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前塵
眼見着天兒涼入了秋,七目村是愈發懶散無事了起來。程透整日拉着國英不是切磋就是玩,終于引起了陸廂的不滿,兩人被各自押送回家。隔過幾天國英終于被放了出來,腰酸背疼腿抽筋一臉的生無可戀。程透和他比劍,過了幾招便發現他不在狀态,忍不住收劍回鞘問道:“你怎麽了?”
國英如釋重負,坐在樹底下松了口氣,“還能怎麽?”
他捶着自己的腰,過去半晌間程透仍是茫然地望着自己,頓時五雷轟頂,小聲嘟囔道:“不是吧……”
程透走過去挨着他坐下,國英驀地俯在他身邊,想說什麽又似乎難以啓齒,猶猶豫豫了半晌才又搖頭說:“算了,算了。”
青年不明所以,倒也沒追問。兩人在樹蔭下發了會兒呆,國英小聲道:“我老覺得事情還沒有完。”
“恩,”程透點頭道,“我也這麽想。溫道也沒有抓到。”
國英抿着嘴又默片刻,說:“他們怕是抓不到溫道了,仙宮那邊究竟有幾個人知道真實狀況很難說,我想路芷正和藍田玉都不會冒着暴露洪荒塔的危險下去下層抓人。更何況,如果是許凝凝在庇佑溫道,他們也沒什麽勝算。”
他頓了頓,“溫道這個人……他和我們不一樣。我,陸廂,花匠,藥師,甚至周自雲。我們都是很簡單的人。我們來到這兒都各有各難解的心結、枷鎖。”國英不到程透開口,便搶先道,“你和程顯聽也不一樣。”
“哪兒不一樣?”程透平靜地問。
“我在你們身上看到了。”國英說着,反應過來了什麽,連連擺手道,“我無意窺問你們的過去。”
程透不答,只繼續問說:“溫道呢?”
國英思量片刻,講道:“我對他知之甚少……阿姐和他稍熟一些。”他苦笑起來,“你知道的,她和誰都能打成一片。”
“我們雖未坦白過執念,但也都大致能猜到些。溫道身上謎團重重,你若是不清楚他的目的,他會做什麽,便也難以揣測。”國英說着,指了指程透的佩劍,“不過,我們知道他是個半道修行的修士。就是那種——”
“曾經是個俠士,然後忽然有天拜入仙門。”程透接道。
國英眨眨眼睛,“你怎麽知道?”
程透笑起來,慢慢說:“我也知道這樣一個人,而且她似乎比我想象得複雜多了。”
國英轉過頭來,只等着青年繼續往下講。程透眼盯着地面,似乎陷入了回憶,隔過好久,他才緩緩道:“她生得很明豔,卻有雙疲倦的眼。”
青年眉心微擰,“我初次見她時十六歲,她瞧着也不過二十餘歲的模樣。初見時只覺她歡快得有些聒噪,這一年來我偶爾再回憶起時,只感到那種明媚下深藏着一種憂郁和疲倦。”程透自己又笑起來,“當然,也許是後來又見,才讓我的印象偏了。”
“不過,我熟悉這樣的人,他就與我朝夕共處。”程透望向國英,“我想這是活了很久很久的證明。”
國英往後縮了縮,“你說的是我?”
程透瞬間垮了,氣道:“我說程顯聽。”
國英低眉認真想了想,點頭說:“的确。我們修士雖說活得久,閉長關卻也是一閉十年百年。我們早已有了目的,只一心照着那個方向而去,顧不得窗外事。更何況無甚在俗世裏生存的經驗,許多人往往都有些不谙世事。”
“怪極了。”程透忽然道,“今日一說,我忽然便想弄明白她的事了。我覺得我師父肯定知道,但他要是不想說,就撬不開他的嘴。”
國英嘿嘿笑起來,“這還不容易。”他趴在程透耳邊嘀嘀咕咕幾句,青年越聽表情越怪,最後将信将疑道:“這也能成?”
“你試試不就知道。”國英眯起眼睛,“她叫什麽名字?”
程透答道:“君率賢。”
話題也不知怎麽就跑到了這兒。國英看出程透開始心不在焉,便把他拉起來往回走。兩人一前一後,程透懷着心事回了家。一進門,程顯聽趴在桌上無所事事,見徒弟回來,撐起腦袋找存在道:“好無聊啊,你上哪兒去了?”
程透一言不發,在他旁邊坐好,上上下下大量了師父須臾,這才開口道:“你能不能講講君率賢的事?”
本來沒骨頭似趴着的程顯聽登時臉色大變,騰地一下站起來大聲道:“我錯了,我現在就坦白!”
