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星宿

師尊講經說法,小殿下與程顯聽一個跪在裏面,一個坐在外面,神情專注地聽。

程透最開始是有些坐不住的,他無時無刻不挂念着仙宮裏的情況。可師尊所講令人如沐春風,是他從未接觸的,焦慮的心被漸漸撫平,青年聽得頻頻點頭,直到靈山一角,身穿僧衣的比丘撞響銅鐘。孩子們沒有一哄而散,大家站起來,等師尊悠悠地離開了課堂,這才争先恐後地沖向飯堂。

聽莊靖的意思,小殿下似乎總是第一個來的,此時卻是最後走的。他和謝爵不像其他小孩樣書本一丢就跑,而是規規矩矩地整理好,這才離開。謝爵站在門口等着,小殿下目不斜視地出來,謝爵便安靜地跟在他身後。

“走,要開始了,我們去那邊等他。”程顯聽又拉着程透要走,他們永遠和人流反着來,程透三步一回頭,說道:“原來師父小時候居然是好學生。”

程顯聽得意起來,“謝爵是好學生,我是好學生中的好學生。”

飯後孩子們會午休一會兒,程顯聽拉着程透,終于踏入了小殿下的卧房。

那房間裏卻不似小殿下的衣着般華貴,看着同莊靖的無甚不同,一桌一椅一床一書架,角落裏還有個大書櫃,只是更幹淨整潔了些,沒什麽私人的物品。被褥規規矩矩地疊好,處處一塵不染,程透看了許久,才扭頭鄭重地沖程顯聽道:“師父,你到底是經歷了什麽,才變成今天這樣。”

程顯聽卻難得沒同他調笑,只沉聲道:“應該就是在這兒。”

半晌,小殿下推門而入,他似乎不打算午休,拉開椅子剛坐下,卻像是突然感到了什麽,手猛地一頓。

與此同時,異變忽生!虛空中亮起一團恍如白晝的光芒,在房間內越旋越快!那光逐漸擴大,幾乎占據了半間屋子,小殿下面不改色,手卻緊緊握住椅子邊界。程透比他還要不安,立刻望向師父。

程顯聽卻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只示意程透繼續看。

那團晝光幾乎旋成了旋渦,中心猛地伸出一只修長的手來!

那是只女人的手,高高舉起,淩空抓握,似乎掙紮着拼命想要爬出來。程透緊緊攥着手心,極力克制住自己要拔劍的沖動。那手往前伸着,于是,旋渦的中心爬出一個長發披散,形如枯槁的女人。從師徒倆的位置,他們看不見女人的臉,但小殿下顯然看到了,巋然不動的臉上終于現出些震驚來!

那女人似乎已逼近油盡燈枯,她擡頭看向小殿下,“你、你——”每說幾個字便要劇烈地喘息着,像是要把肺裏的氣兒全抽出去。她拼命咳嗽着,每咳一聲,便有星星點點的血漬噴在地板上。女人高舉着的手無力垂下,竭盡全力喊道:“你一定要找到角宿,找到他!”

話音未落,晝光連同女人一起在半空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地上的血跡也消失不見,仿佛只是三人的一個幻夢,透着無可言狀的恐怖。

程透顯然不比小殿下冷靜到哪兒去,抓着師父的衣領大聲道:“那是個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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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程顯聽幹咳了一聲,讪讪道,“你見過她的。”

程透立刻在腦子裏過了圈,确認對這詭異的女人沒有印象——總也不可能是花匠!

“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程透快要瘋了,抓狂道。

程顯聽只好承認說:“我不記得。得慢慢看,慢慢想。”

程透盯着師父半晌,确認了這厮不是又在懵他,這才定定心神,拉着師父想走,又不敢開門,站住低聲道:“她說你夢見過她是什麽意思。”

“是真的。”程顯聽肯定道,“不止一次夢見過,反反複複都是那幾句話,找到角宿。”

程透氣急,“你不是不知道嗎!”

程顯聽也急了,“‘眼下’還未發生的事,我大多沒有印象!”

