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往事
“這芥子納得下天地六合,卻納不住寂寞。”秦浣女似在感慨,“就連娘娘都會寂寞,更何況,他是那樣一個小殿下。”
界軸看着屋裏的少年,“多情乃佛心。小殿下,你有一顆多情的心啊。”
她知道她已将該說的,盡數告與了眼前之人。至于他能悟到哪兒去,已不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秦浣女嘆完了第三口氣,沖小殿下道:“你回房去吧。”
小殿下并不多做猶豫,也沒有問題。他轉身離去,同界軸錯身而過,身影匆匆消失在了臺階的轉角。
“我們也走吧。”程顯聽小聲沖程透說。
幾乎是與此同時,在屋內坐得筆挺的秦浣女背忽然垮了,她仿佛卸下了女神的僞裝,身軀內重新填滿了桀骜與玩世不恭來。她極快地扭過半個身子,懶洋洋地靠在門上,伸出一條腿驀地橫在了廊上,攔住師徒倆的去路道:“上哪兒去呀?”
程氏師徒吓了一跳,程顯聽整個後背一僵,随即又有點惱,氣急敗壞地說:“我就知道!”
在他身後的程透卻注意到了別的。界軸意味深長到甚至可以說是不懷好意的笑臉,她眉宇間不經意所流露出的一絲疲态,這樣的神情似乎在哪兒見過,一時又想不起來。
秦浣女仰頭,咧開嘴笑罷了,才又說:“你又知道什麽了?”
程顯聽毫不客氣,抱起胳膊回擊道:“我們界軸娘娘最擅扮豬吃老虎,唬起人來一套又一套。”
“啧,”秦浣女也抱着胳膊撇嘴啧一聲,歪着頭,目光卻越過程顯聽望向了一直默不作聲的程透。這下師父簡直如臨大敵,一把将青年按回自己身後,沖界軸兇道:“看什麽看!我的!”
他手伸到後面牢牢攥住徒弟的手腕,心裏這才莫名安頓下來,嘴不饒人道:“你這人不吉利得很,每回來總得讓我丢點什麽。這回我攥死了不松手,我就不信你還能給我變沒了。”
秦浣女樂得不行,自己笑了半天,“至不至于,我就看一眼又不會少塊肉。”
程顯聽本想繼續和她打嘴仗,剛要張口,程透反手拉了拉他的袖口,小聲說:“好了,她有話要說。”
“我知道。”程顯聽回頭小聲嘟囔,瞥見青年眯起眼睛,頓時住嘴。秦浣女更樂了,毫不客氣地揶揄說:“你怎麽回事?怎麽開始妻管嚴了。”
程顯聽立刻反唇相譏,“好歹我有,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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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浣女繃住嘴,但眼裏笑意掩不住。見鬧也鬧夠了,她把腿收回去重新盤腿坐好,正襟危坐的那一刻,女神的氣度再度填滿了軀殼,這種自如切換的狀态令程透不由有些好奇。但見秦浣女嚴肅起來,正色道:“你們兩個怎麽會在這裏,此時此刻。”
程顯聽也不客氣,拉着徒弟在她對面坐下,大剌剌地盤着腿,直言道:“在我們的那個時間,發生了件大事,使我覺得機緣到了,便決定回到過去拿回留在這裏的東西。”他頓了頓,“我們在那裏發現了似是戰神丹虢君遺留下來的法陣,被人修建成了小樓,通過它回到了這裏。”
到此,程透終于也忍不住道出了自己的疑問,“可是你講過,萬字扭樓似乎并非能定向回到那一段時間的。”
秦浣女看了程透一眼也慢悠悠地說:“回到過去?”
程顯聽報以無言,眉心卻微微擰了起來。
這種沉默使程透有些不安,秦浣女的話裏有話更是使人心驚膽戰。許久,她才繼續道:“我想你的小徒弟不了解這些,并未發現你們并非回到了過去,而是與過去正在并行。”
程透一愣,還沒等他理解過來,秦浣女眼睛彎了彎,緩緩說,話語裏卻有些銳意,“這種‘并行’而又不引起界與界間坍塌的能力,只有兩個人有。一個是我,亦如現在……”
“我正是從她身上拿來的。”程顯聽沉聲道。
這一個她字裏包含了太多,程透心念電轉,立刻意識到了關鍵。
“是那個,從虛空裏爬出來的女人……君率賢。”他正視着秦浣女,“是嗎?”
