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芥子
程顯聽拉着程透,快步跟上小小少年們,“走,我們去捉弄捉弄靖兒。”
孩子們推開一扇扇房門,回到自己的屋裏,程透這才發覺适才他們踏入長廊時的入口消失不見了。靖兒的房間離得最遠,他最後一個進屋,大大咧咧不知道關門,師徒倆堂而皇之地跟進去,程顯聽順手就把門給推上了。
然而靖兒毫無所覺,蹦蹦跳跳地坐在桌案前,攤開紙筆,搖頭晃腦地——畫起了烏龜。
程透和程顯聽一左一右挨着桌角看這熊孩子胡寫亂花,程顯聽啧啧有聲,“難怪功課天天做不完。”
程透略一擡眼,不鹹不淡地說:“你挺關心他。”
程顯聽不置可否,只講道:“他叫莊靖,是廟的孩子王。”
程透若有所思道:“孩子王不是你?”
程顯聽一愣,繼而認真地搖了搖頭,“那些孩子們其實不常與我接觸,只是不想當着靖兒面頂撞我罷了。別看剛才那樣,我和謝爵可都是他們捉弄的對象,這年紀的孩子皮得很。”
青年想象了一下以莊靖為首的熊孩子們手裏握着毛毛蟲往程顯聽的身上放,覺得怎麽想怎麽違和。他略垂下眼,嘴角不知不覺間終于勾出笑意,“為什麽?我師父可不像好欺負的樣子。”
“謝爵是好脾氣,”程顯聽悠悠地答,在莊靖身後的書架上随手抽下一本書翻着,“至于你師父,他從不發火呗。”
程透走過去追問說:“為何?”
程顯聽才要回答,坐在案前畫烏龜的莊靖不知為何回過身子——他小小的臉,眼睛瞪大,盯着懸浮在空中的書呆愣半晌,張開嘴哇的一聲,大聲喊道:“媽呀——”
師徒倆都被這突發狀況怔住,程顯聽挑着眉毛一松手,書啪一聲落在地上。
莊靖嗷嗷叫着從椅子上竄下來,哭喊道:“有鬼啊!!!書自己飄起來了!!!”
他蹿出屋外,一衆孩子們聽見聲響,都紛紛從屋裏出外看熱鬧,程顯聽連忙把書撿起來塞回書架上。莊靖哭嚎了好一會兒,才急哄哄地沖大家道:“你們去看啊!書落在地上了!”
毛孩子們紛紛湧進屋裏,可惜書早被罪魁禍首又塞了回去。小孩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齊回頭說:“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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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靖更急了,撥開人群擠進來,見地上真的空無一物,更加驚恐了,大喊道:“我晚上要和謝爵師兄一起睡!”
孩子們哄堂大笑,“你是眼花了吧!咱們這兒怎麽可能有鬼呢。”
大家嘲笑起孩子王來倒也不客氣,三言兩語說得莊靖心裏害怕,嘴卻硬起來,把毛孩子們趕出去,賭氣地關上了門。
程顯聽尴尬地望着這一幕,沖徒弟道:“還是別亂碰了,我們能改變這些物品。也盡量不要碰到那些小孩子們,他們中有些人也許能察覺。”
程透心道從頭到尾都是你一個人在亂碰好嗎,他拉着程顯聽要走,後者疑說:“去哪兒?”
“去看你。”程透淡淡道。
說着,他伸手推開了房門,吱呀一聲,才安寧下來的莊靖再度驚恐地盯着無風自動的房門,哭喊着先奔了出去。
程顯聽控制不住,在一旁哈哈笑起來,邊笑邊揉眼睛,“我以前怎麽沒發現靖兒這麽招笑呢。太逗了,這孩子。”
程透面不改色,拉着師父也走過去。長廊上,莊靖大抵是躲去謝爵屋裏,不見了人影。青年大步流星地往回走,程顯聽在後面拖着他,“別去了,有什麽好看的。我不就在這兒嘛。”
程透停下來,“好奇,你見過我小時候什麽樣,現在我也看一遍你,公平。”
他倒沒想到程顯聽瘋起來連自己的醋都吃,死纏爛打硬是不許程透去看。青年磨不過他,只好妥協,同程顯聽一起站在長廊邊上,眺望着不遠處的靈山,随口問道:“這個時候,你有多大?”
程顯聽低聲答:“說不清楚,不能那麽算,不過和七八歲差不多吧。這是很久很久以前,比你想象的還要久。”
長廊上悄無聲息地走過一位比丘,粗布的僧袍也被夕陽染上絢麗的顏色,比丘眯着眼睛從兩人身旁走過,程顯聽在他身後雙掌合十,傾身一拜。
程透沒有動,慢悠悠地問道:“你們在這兒幹嘛,等着出家?”
程顯聽臉上表情垮了,伸手要彈程透,後者輕巧地躲過,師父見偷襲不成,也不再鬧,低聲答:“不是,這兒……就相當于私塾,我們都是一群來學法的人。”
程透舔了舔嘴唇,沉默半晌,忽然睨着師父,揶揄起來,“道君,怎麽跑來這兒法學了?”
