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一念

好似故意忽視一般,誰也沒有多看一眼地上花匠的屍首,程顯聽拉着程透的手往外走,邊走邊自言自語道:“先別管她,還有辦法。”

師徒倆禦劍而起,在外山繞了足足一天,除了外山真的一個活人都沒有了,什麽都沒能确定。

陸廂國英失蹤,花匠……死亡。七目村一夜之間,僅剩兩人。

程顯聽與程透的家修修補補幾次,在山火的摧殘下又一次垮了。師徒倆就坐在苗圃栅欄的木樁上,靜對着花匠的屍身。

說不定,花匠會在下一秒突然蹦起來,大聲喊着“吓死你們了吧!”嬉皮笑臉地抹幹淨脖子。陸廂和國英姍姍來遲,陸廂還是一臉意味深長的老好人笑容,國英腼腼腆腆。他們兩人合夥把這三個混球揍一頓,然後大家一起喝酒,喝他個醉生夢死,什麽山火,去他媽的。

在程透不受控制地幻想裏,他甚至看見藥師從地平線上緩緩而來,銀箔面具冷冰冰,不屑一顧地哼一聲,對衆人的打鬧嗤之以鼻,自己又忙不疊加入進來。身後跟着同樣臭臉的琵琶女,還牽着一個蹒跚學步的小女孩,咯咯笑着要抱。

滿天神佛呀,若是能聽見此刻的祈禱,也該精誠所動,做些什麽吧。

程顯聽不知在想些什麽,沒有從容不迫,也不是寒芒一般、雪似的冷。他像一尊雕像,垂着眼坐在夕陽下,好像能就這樣坐下去一萬年。身前的屍首與他無關,就連程透也與他無關,遺世而獨立。

“我們走。”

混亂幻象裏,程透忽然聽見身旁的師父低聲道。他一怔,懵懂地擡頭,看見程顯聽站起來,決然地轉身,卻沖自己伸出一只手。

青年疑惑萬分,輕輕蹙眉,“去哪兒?”

“內山。”程顯聽好似等不及了,手一伸把徒弟拉起來,“我說過還有辦法,我們走。”

他拉着他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回走,程透在後面跟着,又問了一遍,“我們去哪兒?”

程顯聽目光堅毅,“萬字扭樓。”

青年好似看見那個從容,冷靜的程顯聽再度占據了這尊軀殼,他清楚自己要做什麽,從來如此。

程透渾身一震——萬字扭樓,奇怪的時空回溯——他整頓思緒,說道:“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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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試看。”程顯聽答,他似乎覺得這樣不夠,又停下腳步,鄭重地看向徒弟,“相信我。”

程透自腰間抽劍,“走。”

他們自群山掠過,飛入內山。萬字扭樓仍收在地底,程顯聽輕車熟路,拉着程透找到杜門,一陣熟悉的轟然後,兩人腳下一空,雙雙墜入黑暗。

程顯聽未曾放開過程透的手,他拉着他在黑暗中向前走,隧道裏本該是黑暗的,可這次,兩人走過時,兩旁随之亮起光來,照亮一小片路。程顯聽邊走邊道:“這是我第三次走這條路,前兩次的結果都不好,事不過三,這次不會了。”

驀地,他自己又笑起來,“也沒什麽不好的了,難不成她還能再死一次。”

程透緊攥着師父的手,他沒有笑。有太多問題竟不知從何提起,好在程顯聽主動解釋道:“說來話長,我試着掙開背後的鎮壓符文兩次,雖然以失敗告終,但兩次也都有松動的跡象,興許是因緣到了。”

說着,程顯聽的手動了一下,與程透十指相扣。

“許多年前,我從一個人那兒拿走了三樣東西,今日我憶起,覺得也許可以一試。”

“接下來要發生許多事了,答應我無論看到什麽都放平心。”程顯聽略帶疲倦地拿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陽穴,“亂七八糟的事,出去我保證全跟你說清楚。”

“好。”程透認真道。

師徒倆穿過漫長的隧道,設置有高臺的房間近在眼前。那房間應該一片亮堂,今日卻伸手不見五指。程顯聽拉着程透,和他一起站上了一級臺階。

白光乍現,他們對視着,程透記得此時在師父的描述裏,他們身上應該現出衰老與垂死之态。可是程顯聽沒有,連他自己也沒有,這倒令青年有些意外,但程顯聽好像料到如此,眼神溫柔地凝視着他。

眼前被白光鋪滿,師徒倆同時感到思緒抽離,腳下一軟。

這一刻,兩人仍牢牢握緊彼此的手。

虛無與混沌中,程透再度睜開了眼。

青年發現自己懸浮在黑暗中,這是絕對的黑暗,他甚至看不見自己的身體,又或者“他”也已經被黑暗吞噬,消失殆盡。

他在虛空中等待着,時間的流逝好似變得無關緊要,也許過了一年,也許才過一瞬。他強迫自己不停止思考,可是剛聚,便又渙散。程透只得盯着遠方,空無一物的遠方。

許久,他看見遠方的盡頭,亮起了兩盞燈火,青年眯起眼睛觀察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是星星,兩顆星星,又好似一體。

唯有兩顆星星亮着明媚的光,程透看見其中一顆化作流星,在黑暗裏拖着絢爛的尾巴墜落,墜落,歸于虛空,無影無蹤。

那是什麽?