程透努力消化了一下師父的話,大概明白了什麽意思,遂放棄掙紮,疲倦道:“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在這兒幹站着等你自己開門?”

程顯聽如釋重負,他松了口氣,伸手就打開了房門,“不用,我們走。”

程透一呆,剛張開口,程顯聽立刻道:“反正他不會不在乎的。”

青年沒能出口的話卡在喉嚨裏,他回頭去看坐在椅子上的小殿下,果然後者置若罔聞,就連剛才那一幕都好似沒能影響到少年,他從書架上抽了本冊子下來,翻開。

程顯聽帶着程透走出房間,他面色凝重些許,領青年朝着靈山的方向走。程透忍不住問說:“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程顯聽神神秘秘道。

他們沿着長廊走上靈山,半山腰是那口銅鐘,古樸而巨大,刻滿程透看不懂的文字,棱角又被時間磨成圓潤的弧度,宣說這他曾見證過往事。再往上是山頂,那裏修着座小塔,程顯聽領着程透繞塔而上,面容帶着恭敬,就連腳步也放緩下來。程透收斂思緒,心裏直覺是要去見師父敬重的人了,不由也有些緊張。

塔頂只有一扇門,緊緊關着,傳出悠揚的木魚聲來。程顯聽在門口緩緩跪下,叩響了門。

程透也連忙在他身後一點的位置跪下,垂眸。

門無聲自開,裏面跪着位比丘長者,面目慈和又不怒自威,沉斂而安寧,同樣微含笑意。在程透眼裏,他與客堂那位師尊的模樣無甚不同,可氣質卻不甚相似。

“師尊。”

程顯聽垂下頭,是青年從未見過的虔誠與恭敬。

那位比丘敲着木魚的手并沒有停,也沒有扭頭,只是開口道:“顯聽。”

風自山巅吹入空無一物的室內,送來陣陣清涼,比丘淡淡說:“進來罷。”

程顯聽卻不起,只俯下身子無聲謝過。

師尊眉目不動,口吻似是在與兩人閑談,溫和慈藹,“你卻是不該在此時回來啊。”

程顯聽放在膝蓋上的手緊了緊,回道:“弟子……複又在行大逆不道之事。”

師尊報以沉默,木魚響聲的節奏未變,三人就這樣無言起來。程顯聽保持着俯身的姿勢,穩如泰山,不動不起。

許久,師尊又道:“因緣際會若是到了,也無甚是大逆不道。”

程顯聽緩緩起身,然并未松一口氣,反倒神色更凝重些,沉聲說:“這是我徒,名喚程透。”

師尊慢慢地敲着木魚,屋裏只剩清脆的響聲。許久,師尊才慢慢說:“善哉,善哉。”

木魚仿佛頓了一下,“有名字了。”

程顯聽好似有些不解,又如釋重負般說:“無甚師尊不詳。過去,未來,現在。”

他說罷,再次俯身,這次頭重重低了下去,叩首,翻掌。

程透完全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麽,見此情景,也學着師父的樣子叩首翻掌。

師徒倆緩緩擡起頭,程顯聽沉着眸色,莊重言說:“謝師尊。”

又過許久,師尊終于微微側目,他看了門外的師徒一眼,緩緩笑道:“随喜。”

門自動關上,木魚聲不曾停歇,程顯聽又在門口跪了許久,才拽着程透站起來,輕手輕腳地離開小塔。

一直到離開靈山、走回長廊上,程透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是……”

程顯聽牽着他的手,目不斜視,“地藏菩薩應化身相。”

程透腳下又是踉跄,程顯聽沒擠兌他,反而正色說:“你不是知道我的身份了?那也該清楚我同師尊間與其他師父又有不同。”

“恩。”程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猝不及防,程顯聽問道:“花匠告訴你的?”