界軸抱着胳膊,她平視着二人,眼裏卻含着睨睥衆生之态,“你很聰明。”
說罷,她望向程顯聽,直言道:“我知道你要找回的還沒有完,可你們需得快些回去了。”秦浣女說着,像是頭疼似的揉了揉額角,“至于你從她身上拿走的三樣東西……也罷,以後,你們自己論吧。”
她來回掃視着兩人半晌,下決定道:“從現在起,當你們離開我的視線後,我便不在能從此處時間中看見你們。我在這裏要做的還沒有結束,而你知道的,我向來情路坎坷,見不得別人在我面前卿卿我我。”
程顯聽像是聽不懂她在趕人一般,不依不饒追問說:“你到底是回來做什麽的。”
秦浣女高深莫測地笑笑,露出個“你覺得我會告訴你嗎”的表情來。
程顯聽舔了舔嘴唇,擠出一個笑臉回給她,拉着自己徒弟站起來,大步流星地離開。
當師徒倆的身影徹底消失後,界軸的笑瞬間斂了。她微垂下眼,那美麗的眼裏,說不上是複雜還是落寞。她手縮回袖內,再伸出來時握住了一塊兒不足巴掌大的圓形物件。
那東西黑亮如墨,散發着潤澤的光芒,看起來像個羅盤或是小小的日晷。秦浣女盯着它看了許久,張開手掌,它便自己浮了起來,上方亮起了兩顆好似一體的星星,如青龍兩角,交相輝映,明滅變幻。秦浣女半垂着眼,她像是自己自語,又像是講給誰人語,輕聲道:“真是個很長的故事。”
言罷,她擡手握住那小小星盤,光芒消失,秦浣女擡眼,朝着屋內說:“師尊。”
屋內無人,只是木魚悠長悠長,不緊不慢地再度回蕩。界軸把星盤輕手輕腳地放在自己身前的地板上,目光卻沒有從它上面移開。“我原本應該當着他的面,把這個扔下懸崖,修正錯誤。”
“可是,師尊。”她猛吸了口氣,胸膛劇烈起伏,手在自己的腿上狠狠捶了一下。“可是這一刻,一瞬間。”
“我知道因緣際會還未完,可是我想除了佛,誰也不知道将要發生什麽。”界軸兩手重新緩緩隐在了袖下,“只是看着小殿下的時候,我突然決定至少給這個……漸漸融化的少年,一個不那麽絕望的念。”
“所以,師尊。”她說着,把那星盤又朝前推了推,像是惶恐被拒絕般,“我把它留給你。”
屋內仍然只有木魚輕響,秦浣女保持着正襟危坐,她不知過了多久,只看到眼前那星盤消失在了地面,虛空中傳來一句,像木魚回響在山間同一般悠長。
“善哉。”
天下昏黃,露出深埋其下的孤寂與頹唐。夕陽無限好,摻雜出的複雜顏色将小殿下薄灰的長發像是匹綢緞、印上光怪陸離。他停下了尋找,只是在長廊上,只是走着。他不知道在長廊的對面,另一個時間的自己拉着一個青年望向遠方,像他也不知道千年後的一切,早已被今天注定。
長廊的房間裏,哭聲斷斷續續。小殿下停在門口,他仿佛看見自己與一個小人兒手牽着手走過,那小孩站住了腳回頭,歪着腦袋問,“是誰在哭?”
小殿下便也回過頭,答說:“常啼菩薩。”
小孩似懂非懂,又問道:“在哭什麽?”
小殿下想了想,垂下眼緩慢地說:“他哭世人愚鈍,貪戀紅塵虛妄,總不開悟。”
小孩看向他,“那你呢?”墨玉樣的眼睛眨巴一下,“你也愚鈍,總不開悟嗎?”
小殿下低頭瞥了一眼他們牽在一起的手,“也許吧。”
回憶仿佛風化成沙,被晚風徐徐吹散。小殿下朝着門雙手合十一拜,與此同時,程顯聽拉着程透看夠了夕陽霞光,倆人無所事事,正打算往別處晃悠,身後便傳來了急匆匆的腳步聲。師徒回過頭去,見界軸大步流星地過來,目不斜視從兩人身旁擦肩而過,程透欲言又止,剛和師父對視一眼,只聽秦浣女道:“随我來。”
程顯聽嘴角一抽,“老秦,你不是說你看不見我們嗎?”