他又能思考了,這是哪裏,那又是什麽?程透閉上眼——大抵是閉上了眼,他回憶着來到黑暗之前自己在做些什麽,和誰一起,腦海中似有一盞燈徐徐亮起,意識再度散開,他聽見有一個聲音焦急地喚道:“程透——”

“程透——”

青年掙出黑暗,映入眼簾的是師父薄灰色的發絲,他慢慢正過臉,呆呆地說:“師父,花匠死了。”

程顯聽把他扶起來的手頓了下,低聲道:“我知道。”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輕聲岔開話題道:“有什麽不舒服的地方嗎?”

程透定了定神,強迫自己不去回憶躺在泥濘裏的那個女人,搖了搖頭。

他環顧四周,發現兩人在一個山洞裏,洞穴不深,數丈遠處便是入口,探來幾支綠油油的樹杈。外面下着雨,幹淨而清新的空氣沁人心脾,雨滴落在樹葉上,綠意使人眼前一亮。程透問道:“這是哪兒?”

程顯聽沉默半晌,有些疲倦地輕輕笑起來,“是我們該在的地方。”

程透在地上又休息了須臾,站起來問說:“那接下來呢?”

程顯聽見他好似沒事了,便自己背着手走到洞口。他深吸了好幾口氣,眺望着遠處青山綠水,眼裏似乎含着微笑,“跟我走吧。”

青年跟上去,程顯聽獨自走出洞外,他沒有畫避水符,但那些雨滴并未落在身上。年輕的男人停下腳步,又回過身,沖青年伸出了手。

青年上前拉住他。

這是一處秀麗山水,下着雨,但天并不陰暗,群山環繞,再遠處是氤氲霧氣,看不真切。嫩綠的青草地,茂密樹林,鐘靈毓秀之地令程透緊繃的身心漸漸放松下來,他暫且安心,專注地觀察着山河美景,所有山脈環繞着中間的一座靈山,林間綠影隐隐露出一角,似乎是口古舊的銅鐘。

程透慢慢地察覺出來,這裏很像伽彌山,又不是伽彌山……大抵,伽彌山是仿照此處而建。

他低聲又問了一遍,“這是哪兒?”

“是一座廟。”這次,程顯聽欣然回答了徒弟,“天地六合,納于芥子。”

他拉着程透往山崖邊上走,指着山下。那裏有一道長長的朱紅回廊,一折又一折,繞起中間那座靈山。回廊一側面對靈山,一側則連着暗紅的瓦檐,瓦檐下是木雕的門,接連起無數未知的房間。

“這兒叫芥子廟,其他的,姑且再賣個關子。”程顯聽眯起眼睛笑道。

他好似又一點兒也不着急了,帶着程透慢悠悠地走下山,雨不曾停,夾雜着幾聲清脆鳥鳴。他們邁上長廊,雨珠連成水晶似的線,從長廊的檐上滑落,帶來些“空山新雨後”意味的幽靜遠淡。在山上時這裏看來是山腳下,可是走到此處,原來檐外又是雲霧環繞,深不見底的萬丈。

每塊木板都含着溫潤的光,有些走上去會咯吱響,程顯聽仿佛很是清楚哪些會響,哪些不會,他準确地避開了每一塊兒踩上去會響的木板,但卻又好似是無意這麽做的。

他停在廊上側目望着外面的細雨。半陰的天,廊上有些暗,對面是被雨水淋過、一塵不染的靈山,在晶瑩剔透的水珠下愈發鮮翠欲滴起來。程顯聽垂着眼,雨時獨有的暗色裏,他半阖的眼仿佛有些隐含的光彩,梅骨似的手指極輕地從廊柱上觸過。

師徒倆慢悠悠地走在長廊上,山雨初霁,而夕陽西下。豔紅的雲彩讓山林間的長廊染上些薄薄的绛色,程顯聽薄灰色的長發也被渲染上些許,他的側臉無甚表情,只是在金色,紅色,绛色的夕陽裏不似人間應有。

程透忽然出聲說:“我知道了,這是你長大的地方,對嗎?”

程顯聽顯然很意外,那種近乎神聖的靜默一消,停下腳步問道:“你怎麽知道?”

