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舊人
“你答應過我什麽來着?”
“放平心。”
程顯聽伸手在徒弟頭上揉了一把,“對,看就行了。”
程透站在廊道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适才的對話再度提醒了他,他們到底要來芥子廟做什麽,又與外面的嶺上仙宮,與花匠究竟有什麽聯系,這些,程顯聽都還沒有答複。
年輕的男人笑笑,他似乎永遠知道徒弟心裏在想什麽,解釋說:“我們來找這兒拿走我缺少的那一部分,解開封印。”
程透驀地蹙眉,“你不要對我用你那個……能力。”
“我沒有,”程顯聽無奈,“封着呢。”
程透懶得跟他争,追問說:“然後呢?”
程顯聽也正色起來,“萬字扭樓是個很特殊的地方,我思考過後,認為它并非似仙宮衆人所想,能映出人們內心的痛苦回憶,而是穿梭——”
“具體?”青年挑眉。
程顯聽認真斟酌片刻,才低聲道:“它可以把我們帶去過去或未來的某段時間,并且可以一定程度上改變過去與未來所發生的事——我們能成功回到芥子廟算是印證了這一點。我設想過情況,你記得我說過的我拿走的三樣東西嗎?若是順利,興許會是直接回到丹虢陣啓動前。”
他眯起眼頓了頓,“饒是我如此逆天而行——”
程顯聽驀地收了聲,轉而又道:“我知道順利回到丹虢陣啓動前幾乎是行不通的……人死不能複生,只是不試試我卻沒法面對你,面對自己。哪怕不順利,因緣際會仿佛是到了,我們回了芥子廟,我該取回那些我應有的了。”
程透接道:“所以你要回來拿回你缺失的那一部分,解開封印?”
程顯聽點了點頭。
青年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覺得師父的話很合理,逆天而行回到丹虢陣啓動前自然皆大歡喜,一切尚有挽回的餘地。然而說歸說,就是此時已經見過了近乎匪夷所思的事态,程透也覺得不太可能回去。如今師父能解開封印,他們至少有了要周自雲償命的底氣——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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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透思索完了,又問說:“你缺失的那一部分究竟是什麽?”
程顯聽這次倒沒遮遮掩掩,老實答說:“算是一部分記憶,我把它留在了芥子廟,又或者說,被封印了。”
難怪。
青年想了想,覺得暫且原諒了師父賣關子。只聽程顯聽又道:“我曾對師尊說過,我在行大逆不道之事。我想你也清楚能将人送入過去或未來是何等恐怖的能力,我也只見過兩個人使用。”
“誰?”程透問說。
程顯聽道:“一個你在之後會看到,另一個……其實我們不止見過她一遍了。”
青年心念電轉,答案呼之欲出,“是……昨天在小殿下房裏見過的那個女人!”
程顯聽點頭,“不過,我直到現在也不清楚她究竟算是來自過去,還是未來……”
程透卻危險地眯起了眼,“你知道她是誰。”
師父一僵,這才後知後覺自己說漏嘴了,兩人僵持半晌,程顯聽投降道:“好吧好吧,那個女人是君率賢……”
這才當真是匪夷所思,明明從前初見君率賢時程顯聽根本不識得。程透半天沒回過神來,他張着嘴愣住,好一會兒才反駁說:“可我們原來見過她,和屋裏那女人身形并不像。”
程顯聽露出高深目測地笑容,“我有說過是你見過那一世的君率賢嗎?”
“這……”青年那靈活的腦袋再度轉不動了,他掙紮幾刻,決定放棄。程顯聽望了一眼長廊環繞的靈山,輕聲說道:“只管看,會明白的。”
目标算是清晰了,青年的心終于安頓下來,他定了定神,焦灼終于消失了些。
回去時,程顯聽領着程透又拐進了飯堂,正是午飯點兒,裏面卻一個人也沒有。看來小孩們确實聽話,抄不完經不來吃飯。程顯聽一點也不客氣,給程透盛好了放下,只給自己盛了半碗蓮子羹。
芥子廟裏當然只有素食,但飯菜俱是新鮮珍貴的材料,倒是确實不曾在嘴上虧待過。程顯聽拿勺子把紅棗分成兩半,挑出來核,程透登時好奇道:“這個時候你愛吃甜的嗎?”
程顯聽拿着勺子的手一頓,搖頭說:“沒有。”他不等程透再問,催促說,“快吃。”
他把勺子送到嘴邊吹了吹,“莊靖那小子一會兒就抄完了,他手快得很。”
程透卻若有所思道:“你說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麽謝爵和莊靖長大以後呢?”
