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舊事

師徒倆各自沉默須臾,程透忽然心念電轉,忍不住朗聲道:“等等,既然如此,豈不是我未來仍有機緣成為君率賢的小孩,她才會在芥子廟裏要你保護好我!”

程顯聽聞言果然略滞,他不由自主地兩手一撐桌子站了起來,張着嘴怔住半晌不回。程透見他反應如此之大,一時以為自己失言,也站起來拉了拉程顯聽衣角,“師父?”

“恩,也許。”程顯聽揉着眉心兒慢慢坐了回去,程透瞥見他眼底複雜情愫,仿佛悲喜參半,頓時更加茫然,立刻緊追問道:“怎麽了?”

程顯聽只搖頭,“沒事,沒事。”他半含着眼溫柔地望了一眼徒弟,低聲道:“你同她有因緣際會,勤加修煉,往後可以用得上無常。今天想起了太多的事,我得緩緩,你找陸廂他們玩會兒去罷。”

程透不置可否,給師父倒了杯熱茶轉身出去,還不忘帶上了門。一路上慢騰騰蹭到陸廂家裏,國英見他來了從椅子上彈起來,嚷嚷道:“走走走練劍去!”

程透不明所以,被國英連拉帶扯地又給帶了出去。罪魁禍首長舒一口氣,小聲嘟囔說:“你可算來了,陸廂要折騰死我了。”

青年正懷着心事,沒顧上想國英的話,後者見狀,輕輕笑起來,問說:“問過了?”

程透垂着眼點點頭。

國英只笑,低聲道:“你看,不想讓你知道的事,知道了未必快樂。”

青年愣愣地點了點頭,又搖搖頭,拉着國英站住腳,說道:“這事比我想象的複雜多了,可是我老覺得他好似還有什麽極要緊的事沒和我說。”

不遠處,陸廂家裏升起冉冉炊煙,程透盯着那塵世煙火茫然地發了會呆,國英驀地沒頭沒尾說道:“不想讓你分擔,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舍不得。”

青年回過神來,國英拉着他繼續往前走。阡陌小道蜿蜿蜒蜒,他們不知已在這路上走過百遭。國英颔首,嘴角輕輕揚着,程透曉得每當國英這幅樣子,就一定是要講些什麽,果然還沒走過去丈遠,國英徐徐道:“我來這兒是為了救我師姐的命。”

程透屏住了呼吸。

“不過,你們都知道,我們來到這兒沒幾天,她還是死了。”國英揚着的嘴角并沒有落下,他說着自己的心結,像在講別人的故事,“師門凋零,我們倆是門派裏最後兩個人,她死了,我也不想再到外面去,于是留了下來。”

“你沒有執念。”程透低聲道。

國英沒有點頭,只是繼續說:“我會一直留下,是因為我在這兒認識了藥師,認識了阿姐,認識了……陸廂。他不會離開,所以我也不會離開。”

預感到話題大概是要引向更沉重的方向,程透沉默不語,國英兀自含笑,慢悠悠地講說:“陸廂在找分魂的辦法,失傳太久太久,只有活了許久而且全知的神狐知曉。”程透倒沒驚訝國英也知道關于回答執念者并非宮主,而是神行知狐一事。他抿了抿嘴,小聲說:“大家是不是都知道。”

國英攤手,“在七目村裏不是秘密,畢竟能解答所有疑問,很好猜。”

程透剛想把“還人情”的事也講給國英,後者卻接着講道:“查幹阿日斯蘭本該是雙生子的名字,陸廂出生時吞噬掉了兄弟的靈魂,魂魄寄生在他的魂魄上無法剝離,如果不分魂,他們會這樣永生永世下去。”

程透忍不住道:“你們兩個都是出色的修士,到外面去走走停停地找找,總也能找到,既然已經知道了這兒是什麽鬼地方,何不離去。”

國英搖搖頭,終于收斂的笑容,“至多再有百年,雙生子的魂魄就會融在一起無法分開了。”

“可是留在這兒也只是碰運氣的事啊!”程透急道。

國英猶豫了須臾,嘆氣道:“我從前不講這些是怕你多想。你們來前其實我們已經約定了無論這次選到誰都先問分魂的方法,因為陸廂的事性命攸關,沒有重來的機會。周自雲殺到榜上只是他在給仙宮找不痛快,二對四,勝算還是比在外面找大得多。”

程透心裏賭了一口氣,忽然感到自己無法面對國英。他站在原地舒了幾口氣,這才低聲道:“程顯聽同神行知狐打過交道,他當初是确定這個機會能落在我們頭上才來的。”