“你很懷念。”程透想了下,莫名有點酸溜溜的,“沒表現出來,但我看出來了。”

“算你聰明。”程顯聽挑眉道。

兩人正說着,靈山上的銅鐘悠遠奏響,聲聲回蕩在山谷間。師徒倆回頭望向那口自己搖動着的銅鐘,幾乎是與此同時,兩人身前不遠處,一扇房門忽然被推開,争先恐後地湧出三四個六七歲大的孩子,歡叫着追逐打鬧,朝兩人的方向沖了過來。

程顯聽帶着程透輕巧地一旋身,給那群熊孩子們讓出地方,四個小孩笑着從他們身旁沖過,頭也不回地跑了。程顯聽看着他們的眼神有些無奈,埋怨起來,“說過多少次不要在走廊上跑。”

程透望着師父也莫名有些無奈,剛想說話,瞥眼見打開的那扇門裏又走出一個小孩,看着同剛才那幾個差不多大,只是容貌更好,膚如溫瓷,唇紅齒白,墨色長發規規矩矩地束着,着一襲緞面黑衣,腰間佩一玉環。眉目溫和,又顯出些同齡人沒有的穩重來。

是個不需要做什麽便很惹眼的孩子,程透不由自主多看幾下,只聽程顯聽在身後道:“謝爵。”

“什麽?”程透回頭望向師父。

程顯聽也看着那孩子,又低聲說了一遍,“他叫謝爵,‘辭官謝爵’的謝爵。”

話音剛落,裏面又湧出幾個勾肩搭背的毛孩子,看着比謝爵年齡小些,其中一個相貌不比謝爵要差,只是更活潑可愛,很是讨人喜歡,一眼便知是那種古靈精怪會撒嬌的受寵小孩。

只見其中一個大搖大擺地走到謝爵身後,肉呼呼的手掌一張開,竟是只半寸長的錢串子!那孩子舉着手就要往謝爵身上放,而謝爵毫無所覺,仍專注着走自己的路。

程透啧一聲,看向程顯聽,後者也像謝爵一樣毫無所覺徒弟的目光,專注地看着眼前這一幕。

忽然,一個幹淨又平靜的聲線闖了進來,仿佛沒有任何起伏,只是淡淡喚道:“靖兒。”

幾個毛孩子同時一頓,臉上表情登時有些慌張起來,尤其是那古靈精怪的孩子王,想必他便是“靖兒”了。毛孩子們瞬間松開彼此,規規矩矩地站到一旁不管妄動,那手裏拿着錢串子的小孩更是僵在原地,舉着手松也不是,收也不是。

緊接着,緞面的靴子邁了出來,那聲音的主人穿着比所有孩子都要華貴的銀白長袍,暗繡了威風凜凜的神獸。薄灰色的長發同謝爵一樣束簪,随着走動微微揚起,仿佛落入人間的新雪。他淡漠的眉眼如月似霜的清冷,偏生那雙眼梢略翹,令人一見而生歡。仿佛無暇的玉,将落的雪。如此冷而幹淨,叫人不敢吐息,惟恐濁氣沾染上去。

這雪,這白,竟尋不到半分塵世的顏色。

程透也驚了,目瞪口呆地看了看那小小少年,又看了看身後的師父。

程顯聽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躲躲閃閃,揉着太陽穴說:“你看我做什麽?”

“我——”程透腦袋裏空了,我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師徒倆莫名都有點臉紅,不敢再看彼此。

此時,那謝爵好似也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身後異樣,疑惑地轉過身來,便看見一個毛孩子手握錢串子,正要往自己身上丢,開着的課堂門口規規矩矩站着三個被抓了包的,旁邊是芝蘭玉樹,恍若皎皎白月一般的人兒,垂着眼誰也不看。

謝爵顯然是被捉弄慣了,當即明白過來,先疊掌沖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俯身恭敬一禮,“謝過小殿下。”

少年既不看謝爵,也不叫他收勢,只又淡淡道:“靖兒。”

靖兒立刻渾身一凜,戰戰兢兢地快步走到謝爵身前,彎腰賠禮道:“我錯了師兄!”

“啊,”謝爵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忙去扶靖兒,“沒事。”

那手握“作案工具”的孩子更加手足無措,哭喪着臉道:“小殿下,那——”

少年面不改色,邁開步子朝幾個人的反方向走,“放生。”

小孩如釋重負般“哦”一聲,揚手就把錢串子從長廊旁邊丢了下去,程透無語,對程顯聽道:“不是說放生嗎?”

程顯聽道:“那下面連着六界,它從哪兒爬進來的,還會回到哪兒去。”

少年一走,小孩們立刻作鳥獸散,只是沒人跟少年一個方向。程透不由自主地立刻邁開步子就要跟去,程顯聽卻拉住他,跟上了謝爵他們,“我們往這邊走。”

程透戀戀不舍地看了眼少年的方向,跟上師父。

孩子們一路打打鬧鬧,謝爵落在最後面,那被喚作靖兒的領着大家在前面跑了會兒,又退回謝爵身旁,委委屈屈地說:“師兄,你沒生我的氣吧?”

謝爵置若罔聞,只管走自己的路。

靖兒撓了撓頭,湊過去緊貼着謝爵的耳朵大聲喊道:“師!兄!!”

謝爵這才停下腳步,迷茫地看向靖兒,說道:“啊?”

靖兒一臉生無可戀,再次大喊道:“我!說——你沒生我的氣吧!!”

許久未曾牽動嘴角的程透終于噗嗤笑了。

謝爵溫和地搖搖頭,回答說:“沒有的。”

靖兒撅起嘴反倒埋怨起謝爵來,嘟囔道:“你怎麽又耳背了?”

謝爵歪着腦袋看了他半晌,緩緩張嘴,“啊?”

程透身後,程顯聽也噗嗤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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