秦浣女默,站定腳步,“哎呀,說說而已啦。”
她領着程氏師徒往前走,芥子廟實在太大,一時難辨是要去哪兒。足足走了半刻鐘,師徒倆才反應過來這大抵是去那個有着蓮池與菩提樹的房間。也不知界軸娘娘葫蘆裏又賣的是什麽藥,她輕車熟路地推開房門,供養人跌坐于水面上望着菩提樹,對身後置若罔聞。
這是程顯聽第三次來到這裏,秦浣女抱着胳膊站在門旁邊,用眼神示意程顯聽進去,程透剛想跟上,她伸手虛攔了一下,程透只得停下,看着師父自己走了進去。
那一剎那,菩提樹寶光照華,所有蓮花齊齊盛放,他們看見程顯聽站定在了原地,他看着那棵枝繁葉茂的樹,嘴唇微啓,眼裏的神韻渙散開來。
程透也怔住,他知道,這次他終于聽到了。
許久,程顯聽才從那盛大莊嚴的萬千誦聲中回過神來,他極輕地呼了口氣,看見紅衣如火的供養人從水面上站起,轉過身來。他閉着眼睛,含着柔和而慈愛的笑,一手五指并攏立在胸口,另一只手上托着朵含苞待放的優昙。
那是如此潔白而純淨的花呀。供養人自水上走來,駝鈴随着他的腳步,悠長而莊重,他走到程顯聽的身前,将那優昙花托到他眼前,“你說你沒有聽到過,也不知道為什麽。現在呢?”
酥油燈,檀香,優昙。這一切一切的妙香揉在一起,另程顯聽眼眶發燙。他垂眸,專注地回答說:“我沒有聽到那些千大數劫人的虔誠。我對他們的苦難并不關心,我只同情因緣、和合聚散本身。”
供養人掌心中的那朵優昙緩緩綻放,淡雅的清香彌漫在整個屋間,優昙散發着柔美的金光,像他眼底曾漾出的那金光。供養人厚重的紅色僧衣看上去很是溫暖,優昙從他掌心中浮上半空,“是呀,你只同情因緣本身。何等冷漠,何等慈悲。”
“可是優昙花開啦。”供養人手輕輕朝前一送,潔白的花朵便落在了程顯聽的手中,“溫柔是冷的,冷漠是溫和的。”
他再度翻掌,手朝前送去,程顯聽只感到一股柔和卻不容拒絕的力量将自己推出了屋外,在兩扇門閉合、緩緩變窄的縫隙間,供養人半側着身子,要回到蓮池中,他們聽見他說。
“小殿下,到人間去吧。”
程顯聽手捧優昙,怔怔站在原地,似有所覺,又似不解。程透看了眼師父,又看向秦浣女。後者不經意間長舒了口氣,開口道:“這是說給過去的你聽的,也是說給現在的你。”
程透蹙眉說:“什麽意思?”
秦浣女賊兮兮地笑笑,“你還沒有明白你所在的這個世界的規則。”說着,她下巴一揚,朝着程顯聽,“但他不但明白,而且還知道怎麽用。”
程透剛想再說什麽,秦浣女擺手道:“打住!我又不是你師父,讓他往後教給你。”她頓了頓,程顯聽手裏攥着那朵優昙花轉過身來,複雜地看向秦浣女。他走到徒弟身邊,狀似輕松說:“她也講不清楚。”
秦浣女不置可否,只又道:“孩子,我只能告訴你大荒中所有過去與未來對有些人來說并非絕對。”
小年輕總是介意別人把自己當小孩的,不過對于這個老家夥來說,叫自己一聲孩子說不定吃虧的還是她。程透跑了一瞬間的神,還沒琢磨完秦浣女話裏的意思,便聽見她繼續道:“剛才供養人的那一番話,現在的顯聽聽到了心裏,也會同樣留在小殿下的腦袋裏。”
“而今天以後……”
界軸露出微笑,眺望遠方。斜陽挂在靈山一角,霞光越過碧濤如浪,散開在每個人的眼底。她好像在講一個故事,又好像只是在感慨。
“當年顯聽入世。數十萬衆,如值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