程顯聽沒料到他會問這個,低頭喝了一口蓮子羹,半晌才低聲說:“我不知道。”
他擡頭看向外面的大雪,“不過大抵……都已死了吧。”
程透一怔。
他怎麽忘了,凡人的壽命怎會與小殿下相同。
他的生命漫長,像芥子廟的長廊一樣,長長又長長,一眼望不到邊。
那麽自己呢?又能陪在他身邊多久。當他容顏易老,當修士也終于迎來了死去那天,程顯聽又會作何呢?
程顯聽笑說:“你不會老,也不會死。你會化作真龍,與天同壽,比我活得還要久。”
程透沒做聲,他倒是忘了自己還有玄蛟轉世這一層,這也正是他們最初來嶺上仙宮的原因。
師徒倆前腳才吃完洗好碗筷,莊靖後腳就沖了進來。他盛了滿當當冒尖一碗,坐下了剛要張嘴,又停住,噘着嘴思考片刻,端着碗出去了。
程顯聽大奇,忙站起來道:“咱們看看他要幹啥去。”
青年也有點好奇,師徒倆跟出去,見莊靖小心翼翼地端着飯碗敲開了謝爵的房門。謝爵有點驚訝,叫莊靖進來,順手掩上房門。
師徒倆沒跟進去,站在門外聽着,謝爵道:“怎麽不是給小殿下送?”
莊靖委委屈屈,“我不敢,師兄你吃吧,我幫你抄。”
謝爵好似又開始耳背了,莊靖提高嗓門喊起來,但顯然謝爵沒吃,又坐下抄了起來,還勸莊靖先吃。程透在外面聽得有意思,笑說:“謝爵到底是真的聽不見還是故意的?”
“這你就得問他去了。”程顯聽也笑。
下午敲鐘複課,孩子們一個個生無可戀的模樣走出房間,彼此小聲問着抄到哪兒了,別看他們叫苦連篇,一個個聽下來,倒是沒人耍小聰明選短的經書。走到課堂前,衆人不約而同地停了讨論,看向小殿下的神情倒也不怨,乖得不行。
這些孩子們在抄經的時候生出不少疑惑來,師尊一一解答了,程透感慨道:“不是無用功,倒也各個過了心。”
程顯聽點頭,“畢竟萬裏挑一。”
“你怎麽不問?”程透看向小殿下,又轉頭問師父。
程顯聽也看向小殿下,眉不易察覺地蹙起,“我鮮少有惑。”
師尊在臺上講經說法,聲音溫和。他雙掌合十,緩緩講道:“一念,三千世界生;三千世界,緣起一念。”
如雷貫耳,程透在外聽得頻頻點頭,忍不住怨師父說:“你從前怎麽不為我講這些?”
程顯聽看傻子似看了他半天才說:“寶貝兒,你在我這兒是學的道法。”
程透這才反應過來,又不做聲了。
兩個人小聲講話時,雪愈落愈大。不知從哪個房間裏走來一位比丘,他穿着僧衣,卻和其他人的顏色都不相同,是溫暖的紅,在飛雪連天與朱紅回廊上格外顯眼;他雙手合十,不急不躁地朝這邊走來,每邁出一步,便有悠遠駝鈴聲響起,在天地間回蕩。程透聽見鈴聲,側頭去看,那僧人溫和地垂着眼簾,從兩人身旁慢慢經過,程顯聽雙手合十沖他拜了拜,僧人大抵瞧不見他們,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他赤着腳走在長廊上,駝鈴聲不大,卻清楚地傳進了每個人的耳朵裏。師尊說法的聲音忽然停了,所有孩子們一齊閉上眼,雙掌合十,直到僧人走過了課堂。
程透試探着問道:“那是……?”
“那是供養人。”程顯聽回答說,他又望了一眼僧人的方向,“你想看看嗎?”
“看什麽?”程透疑惑地挑起眉。
程顯聽來了興致,拉起程透的袖子,“走,我帶你去看看。”
程透有點舍不得離開課堂,架不住師父熱情洋溢,他拉着他小跑起來。程透在後面看着他衣袂飄飄,薄灰色的長發也随之微揚,他想程顯聽大抵少年時代從未在芥子廟裏奔跑過,他不知道這身影該有多好看。
雪落無聲。
程透不清楚芥子廟究竟有多大,但總之他們一路順着又跑去了從未涉足過的地方。這次真的跑出去了很遠,停下來後,程透喘了口氣,問說:“芥子廟有多大?”
程顯聽攏了一下散出來的碎發,“天地六合,納于芥子。你說有多大?”
