋香骨手已經跟上,他來不及調息,真氣一懈,揮出去的玄紫劍風破開毒霧,李秋香足尖一轉,閃開劍風,完好的那只手朝上一勾霧氣,霧氣竟聚攏成一把大斧的形狀。

李秋香爆喝一聲,揮着那斧頭向程透劈去!程透與她正面迎上,劍與斧撞在一起,玄紫與黑霧卷出勁風四散開,揚起兩人衣袖!兩人各自施力,李秋香單手握斧,立即顫抖,她卻盯着程透的眼睛,臉上露出一個妖嬈笑容來,“你已吸入了我的毒霧……必死無疑……”

程透置若罔聞,劍光再次暴漲,擊碎了李秋香的斧頭!斧頭再度作霧氣散去,青年劍勢不收,揮向她胸膛!

李秋香慘叫出聲,雙膝一軟跪在地上,顯出極度駭人一幕!她外露的骨骼好似不收控制一般瘋狂扭動起來,後背似折斷般彎着,一截銀白脊椎蛇身般從後腰頂了出來!程透微怔,這晃神的片刻,程顯聽在身後大呵道:“程透!”

青年當即回神,飛身閃到李秋香身後,一腳踹上她肩膀,将那破麻袋一般的身體狠狠踹倒,劍尖刺向腰上四指處——正是那截脊骨鑽出來的位置!

李秋香再度發出一聲凄厲慘叫,與此同時,所有骨骼盡數化作一團黑霧散去,她沒了骨頭支撐的皮肉幹癟下去,軟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程透收劍回鞘,厭惡地蹙起眉,走回程顯聽身邊問說:“這到底是練了什麽歪門邪道。”

程顯聽坐在地上,仰頭笑說:“她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只畫骨。”

程透蹲下來和他保持一個高度,繼續問道:“畫骨是什麽。”

程顯聽斂了笑容,“此事說來話長,畫骨絕不該出現在這個……這個地方……”

“什麽意思?”程透說着,一手伸過去,要把師父架起來,“我背你?”

程顯聽也不知是不是在逞強,搖頭說:“不用,差不多了。”

青年剛把師父攙扶起來,莫毋庸急匆匆地跑進來,邊跑邊喊道:“怎麽樣了,要我幫忙嗎!”

他沖進廊道,目光落向地上那攤皮肉上,腳驀地站住了。

莫毋庸瞪大眼睛盯着那些皮肉,許久,他擡起手指向李秋香,牙關打着顫,“這是……”

程顯聽面如止水,“是她。”

“秋姨!!!”

莫毋庸撲過去,他跪在地上,圓睜着的眼睛裏更多的像是驚恐。他幾次顫手,終究是沒有勇氣,去扶起地上那攤癟了的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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