提及花匠,程透眼神暗淡下去,低聲答,“不是,她不願告訴我,我自己想的。”

程顯聽淡淡笑起來,“這個大嘴巴,終于嚴實了一回。”

他說着,意識到了這話如今喊着傷感的意思,驀地緘口。程透垂下眼站住了,程顯聽并不催促,只靜靜陪他站着。許久,程透搖了搖頭,開口說:“師父,人死不能複生。我知道她不會再回來了。”

程顯聽望着他心裏一緊,沉聲念道:“是呀,人死不能複生……”

程透眉心緊擰着,卻硬是擡頭微微笑了起來,“我知道來這裏一定有你的理由,我不問,我沒想過竟能看到你的過去。”

程顯聽張了張口剛要說話,程透又道:“這天下,沒有我師父做不成的事。他說要償,便一定要償。”

可是,當青年凝視着師父的眼,他沒中看到半點釋然,某些深埋其下的宛若驚蟄,一閃而過。

回到課堂,少年們再度聚在一起,這次卻圍坐辯論。莊靖眉飛色舞,與另一個孩子雄辯,兩人論得不可開交,其他小孩們也你一言我一語地插話,小殿下與謝爵挨着,前者神色淡漠,不曾參與,後者則豎起耳朵努力地聽着,可惜他們說得太快,謝爵聽得眉毛都擰在一起。

小殿下掃了一眼謝爵,微垂着眼,開始低聲不緊不慢地轉述。只是他不急不躁,莊靖卻語速飛快,謝爵仍跟不上節奏,便也無法加入。他倒知足,挨近小殿下聽得專注,只是始終保持着頗有禮貌的距離。遇到認同的觀點,還忍不住點頭。

程透看了會兒,對程顯聽道:“你同謝爵似乎更要好些?”

程顯聽沒有否認,略一點頭,“算是吧,我們性格上稍合得來些。”

那是,一個半聾,一個不愛吭聲,當然合得來。

程透實在是萬分不解,當即以下犯上,也不管是不是觸師父黴頭,又開始問,“你到底怎麽了,性情大變。”

這次,程顯聽認真地思考了半晌,才沉聲道:“人總是會變的,都好多好多好多年了。”

一連三個好多也沒能把程透繞懵,他接道:“你又不是人。”

“去,”程顯聽伸手在他腰上擰了一把,“犯渾吧你就。”

凝重的氣氛稍顯輕松了些。兩人站在走廊上,聽這群少年們口若懸河,別看他們放課後熊,邏輯井井有條,觀點更不像是同齡人能抛出來的。程透已算是天資聰穎,遇上這幫孩子們仍是自嘆不如,不由感慨道:“哪兒收來的這麽多聰明孩子。”

“萬裏挑一。”程顯聽答。“倒不是師父們挑的。這群孩子們确實個個都是人物兒,比如謝爵……他是位皇子。”

“真正的殿下。”

程透挑眉,“外面可沒有什麽皇帝。”

“誰說是咱們那個世界了。”程顯聽看向屋裏少年們的神色是難得一見的溫和,繼續道,“畫骨,他就來自于那個地方。芥子廟不存在與六界,甚至三千大千世界的任何一角。他是真的擔負着拯救天下蒼生的重擔,來到這裏的。”

此時此刻,程透才終于徹底明了師父當初那番話的含義,只是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不過,想想看他今天見過了觀世音菩薩,地藏菩薩,那位講經說法的師尊——大抵正是諸佛之師,文殊菩薩。與之相較,除了他們所在的世界外,還有無數個大千世界好似也沒什麽難以接受的了。

程透忽然想到什麽,舉起手腕,砗磲念珠不夠再纏一圈的那部分垂下來,在半空中晃了晃,“你說這是從錫杖上拆下來的,莫非是地藏菩薩的除蓋障錫杖?”

