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來客

程透醒得早,一睜眼便見程顯聽坐在半開的窗上,頭倚着窗棂睡着了。他本來似是又夢到了那些殘忍的火光,一見師父這樣哭笑不得,起來小心翼翼地把人叫醒,嘴上道:“怎麽,床是不讓你睡嗎?”

程顯聽倒是不迷糊,頓時清醒了,第一句話是,“有事要發生了。”

程透心道事還少嗎,兩人沉默着洗漱完,他先行推門,才一開,便看見外面的走廊上席地而坐着位紅衣長發的女人,背沖着門,面向靈山,不知在看什麽。

程氏師徒倆俱是吓了一跳,程顯聽脫口而出罵了句髒話,不知不覺退回屋裏道:“她怎麽坐在這兒。”

“那是誰!”程透忍不住問說。

程顯聽一把将程透拽回來捂住他的嘴,“別出聲,她估計能聽見。”

青年在心裏回了句晚了,兩人齊刷刷地看向女人,她卻只是坐着,對身後二人置若罔聞,好似并沒有察覺。師徒倆僵在原地半晌,程顯聽慢慢松開了程透,狐疑道:“莫不是看不到?”

話音剛落,女人驀地回過頭來。這一眼倒是又叫程透一愣,他着實見過了太多美麗的容顏,卻從沒遇見過一張令他詞窮萬分的臉,他腦中一片空白,這不是一個泥塑凡胎的女人,所有描繪美麗的詞句為她而生,卻又都配不上她。一剎那的驚豔,甚至動魄驚心。

女人盯着師徒倆看了一會兒,但眼神并未與二人相對。她站了起來,回身——碰一聲關上了門。

程顯聽“啧”了一聲,自言自語道:“真看不見?”

程透不明所以,但知道女人一定來頭不小,只聽程顯聽又釋然說:“罷了,她此時此刻該是個凡人。”

師徒倆進退兩難,好在外面那個神秘女人又站了須臾,便不緊不慢地走了。程顯聽連忙拉着程透,蹑手蹑腳地推門出去,跟上女人。

盡管知道了女人無法發覺師徒倆的存在,她的周身氣度也還是令程透無法安心,壓低聲音問說:“她是誰?”

程顯聽瞥了眼數十步外的女人,撇嘴回答說:“是獨一份尊貴的娘娘。”

對上師父的眼,程透明白過來,他家人精師父仍是心存懷疑,在人背後,話裏藏話。

知道問不出什麽了,青年索性閉了嘴,安靜地跟着程顯聽走在女人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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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紅衣比供養人的還要惹眼,仿佛燒起來的一團火焰。長廊上剛睡醒走出屋外的少年們驚呆了,一個個張着嘴巴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芥子廟裏來了個陌生人,還是個美麗至極的人。按照程顯聽的話來講,女人身份必然十分尊貴,可是她并不高傲,路過每個少年身側都微微含笑,雙掌合十,俯身以禮。

小孩們目瞪口呆,只敢趕緊回了。

離鐘鳴開課還有段時間,謝爵與莊靖剛從飯堂出來,就看見小殿下行色匆匆地邁了進來,張望片刻,退了出去繼續推下個房間的門。

他們從沒見過小殿下這副模樣。他連頭發都沒來得及束,薄灰色的長發随意披散着,臉色鐵青,淡漠的雙眼下暗藏着一絲焦躁不安。他在尋找着,不知是丢掉了什麽,能動得了小殿下雪一樣的心。

“小殿下——”

謝爵在他身後張着手,話還沒說完。那人已經極快地從兩人身邊閃過,拉開房門。但謝爵頓住并非因為小殿下的不回應,而是因為他看見了從對面緩步走來的那個女人。

莊靖瞪大眼睛,誇張地張了半天嘴,才不由自主道:“真好看……”

與此同時,小殿下與女人擦肩而過。他目不斜視,急匆匆地奔赴下個房間,女人有些好奇,她回頭看了小殿下一眼,再轉過身來,謝爵已經到了眼前,雙手合十,恭敬地說:“界軸娘娘。”

秦浣女笑着回禮,答說:“好久未見。”

兩人的對話聲音不大,但長廊上離得不遠的人都能聽見。跟在她身後的程透倒吸了口涼氣,如果這個女人是“界軸”的話,那倒确是獨一份尊貴的娘娘。

莊靖卻沒被這個名頭吓到,他似乎想與她打聲招呼,又不好意思開口,猶猶豫豫地湊上來,顯得有些窘迫。反倒是秦浣女先開口道:“你叫什麽名字?”

莊靖忙答了,謝爵這才繼續道:“娘娘怎麽會來了這裏?”