他往前走着,随手推開了一扇門些許,朝內張望,“錯了,記不太清是哪間了。”他繼續往前走了些,推開下一扇門,“不過,以前莊靖他們試着找過盡頭。整個長廊畢竟是環繞靈山而建,應該是有實際相連的位置的,但他們背對着分頭跑卻怎麽也遇不見對方,我想可能是施了法術。”
連開五扇門後仍不是他們要去的屋子,程顯聽有點尴尬,關上門摸摸下巴,“我記得是這兒啊。”
程透想起什麽,走過來道:“現在難說,但你曾經記性很好吧。小殿下從不是在抄經,而是默。”
“啊,”程顯聽應了聲,又往前走了幾個房間,“我倒是從沒告訴過你,我以前也是過目不忘的。”他想了下又補充說,“跟你那個毛病差不多,但我不是不會遺忘,是可以選擇有哪些畫面永遠記着。”
這可謂羨煞旁人,程透剛撇撇嘴要講話,程顯聽喜上眉梢道:“找到了,是這兒。”
他兩手一送,門庭大敞,“不過記不清是什麽時候沒了,好像是從芥子廟離開後。”
青年卻為房間裏的景象心中一震,沒聽清楚師父說了什麽。
那房間比課堂、飯堂還要大,比所有他們到過的屋子都要大。屋內有着不知深淺的蓮花池,幾乎沾滿所有空間。池子中央生長着一棵高大的菩提樹,茂密鮮活,翠綠枝葉無風自動,根須溫柔地落進池面上,水映照出整個樹影,宛如一正一反兩個世界。那池中盛放着無數九瓣蓮花,荷葉幾乎都只有手掌大小,有些舒展成圓,有些則還卷着尖兒。它們簇擁着朵朵蓮華,花瓣白中透粉,是透明般的晶瑩。花心中點着一支支蠟燭,躍動燃燒着,散發出溫暖火光。
所有蓮燈圍繞菩提樹緩緩在水中飄蕩,屋裏靜谧無聲,散發着淡淡的酥油燈香,像誤闖進了一個夢。
程透不由自主地放緩腳步,邁入屋內。當他踏入那刻,萬頃霞光從菩提樹盛放,妙香萦繞,耳畔仿佛響起萬千誦聲,莊嚴悲憫,盛大而虔誠,震得人心也空空如寂。
青年仰望着那琉璃光華,只感到眼眶一濕,眼淚瞬間淌了下來。那七彩照華不過一剎,青年卻感到自己仿佛在中站了萬年,他睜大眼睛許久沒能從直擊靈魂的震撼裏回過神來,身旁,程顯聽穩步走進,雙掌合十,沖着蓮花池子虔誠一拜,閉眼輕聲道:“揭谛揭谛,無上菩提。”
說罷,他手襯着袖子給程透蹭了一下臉上的眼淚。青年這才回魂,又怔住半天,轉頭問說:“那是什麽?”
他望着池中九瓣蓮燈,喃喃道:“我聽到的那是什麽?”
程顯聽似乎被青年問住了,也望着池中菩提樹半天,才低聲道:“是萬千人的虔誠。”
他走近到池邊,蹲下身子講起來,“供養人就待在這間屋子裏供燈,嫌少離開。有哪盞蓮燈滅了再點上,哪盞燒完了再續上。”
程透走到師父身後,剛想再問,程顯聽驀地一揚眉,“這是我第二次來這間屋子,頭一次來時是所有小孩們一起的,他們都像你一樣看到七彩華光,聽到萬千念誦聲,只有我什麽也沒有。”
青年不解道:“你不才該是最——”說到一半卡了殼,他也一時想不起該接什麽詞,索性閉了嘴。
程顯聽無奈地笑笑,“我不知道為什麽。”
大抵是蓮花池真的太遠,兩人一來一回這麽折騰罷,回去時晚霞已挂滿天際。
他們在路上遇見了小殿下。
大雪盈尺,玉琢銀裝。朱紅長廊一眼望不到盡頭,古樸殿柱溫潤光滑,小殿下緩慢地行走在廊道上,他側臉望向天邊,垂着的眼簾,淺色的羽睫上綴着幾粒碎雪。他半擡着手,觸過每一根殿柱,他像是在找尋什麽,又永遠沒有目的,他帶着不谙世事,天真無邪。天地孕他出來,他卻不該屬于人間。
小殿下,小殿下。冷月清輝,霁月光風的小殿下。
不會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也不會有人知道他要些什麽。他比雪還要幹淨,就這麽錯身過了紅塵,萬般皆空。
青年停下腳步,站在回廊轉角遙望着小殿下的身影,他低聲念着他的名字,“程顯聽……”
像在思量着不屬于他的。
程顯聽回頭看了一眼程透,又望了眼遠處的小殿下。這一眼仿佛交錯時空,連他自己都恍惚起來。
“別看了,”程顯聽走到程透身旁,擡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那已經是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