青年蹙起眉頭,歪了歪腦袋:“啊?”
沒成想,這突襲竟然有了意外之獲。程透額角跳了跳,就勢裝模作樣下去,“趕緊的,從實招來。”
程顯聽卻急匆匆地握住他手掀起袖子,光潔的手腕上什麽也沒有,他回味過來,挑眉道:“你詐我?”
程透抽回手腕淡淡說:“我可只是問問你君率賢。”
見事收不了場,程顯聽揉着眉心兒坐回去,無奈道:“罷了,這事我沒打算瞞着你,只是想等你自己發現了再說。”
程透不出聲,只等着程顯聽自己抖落。兩人眼瞪眼半天,程顯聽敗下陣來,他略組織了下前因後果,講說:“在內山那天你暈過去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法力耗盡?”
“不是嗎?”程透反問說。
“恰恰相反,你暈過去之後召出了一尾玄龍——真正的龍。”程顯聽不緊不慢地說,“出了不少力。”
大戰過後,程顯聽剛醒幾天,他大致為徒弟講了講他暈過去後的事情,只是略過了玄龍的部分。許是這數十年來什麽蛟啊龍啊,總也和青年的命運纏纏繞繞,他臉上一點變化都沒有,只淡淡問,“然後呢?”
“那是你自己。”程顯聽見他反應不大,直言道,“等我們找到了真龍骨,那條玄龍就是的真身。和我一樣,你的這副身子,以及龍的樣子,都是真身。”
真龍骨,此事許久不提,乍一說出來,反而叫青年有些陌生起來。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他們師徒來到這爛地方就是為此,心裏頓時五味雜陳。程透看看程顯聽,後者微微笑了起來,沉聲道:“這是好事,證明我的方向沒有錯。”
他不待程透發問,只趕緊又往下說道:“記得溫道手上的那個‘鬼索’嗎?”
程透點了點頭。
“被玄龍給吞了,現在應該回到你身上了。”程顯聽道。
青年立刻露出複雜神情來,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難怪師父剛才掀他的袖子,原來如此。程顯聽見他這樣,忍不住又笑,拉過他的手說:“別怕,那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只是不知怎的落在許凝凝手裏,得了個怪名字。”
程顯聽握住他的手,慢慢地渡了些法力到他手上,程透想問,他只搖頭示意青年稍安勿躁。純淨似雪的法力蔓延在體內,程透暗暗舒了口氣,只聽程顯聽道:“想象着它的樣子,試試看召它出來。”
青年閉上眼睛,腦海中俱是那黑色光芒下的屍骸遍野,每當此時,師父溫和卻冷冽的靈力便會安撫他緊繃的心,漸漸的,眼前只有一片雪原似的白,他沒來由的生起陣陣感慨與悲憫——
一段軟似緞帶的白色光芒纏繞在手上,柔和又很是明亮。程透睜開眼睛,只見那光芒像有生命似的,一端自己纏在了程顯聽握住自己的那只手上。青年微訝,仿佛會驚擾光芒,他不由自主放低了聲音,問說:“這才是它本來的模樣?”
“沒錯。”程顯聽慢慢點了點頭,“此物名為‘無常’,是你母親君率賢的東西。”
程透怔在原地,一時甚至忘了呼吸。母親,這個詞在他并不長的人生裏已足夠久遠與陌生。他眨了一下眼,小聲問:“哪個母親?”