程氏師徒倆在秦浣女身後不遠處站住了腳。小殿下對長廊上的一切置若罔聞,專心找那個小小的身影,他從兩人身旁經過,程顯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轉頭卻沖徒弟說:“謝爵是被界軸送進芥子廟的。聽聞是她溜達到了畫骨所在的那一界,見衆生苦難于心不忍,便挑中了謝爵來這裏修行,假以時日,救黎民倒懸。”他頓了頓,“那位娘娘确實喜歡到處溜達。”

秦浣女面容溫和,略俯下身子回答說:“是路過,便想着來看看。”她看了一眼遠處的靈山,“師父們在嗎?”

衆人心裏都知道她是在亂講,得走什麽樣的路才能路過不存在于六界九天任何一處的芥子廟,她來這兒顯然是帶着目的的,而師父們又能去哪兒呢?

“在。”謝爵關鍵時刻倒是一點都不耳背掉鏈子,做了個請的手勢,沖秦浣女道,“娘娘請随我來。”

在一衆人身前,小殿下的身影已快要消失在回廊轉角。他一扇扇地打開房間的門,薄灰色的發在半空中旋出美麗的弧線。謝爵與莊靖回頭看他一眼,才領着秦浣女朝同一個方向走去靈山,秦浣女兩手隐在袖子裏,輕輕揚起下巴,探頭也看向小殿下,“他在找什麽?”

謝爵與莊靖同時搖了搖頭,秦浣女便又笑笑,不做聲了。

師徒倆照例跟在他們後面,程透回憶着秦浣女的模樣,忽然出聲道:“她并不好奇小殿下在找什麽。”

程顯聽微垂着眼,沉聲說:“因為她知道我在找什麽。”

少年們領着秦浣女登上了靈山上的那座小塔。拾級而上時,她漸漸斂了溫和笑意,現出稍許肅容來。她笑時柔情似水,又如水般捉摸不透,不笑時有種叫人噤聲站直的威嚴,大抵正是女神的氣度。莊靖難得老實,不敢說話,謝爵把秦浣女一直帶到了那日程顯聽見地藏菩薩應化身相的房門外,才低聲道:“娘娘,到了。”

“謝謝你們。”秦浣女點頭道。

話音剛落,門應聲而開。菩薩仍跪坐在屋裏,一手五指并攏,一手不緊不慢地敲着木魚。秦浣女閉上眼雙手合十,先俯身施禮,這才邁進屋裏。

程顯聽有跟進去的沖動,但終究是沒敢,師徒倆站在外面的走廊上,不知有意無意,門沒有關上。程透本想拉着師父回避,程顯聽卻把他拽了回來,示意他按耐不動。

門內,秦浣女緩緩道:“師尊。”

菩薩合掌慢悠悠地回了個禮,沖老老實實立在門外的莊靖與謝爵輕聲道:“喚顯聽來吧。”

兩個少年忙傳話去了,屋內,女神與菩薩面對而坐,木魚聲不歇,中間那段距離染上了日光與陰影,秦浣女幾乎坐在了門口,她的影子投在光暈裏,仍是個好看的輪廓。她輕輕阖着眼,不知不覺間又流露些淡淡笑意來,像在參一道禪。沒有人知道秦浣女在這短短的一霎裏想過了什麽,只是她再開口時,大抵命與運驀地偏了個彎兒,朝着似定非定的方向,無法挽回地更改。

“師尊知曉我為何而來。”

菩薩沒有回答,只面目含笑。秦浣女便自言自語說:“有些因緣,應當告予他了。”

程透擡頭看了眼程顯聽,後者回望一眼,拉着他也在瓦檐的陰影裏,就地坐下。

然而,他們一直等到了日近黃昏,小殿下才姍姍來遲。

他看上去有些狼狽,頭發亂糟糟的,綢光衣衫的下擺蹭上了些黑乎乎的污漬。小殿下眼神似乎同平時沒什麽兩樣,然而緊緊抿着的嘴唇似在壓抑。他的手裏,緊緊攥着一朵早已枯萎多日的忍冬花。

小殿下徑直越過了坐在門口的秦浣女,在師尊面前重重地跪了下去,“師尊,他去哪兒了?”

“去他該去的地方。”

回答他的卻是身後的秦浣女,那女人仍是帶着意味深長的笑容,略微偏着頭,等待着小殿下轉身。然而他置若罔聞,筆直地跪在師尊身前,像是等着開示。

秦浣女見此情景,只是将隐在袖下的手放在了腿上,略微揚聲道:“師尊,我想同他單獨說一會兒話。”

師尊敲木魚的手節奏悠悠,身形卻即刻消失在了半空中。小殿下愣愣地跪在原地許久,才站了起來,旋身面對着秦浣女。

他沒有施禮,秦浣女也未曾像對待其他孩子一般彎下身子,兩人沉默着對峙。火燒一般的夕陽映得秦浣女臉上好似也有了些血色的紅暈,她問說:“你為何現在才來呢?”