“是,”程顯聽點點頭,又揚眉說,“明明腦筋轉得這麽快,怎麽關于我的事轉了這麽多年才想明白。”

他不等青年惱火,忙繼續道:“再告訴你些別的。智慧劍在謝爵手上,莊靖有能斷金剛杵。”

“不過真的能用上,應是許久以後的事了。”程顯聽說着,自己笑起來,“至少得等他們長大吧。”

不知不覺間,時間飛逝。晚鐘響,寓意着放課,少年們一哄而散,争先恐後地沖出課堂。這些孩子們自行回房,小殿下與謝爵又落在了最後。莊靖與另外兩個孩子勾肩搭背,從兩人身旁經過,左邊那個愁眉苦臉道:“我以後不會捉弄謝爵師兄和小殿下了。忍辱度,挨到我,若是旁的個中欺負到我身上,我一定受不了。”

右邊那個點頭附和道:“是了,謝爵師兄脾氣真好!不過小殿下最怪,脾氣如何不清楚,他慣是那副模樣,倒是從不發火,也不理睬我們。”

就這麽聽着三個小孩議論自己,程顯聽表情有些古怪,程透饒有興味地聽着,他也想知道自家“小殿下”究竟為何這般。走在中間的莊靖驀地停下,兩個孩子被猛然一扥,撒開了肩膀,齊刷刷地回頭望向他。

莊靖皺起眉頭,嘴也高高撅着,足足半晌,他才忽然高聲道:“錯啦!”

兩個孩子被他一喊,害怕地縮縮脖子,只聽莊靖大着嗓門喊說:“謝爵師兄才是在受忍辱度,小殿下是覺得你們蠢!”

話音未落,莊靖撒丫子飛快地跑了。

程顯聽念念有詞道:“我說他怎麽回事呢,原是想明白了這個。”

程透驚道:“你當時真是因為這個才不生氣的?”

程顯聽尴尬起來,卻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恩。”

這孩子倒撇得清楚,明明大部分壞點子都是他出的主意。程透一時有些同情,搖頭道:“孩子得多傷心啊。”

“想明白了就好了。”程顯聽不再管這仨熊孩子,拽起程透就往小殿下的房間走,小殿下不知去哪兒了,屋裏并沒有人。攤開的紙上寫了半頁字,是在默經,紙下角卻寫了兩個極小的字,角宿。

窗戶開着,和煦清風吹拂,夕陽再度降下,程透忍不住走到窗邊向外眺望起來。

身後,程顯聽走來環住程透的腰,把下巴輕輕擱在了他肩膀上。

窗外,漫山遍野的綠意肆意延伸,遠方連着無邊無際的湖,微風徐來,碎了金色的水波。

程透長長地舒了口氣,把自己從愧疚哀傷中慢慢抽離了出來。他小聲問說:“怎麽?”

“沒什麽。”程顯聽也眺望向大好河山,長河上浮光躍金,他微狹着眼,低聲說,“只是從未想過有一天能與你再來此處。”

此時,師徒倆身後的門煞風景吱呀一聲,有人邁進屋裏,下一刻,少年聲音大喊道:“你們兩個幹什麽呢!”

程顯聽與程透俱是吓了一大跳,兩人火燒火燎似跳開,一齊回頭。小殿下兩手扶門站在那裏,臉上那種冷冷淡淡的神色終于崩塌了些,顯出不知是驚是怒,又或氣急敗壞來,“出去!”

兩個被抓包的大人目瞪口呆,就連程顯聽都沒料到如此——小殿下原來一直看得到兩人!不過是眼觀鼻鼻觀心裝聾作啞罷了!

“不可能呀!”程顯聽本人顯然更震驚一些,張着嘴道,“沒有這回事啊——”

正說着,屋外經過位身披袈裟的比丘,觀氣質,應是在飯堂裏和面的那位……觀世音菩薩身相。他雙掌合十從小殿下身後經過,像是順手般,伸掌在他的後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

菩薩留下意味深長又慈祥的笑臉,目不轉睛地消失在長廊上。

小殿下眼神迷茫起來,須臾,他像是不記得自己方才在做些什麽了,疑惑地蹙起眉,勾起幾分這個年齡該有的天真無邪來。他好似又看不見窗邊的師徒倆了,走到案前拉開椅子坐下,提筆默經。

程顯聽慌忙拉起徒弟,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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