程顯聽尴尬地摸了摸下巴,避而不答。
師徒倆在長廊上漫步,程透當時沒能看清少年拐進了哪間屋子,此時走得遠了,便也徹底死心。兩人都不說話,程透心裏無可避免地又浮現起了種種慘象來。他本放松了的眼又凝重起來,程顯聽仿佛睨見了,無聲無息地伸出手握住了青年的。
掌心相扣,漫步在好似沒有盡頭的長廊上。山林間的清新味道令多日緊繃的神經終于又放松了些,程透不去想了,他清楚師父心中自有分寸。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側眼望着靈山,低聲道:“這是個好地方,你為何要離開呢?”
“你會知道的。”程顯聽答。
走過片刻,程透驀地站住了腳,程顯聽拉着他走在略前一些的位置,發覺徒弟停下,便旋身問說:“怎麽?”
程透老實地說:“腳腕好疼,許是受涼了。”
程顯聽走回到青年身邊,思量須臾,彎腰一把橫抱起程透,在長廊上跑了起來。
程透吓了一跳,卻還記挂着師父訓那幫小孩子的話,“不是不許在長廊上跑嗎!”
“管他呢,”程顯聽一笑,邁開腳步跑得更快了,“反正也沒人看到。”
他一路又跑回了莊靖的屋門前,放下青年。這次倒是學乖,先捅破窗紙确認了裏面沒人,這才放心大膽地推開房門走進去。
“靖兒夏天的時候睡覺不安生,總愛腿疼,師父給他配了膏藥。”
程顯聽像是随手拉開了一個抽屜,膏藥卻正是放在裏面。程透抱着胳膊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道:“你倒清楚他的東西都放在哪兒。”
程顯聽要徒弟在床榻旁坐下,自己卻半跪下來,嘴上道:“我能聞到膏藥的味道。”
他緩緩掀開青年衣衫下擺,褪下靴子,微涼的手指圈起褲腿,露出光裸的腳踝。程顯聽垂下眼專注地揉着青年的腳腕,程透則垂着眼看他,半晌,他忽然道:“你為什麽叫他‘靖兒’。”
程顯聽把膏藥貼上去,搓熱手心兒按住,迷茫地擡頭看徒弟,“怎麽?”
程透瞥眼不看師父,兩手疊在屈起在床榻上的膝蓋,下巴枕上去,“其他人你不都是直呼其名的嗎?謝爵,展光钰,陸廂,國英——不是……就叫過我‘程小蛇’嗎……”
程顯聽仰着下巴眨巴半晌眼睛,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徒弟唱的是哪一出戲,他沒繃住咧嘴笑了,聲音微揚道:“你怎麽回事啊你,誰的醋都吃!”
“我沒有!”程透立刻辯解,從程顯聽手下把腿收回來,自顧自地放下褲腳。程顯聽自己在那兒不知道美什麽,樂了半天才解釋說:“大家都這麽叫啊。所有人,包括師父,都這麽叫的。”
程透悶悶地哦了一聲,咬咬下嘴唇。
程顯聽站起來伸了個腰,過去關嚴房門,“正好莊靖去謝爵那兒了,原本想着我們今晚還得回山洞,眼下看就在他這兒窩一晚吧。”
他改口倒是快,程透還有點憂心再吓着那孩子,問說:“早上他回來怎麽辦?”
“我們應該是互相接觸不到的。”程顯聽答說,他把窗棂推開了點,天不知何時黑了,皎潔月光似霜般散落地上,窗外是錦繡山河,籠罩群山的那層濃霧并未散去,滿天星鬥,很是漂亮。
他像是在看那些星宿,銅鐘的聲音再度回蕩在山谷間,程顯聽回過頭,沖徒弟微微一笑,“敲夜鐘了,該睡覺了。”
這一夜,程透睡得極其安穩。
仿佛所有光怪陸離的夢都被攔在了山谷的濃霧外面,積攢了數日的周身疲憊一掃而空。外面響着木頭撞擊的聲音,片刻,一個比丘果然擊着兩根杵,剪影一掃而過。
程透有些茫然地爬起來,才一清明,某些沉重便再度壓了上來。他見程顯聽已經醒了,正坐在案前發愣,瞥見徒弟睡醒,才回過神開口道:“餓不餓?”
青年搖搖頭,一天一夜,倒是饑餓全無。他胡亂猜測大抵是因為他們此刻“并不在嶺上仙宮裏”,所以身體辟谷,不吃也無所謂。
程顯聽放心地點頭,狀若輕松說:“洗漱的水打好了。”
程透下了床,聽見程顯聽自言自語般說道:“倒是忘了去哪兒打水,繞了半晌。”
青年不曉得遺忘的感覺,也故作輕松地随口應說:“這還能忘?”