程顯聽笑意溫和而平靜,小聲說:“不是你此時這具肉身的母親。”握住他的手,指尖有些涼。程顯聽勾着他的手指,緩緩道出往事。“角宿雙星,應該投生在她的因緣裏,成為一個完整的、既擁有人身,也有玄龍身的孩子。可是,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廟的夜晚,有人一念寂寞,奪走了他本該擁有的人生。”
青年感到,師父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愈漸發涼。他看到他帶翹的眼梢含笑,眼底卻是苦澀。程透忽然明白過來,緊緊抓住他的手打斷道:“我不怪你。”
程顯聽呼吸半滞,程透心砰砰直跳,語無倫次自顧自地說起來,“我們已經拿回了芥子廟的記憶,你忘了我說過什麽嗎!我是為你而生的,我見到你才知道自己為何存在!我、我甚至都不算認識她——”程透激動得挺直了背,“不,我是說我感激她興許有朝一日成為我的母親!但現在,我——”
青年舌頭打了接,“我我我”了半天,驀地冒出來一句,“就連程透這個名字都是你給的。”
程顯聽擡起頭怔怔地望着他,程透和他對視着,他看到他眼裏那些苦與澀并沒有退卻,可是,此刻,他又忽然想起來不相幹的事。青年彎起眼睛笑,小聲道:“而且,你說你讨厭不告而別。我和你道別了,在芥子廟的長廊上我把要跳下去的你拽了回來,我說你要到未來去等我,你問我是誰,可惜我只說了一個‘程’字就——”
程透愣住,就連程顯聽都滞了一刻,青年腦袋暈暈乎乎,手揉了揉額角,“不會吧……”
程顯聽終于如釋重負地笑起來,小聲說:“你講的這段其實沒有存在我的腦海裏。不過,許多年後我初到伽彌山時,茯苓曾說我該冠上姓,為自己起個在俗世中的名字。”他在程透的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我想來想去,不知為何,腦中只有一個‘程’字。”
青年再耐不住胸中滿腔,撲過去摟緊了師父,“我們為彼此而生,相遇得成完整的魂靈。”
程透貼在程顯聽身上,他能聽到他的心跳,在這一刻平靜得有些過分。思緒還未跟上,程透只聽到程顯聽極低聲地說着,“師父對不起你。”
青年茫然了一瞬間,程顯聽只含笑揉了揉他的頭發,小聲道:“好了好了,我們把事情說完。”
言歸正傳,師徒倆各自坐好。“無常”從程顯聽手上退下,只是仍纏繞在程透手上。程顯聽望着它繼續道:“我在芥子廟裏時,從君率賢那兒取走了幾樣‘東西’,雖說并非出于我本意,而同樣是‘一念之差’。”
“你不如先講講君率賢到底是誰。”程透咳嗽了一聲道。
青年對這個陌生的女人欽佩是有,但實在陌生,更別提立刻就接受所謂的母親。誰成想程顯聽搖了搖頭,默默嘆了口氣說:“我不清楚她。只知道她絕非凡胎,但也不是神仙。”他指指無常,“比方你手上,這是她的武器。凡人哪裏能用這個,可她又确實不是神仙。”
越講越繞,程透蹙起眉頭,他想起芥子廟裏的君率賢與在城外時那個挂樹上的君率賢模樣并不相似,忍不住脫口而出問:“到底有幾個君率賢?”
“什麽幾個,你在說什麽?”程顯聽茫然了須臾,失笑道,“芥子廟裏的那個可能是像我們一樣來自過去或是未來的,轉世之間偶爾也有模樣不一。”
程透點了點頭,“還有嗎?”
程顯聽想了想,稍嚴肅些又道:“還有,她和界軸關系匪淺,應是極要好的朋友。你也發現了,記憶是可以在某些情況下拿回或是喚醒的,照例說,在城外時的君率賢應該是認識我們的。我從始至終還是我,你轉世後樣貌也沒有改變,但她不知為何同我們像是萍水相逢素未謀面。”
程透垂眸想了半晌,突然意識到問題所在,問說:“等下,你說我本該以完整的靈魂成為她的小孩,那現在這事沒成,她是怎麽知道我的,又是怎麽跑到芥子廟裏面去的?”
程顯聽揉了揉眉心兒,有些頭疼,“這事說起來就複雜了。先回到我說的拿走的那幾樣東西上,我跟她對視了一眼,剎那就從她身上抽走了很多東西,比如關于你的因緣。無常也是在那時被抽走的,但我無法使用,因此便流落出去了。你現在手裏的這些也只是無常的一小部分,大抵是許凝凝用了什麽方式重新鍛造的,但你拿到它後又淨化回了原貌。”
他頓了頓,望向程透,“這其中還有一樣,讓我們得到了一次回到芥子廟的機會。”
程透明白過來,“你同我講過關于‘并行’時間的事。”
“沒錯。”程顯聽點頭,“這算是一樣能力,界軸曾說過她們稱呼它為月川。它并不等同與逆轉時空,回到過去,而是與過去或未來并行,使因果相互影響。”他頓了頓,又道,“不管你有沒有聽懂這到底是怎樣一種能力,也該明白這樣的力量何其恐怖,所以,有月川的人都過得很慘。”
畢竟已在芥子廟內親眼見識過,程透半懵半懂,只順着追問說:“什麽叫很慘?”
程顯聽毫無所覺自己眼裏含霜,只淡淡道:“界軸,來日方長,你早晚會見識到的。至于君率賢,我在人間時也曾有意無意間聽到過她的消息,她沒有一世活過三十五歲的,幾乎都是早早去世。”
程透頓時不寒而栗,師父話裏的意味深長實在不敢叫人細細去品味,程顯聽垂下眼睛,嘆了口氣又說:“總之,無論我的一念而生,還是所謂月川都決不是什麽令人豔羨的能力。那位娘娘能為我造一座與世隔絕的廟,她們究竟經歷了什麽,還是不要細思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