小殿下握着忍冬花的那只手緊了緊,答道:“我找遍了芥子廟所有可以進入的房間。”

聰慧的小殿下像是迷障在了此刻,愚鈍追問說:“他去哪兒了?”

秦浣女微微眯着眼,她眼裏的銳利足以讓任何一個人如芒在背,小殿下卻只是那麽站着,時間仿佛也已凝固。秦浣女長長地嘆了口氣,忽然換了個姿勢,放松下來,答非所問道:“你知道我是如何降生的嗎?”

門外,程透一怔。

關于界軸這位“天底下獨一份尊貴”的娘娘,記載實在少之又少,就連求仙問道的修士間都流傳甚少,若非程透過目不忘博覽群書,只怕也不會清楚這位的來頭究竟。他就是做夢也想不到,有天自己能與女神一牆之隔,聽她講述着某些不屬于人間的秘聞。

不等小殿下開口,她兀自講了下去,好似只是自己想傾訴罷了。秦浣女稍微挪了下身子,半朝着天際金光紅雲,徐徐說道:“那年娘娘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忽生起了涅槃寂靜*的寂寞,于是,她照着自己的模樣塑造了我。”

那位創世的娘娘大抵其實是怕寂寞的,在往後的年歲裏,她又留下了許許多多的傳說,包括創造了人。

“就連娘娘都是怕寂寞的,更何況是旁人。”說着,秦浣女輕笑出聲。她的衣裙像一團火在燒,比天邊的雲還要亮,“你是從天地間孕生的。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純粹,而強大。”

屋裏屋外三人都沒料到她會陡然說到小殿下身上,呼吸同時一滞。秦浣女卻不給他們回神的時間,講道:“你只是同娘娘一般,望着不屬于你的星辰。一念而生是你無法想象的能力,甚至可以取代我,這是很難得的。”

“何其可畏。”

她輕描淡寫地說着,屋外,程顯聽眸色沉得能凝出水滴來。程透不經意間已屏住了呼吸,下意識地抓住了身旁師父的衣角。

就連小殿下自己也不曾知曉這樁往事,他好似終于從角宿星星消失的魔障裏回過神來,微睜大了眼,望向界軸。

秦浣女垂眼道:“她不會放任你長大的。”

屋裏屋外的三個人都明白這個“她”指的是誰。程顯聽不知不覺握作拳頭的手,指甲深深扣進了掌心。他臉上冷冰冰的,程透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可是,你是那麽幹淨的一個生靈呀。”美麗的女人一手懶洋洋地撐着頭,狹着眼像陷在回憶裏。“那麽幹淨,純粹。像雪一樣。”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秦浣女慢慢地講着,她說起話來總是上句不接下句,叫你很難跟上她的節奏,“你的師尊于心不忍,将你封在了自己身邊,化作谛聽。”

到此,程透終于克制不住地盯着程顯聽看了起來,後者回望向他,神情複雜得無法言喻。程透發覺,大抵程顯聽也是頭一回聽聞這段往事,畢竟他把曾經的記憶封印住,留在了芥子廟中。

他心中是個什麽滋味?

“在你尚不識人間時,我曾與你有過一面之緣。”秦浣女放下撐着下巴的那只手,凝視着小殿下,“在你身上,溫柔與冷漠有種絕妙的平衡。”

“愈純粹愈強大。”秦浣女望向她身前的小殿下,雪白的人兒,好似同那時她見過的嬰兒無甚區別。可是她知道已不一樣了,接着,仿佛喟嘆般,她無聲地出了口氣,“于是,我們造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廟——”

“于是,我們造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廟——”

屋外,程顯聽與秦浣女同時緩緩說道。

程透感到周身的血脈都好似停止了流動,如墜冰窟。

這芥子廟,青山綠水,小殿下在此生長,承載着他無限的眷戀與記憶的芥子廟,他的……家。原不過是個量身定制的囚牢,隔絕了萬丈紅塵與人間軟煙,讓他僅能在此,無悲無喜地茍活。

“我知道。”在這時,程透聽見程顯聽小聲說着,他與他四目相對,程顯聽笑裏含着又苦又澀的味道,他擡手揉了揉程透的頭發,輕輕說,“我一直都知道的。可我仍然……懷念這裏。”

“溫泉很好,陽光很暖,花是香的。”他眺望着遠方,眼裏流轉着淡金色的光芒,“暮鐘悠悠,泉水甘甜。”

這些風景又哪裏看不到,這些風景便足夠他的小殿下心滿意足。

青年的鼻子同眼眶都是酸的,他抓住了程顯聽的手,後者緊緊地回握住,彎起帶翹的眼梢。

“在這裏,有人因我一念而生,定下了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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