程顯聽不說話,隔過許久,才低聲道:“我其實沒有這段時間裏具體的記憶。我能回憶起每個人,這裏是什麽樣,也大致知道在什麽時候發生了哪件大事。”
說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可是,那些往事的畫面被拿走了,我只是‘知道’罷了。”
青年洗漱的動作一滞,“為什麽?”
“記得我說還未掙開那鎮壓符文嗎?”程顯聽站起來,他望向程透,慢條斯理道,“還差點什麽。”
他把青年滑落的一縷發絲勾回耳後,“我給你答案,也要把差的那點拿回來。”
待程透洗漱完了,兩人一起走出屋外,幾乎是與此同時,莊靖拽着謝爵從旁邊的屋子裏閃了出來。謝爵的發冠還沒束好,手忙腳亂地去扶,莊靖卻上蹿下跳,急匆匆地說:“快點啊,這次一定要比小殿下先到。”
謝爵大抵根本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麽,拉拉扯扯,把人往回拖,“等等,靖兒你褲子穿反了!”
莊靖低頭一看,如臨大敵,立刻竄回屋裏換褲子去了。師徒倆哭笑不得地望着這一幕,只見謝爵在門口整理好頭發,莊靖甫又殺了出來,拖着謝爵就向課堂跑。
程透想跟上,程顯聽卻拉住他,搖頭道:“不急,我們去飯堂吃點東西。”
師徒倆又往反方向走,程顯聽打着哈欠,話異常多,“雖說不該享用美食,但對小孩子沒那麽嚴苛。飯很好吃,我帶你去吃現蒸的糕點。”
程透沒有回答,只是略微點頭。
在長廊上優哉游哉地走過許久,遠遠便能看見一間比卧房要大出不少的屋子來。門開着,熱氣蒸騰上升,能想象出裏面熱火朝天。青年一面想着裏面做飯的大抵也是比丘,一面跟着師父邁進屋裏,只見一個身披袈裟的師父正背對着他們兩手合面,巨大的蒸籠上冒着熱氣,顯得很溫暖。
桌上放着一盤蒸好的棗花糕,程顯聽也不客氣,上手便拿,遞給程透一個,自己叼在嘴裏一個,又要伸手,忽聽見那師父頭也不回道:“小殿下,少拿點,今天蒸得不多。”
程顯聽忙把手縮回來,把叼着的棗花糕拿在手裏,單手沖比丘合十揖禮,拽着徒弟逃似地跑了。
他邊跑邊說:“師父果然看得見我們。”
程透驚訝,“所有比丘都看得見?”
“不是。”程顯聽搖搖頭,不緊不慢咬了口棗花糕吃完,這才繼續說,“應該只有四位大師父看得見,裏面那位就是。好認,都穿袈裟。”
他往前走,似乎是要回課堂。程透追上來,“那位是……”
“觀世音。”程顯聽面不改色道。
青年腳下險些一個踉跄,怔在原地,程顯聽走出去幾步,見徒弟還一臉如遭雷擊的表情站在原地,哭笑不得道:“只是諸多應化身相中的一種罷了!”
“那也——”程透說到一半,又收住聲,不知該怎麽接“那也很怎樣”。
含着無法言喻的震驚,青年跟在程顯聽身後往回。程透用了一整個棗花糕的時間才接受了“菩薩在飯堂裏和面做飯”這一事實,他把心咽回去,又開始一刻不停地問道:“他們為什麽都叫你小殿下。”
程顯聽放慢腳步,與程透并肩而行,“這解釋起來有點複雜。你要是問謝爵,謝爵準會說是因為我們尊卑有別。但你要問我,”他頓了下,苦笑道,“我與衆生無甚不同,只是他們都著了相。”
程透似懂非懂,程顯聽又無奈地笑了,說:“這樣講,我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其他的,從謝爵開始排,他才是大師兄,也都是門外弟子。”
兩人不知不覺間到了課堂門外。窗戶開着,裏面正坐着一排排小孩,都在認真地讀經。程顯聽站住,對程透道:“幸好剛才吃完了,要不空中飄着倆棗花糕,被哪個不專心的看見,又得吓着。”
他們站在窗戶旁朝內看,程透立刻便看見了孩子中的小殿下。他似乎跪得都比其他小孩要直些,但無可挑剔的容顏便足夠惹眼。他嘴上說着自己與衆生無甚不同,可程透眼裏他分明如此獨一無二。
青年凝望着少年,他專注地念着書冊上的筆墨,絲毫未能察覺一道隔過時空的目光,深深的,深深的,望向自己。
程顯聽沒在看那些孩子,他在看程透。
待程透發覺,他收回目光,瞧了眼師父,挑起眉毛,意思是:你看我做什麽。
程顯聽也挑眉,正要說話,長廊對面緩緩走來位身披袈裟的師父,寶相莊重,面容慈祥含笑。他閉着眼睛,走過,在兩人身旁略作停頓,微微點頭。
程顯聽與程透忙兩手合十,沖他一拜。那師父便再回一禮,轉身進了課堂。
堂內,少年們紛紛站起來,齊聲恭敬道:“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