青年無法擡頭直視國英的眼睛,這個仙宮裏到處是求而不得的苦楚,又有誰真的有“重來的機會”。

片刻,國英笑出了聲音。程透更加茫然地擡頭看過去,國英強忍住笑解釋道:“你師父剛剛醒那幾天陸廂便私下裏找他攤牌過了。”他眼裏亮晶晶的,有些掩飾不住的興奮,“別忘了我們眼前就有一個活得足夠久又見多識廣的人,這事已經了了,苦求百年的事在一瞬間就了結,真是因緣際會,造化弄人。”

程透登時五雷轟頂又感慨萬千,不等他發表意見,國英又說:“我們正是想到程顯聽并非凡胎,才決心去問的,不然這事決不會向你們開口。”

确是令人感慨萬千。苦苦追尋百年而不得的答案,在不經意間便就此解開,除了一句因緣際會,造化弄人,實在是不知還能說些什麽。程透後知後覺地想,大抵他們師徒能夠來到這兒,也是因為仍有未了之緣。

程透百感交集,最後也笑起來,拱手道:“恭喜。”

伊時,青年想來想去,竟發覺七目村裏未成之願,原來只剩下一個。

他忍不住又喜又氣,埋怨道:“怎麽都不告訴我!”

國英擺手道:“傷心事既然過去,又何必再提呢。”

這語罷了,倒是令青年有些豁然開朗。前塵,。過去已去,未來未立。程透搖搖頭,微笑起來,“罷了,我們回家吧。”

他不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無論那些是非紛擾在過去還是未來,此刻,只想飛奔回家去。

程透複又奔回家去,進門見師父不在外間,正在屋裏背對着自己而立,手中鼓搗着什麽東西。一聽見徒弟回來,他連忙把手裏那東西塞回儲物箱裏,轉身問說:“怎麽又回——”

程透撲進他懷裏小聲道:“好想你。”

程顯聽登時懵了,把人扒拉下來挑眉望了半晌,奇怪道:“怎麽着,才剛出去一會兒啊?”

“你剛才在看什麽?”程透卻岔開話題,探頭朝還沒合上的儲物箱看去。程顯聽慌忙側過身子去擋他的視線,兩人一來一回,大抵是又覺沒趣兒,程顯聽索性放棄掙紮,任青年伸手把他剛才拿在手裏的一個小錦囊拿了出來。

“這是什麽?”程透随口問說,拉開系帶将裝着的東西倒在手上。裏面竟然滑出來了小撮薄灰色的頭發和一粒砗磲白珠。青年認出這是從前自己編在頭發上的那縷,見師父竟然珍藏在錦囊裏,忍不住彎起眼睛揶揄道,“我還以為你早就丢掉了,原來這麽小心收起來了,是怕別人撿去了給你下咒嗎?”

程大掌門被他說得老臉一紅,劈手要搶,程透忙往後縮着躲,程顯聽搶不到轉手去掐他的臉,嘴上惡狠狠道:“你看,我就知道!小兔崽子,早知道不給你看了。”

程透把他的手打下來,又拿着那粒砗磲珠說:“這又是什麽?”

“是那砗磲珠鏈上的,”程顯聽順手接過了,對着光稍微舉起來一點兒要程透看過來,“本來那一串珠子是靠法力連接在一起的,并未打孔,所以随時也可以拆開。那天我發現這顆怎麽也安不回去,你看,上面不知為何打了孔。”

師徒倆稍仰着頭看了半天,程透驀地把那珠子捏過來攥在手裏,低頭從鬓側理出一小縷頭發。他半垂着眼,鴉羽似的睫毛攪得人心癢,毫無所覺自己懷着低低淺笑。他将薄灰色與墨色的長發重新繞在一起,挽指編着的動作如同蝴蝶掀動翅膀。最後,那粒雪白剔透的砗磲珠代替了結,将兩種發色固定在一起,程透擡眼望向程顯聽,“這一顆不如我收着。”他含笑說:“現在,我是拴住你的第一百零八種煩惱。”

猝不及防這一手看得程顯聽神暈目眩。誰料一個錯神,冷月寒星的少年已長成了足夠耀眼奪目的大人,在呼吸交錯間便足以使自己無法自拔。他像是優雅而危險的蛇,稍有不慎便彌足深陷。程顯聽喉結上下滾動了番,啞着音低聲道:“你說說,你要什麽我能不給,就是命我也舍得。”

程透卻不喜歡聽他這個,上前去捂着他的嘴貼近了,半真半假地惱道:“好端端的說什麽呢。留着你的命做點值錢的事罷!”

程顯聽眉角抽了抽,把青年的手拽下來。兩人十指相扣,程顯聽貼着他的鬓側埋怨道:“你真是煞風景得很。”

“那我該怎樣。”程透忍不住好笑說。

“這還用師父教你嗎,當然是親我啊!”程顯聽說着,攬過程透,兩人嘴唇剛貼到一塊兒,國英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見屋內此情此景,腳底下已剎不住車,只得尴尬地又往後倒退着擺手,嘴上幹巴巴道:“你倆繼續,繼續。”

師徒倆像被火燎了似的分開,程顯聽好事被人攪黃,頓時七竅生煙吼道:“你就不能敲敲門再進來嗎!”

國英滿心是“非禮勿視”,雖然“事”結束了,也仍是擡手就擋住自己眼睛,慌忙解釋說:“不是,我見門大敞着就直接進來了——”

見國英窘迫難安,程透打圓場道:“算了算了你吼他做什麽,出什麽事了?”

三人過到外間來,國英稍喝了些茶水順順氣,出聲道:“也沒什麽,過會兒展師叔不是該來了,陸廂把飯做好了,要我過來喊你們。”他這才注意到程透鬓側,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問說:“咦,這是程顯聽的頭發嗎?”

程透有點臉紅,點了點頭笑說:“我都忘了,國英沒見過這個。”

細細想來,其實離那時也沒隔去太久,可一回憶,卻有種此去經年之感。師徒倆對望了眼,都默不作聲起來。國英見氣氛莫名其妙沉重了不少,滿臉不明所以,卻不再追問,只打斷道:“好了快走吧,晚飯都做好了。隔會兒天黑,再不去都要換展師叔等我們了。”

陸續出去,程透和國英并排走着,程顯聽帶上門,在後面慢慢跟着。金紅色的夕陽将小小的村落顯得靜谧之餘,有些蕭索。程透與國英小聲說着什麽,程顯聽沒在聽,他負着手,邊走邊側目望着天際的紅霞。大朵大朵的火燒雲美不勝收,絢爛燎動着暗淡下來的蒼穹,程顯聽走着走着,不禁停下來腳步,湊緊眉頭自言自語道:“啧,燒雲連天,不祥之兆。*”

“師父——”

正待他晃神的功夫,程透與國英也在前面不遠處停下,旋身看他。程透招了招手,又喊了聲,“擎杵在那兒幹嘛呢。”

程顯聽收回目光,快步跟上了,搖頭答道:“沒什麽,紅雲甚濃,少見。”

雲霞将他薄灰色的長發鍍了一層金紅掩映的暈,就連那淺色的眼眸都好似流轉出金光來。晚霞下,程顯聽的皮膚有了種近乎透明的瓷質,輔上半斂眼眸裏的出神,頗有些澹然絕塵、遺世獨立之态。

程透回過頭來時正瞧見這幕,他心猛得揪了下,有種好似再不抓住,師父便要羽化登仙離去的想法。他下意識地喊了他,這一喊,好似才把程顯聽的魂兒給喊回來。程透見他跟上,這才松下心,拉着國英繼續向前走。

陸廂家裏門敞着,飯菜熱騰騰的,香氣撲鼻。有人上門蹭吃蹭喝的日子總要多做幾個菜,陸廂算是幾個人裏手藝最好的,每逢輪到他家做飯,展光钰那東西總會來得更早些,為此程顯聽頗有微詞。奈何技不如人,畢竟,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程大掌門才做過幾年飯,哪裏能和陸廂比。

三人進來時陸廂正把碗筷擺上桌,他目光照例是先在國英身上過半圈,流露出柔情暖意來,這才去招呼別人。國英探身進廚房幫忙,陸廂注意到程透鬓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口道:“怎麽又給編上了?”

程透也笑,順手接過了國英端出來的飯菜安排擺好,唯有程顯聽像個沒事人似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幹看。程透瞥他一眼,眯着眼睛回答說:“原本以為給扔了,今天被我發現他好好收着呢。”

程顯聽從椅上彈起來,把桌子拍得啪啪響,氣急敗壞道:“不要講!”

幾個人都笑,陸廂意味深長道:“挺好的。結發同心。”他看了眼師徒倆,“恩愛永駐,白首不離。”

程透騰地一下紅了臉,國英也不知是怎麽想的,呆頭呆腦地鼓起掌來。程顯聽又坐回去,一手撐着腦袋,在掌聲裏,他挑眉道:“陸廂,我發現你官話學得還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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