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拐角裏有間小鋪子,被隔壁的酒樓擋着,就像是旮旯裏的小石子,整日裏不見光。鋪子叫做明風居,名字是雅致,卻與那半新不舊的門面有些不搭。這鋪子最近剛開張不久,要說名氣應該沒有,可嘆的是那街上排了十幾丈的人,有男有女,熙熙攘攘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去隔壁酒樓喝酒。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就這麽間騎馬走過也不會多看一眼的小鋪子,卻因為最近裏面那個算命的,附近的人都在傳,城裏出了神仙啦!
此人的卦算确是有些神奇,八成上下都很準,一來二往地名聲傳開,吸引了不少人來。但來看他的倒也不單是因為想占蔔,更多人想看的是這神算的模樣。據說,此人第一眼看過去叫人渾身汗毛直豎、不忍直視,若有膽子再看一眼,則不知怎的順眼不少,第三眼能細細端詳出點韻味,等到回不過神來的時候,才發覺卦已算,茶已冷,神算旁邊的童子正在客氣地下逐客令。
神算名叫宣明,長得當真千古絕色,只可惜年少不知遭受了什麽不幸,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條腿。
初春的天黑得早,外面又刮起了小北風,不多時連雪也飄落下來,街上等着算命的人受不了寒,陸陸續續地都回去了。
“先生,關門不?”暖煙稚聲稚氣,卻像個小大人似的,努力在他面前表現。
宣明點了點頭讓暖煙去外面掃地關門,自己慢慢站起來,不緊不慢地披上旁邊挂着的鬥篷。明風居離他住的地方有些距離,師父喜好安靜,怎麽也不想在這城裏住,于是在郊外建了一座小院落。現在回去,剛好能趕上跟師父一塊兒吃飯。
就在這時候,門外暖煙連聲說着“先生不舒服,今天不算命了”,鋪子的門卻吱呀一聲打開,走進來一個挺拔的男人,披着小雪,帶進來一股寒風。房間裏有點暗,宣明也看不太清楚他的容貌,随口道:“這位公子,今天我已經不再算命了,不如明日再來?”
男人把身上的鬥篷脫下來,一身黑色滾白邊的三重衣,頭上戴紫金冠,也不多說什麽,在宣明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來。宣明借着窗口的光線勉強能看清楚他的相貌,長眉秀目,面色白.皙,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他自然也看清楚了宣明受了傷的臉,眸色微動,轉瞬卻又不動聲色地笑着說:“既然已經來了,先生何必把我趕出去?”
宣明往外望了一眼,不再多話,重新把鬥篷脫下來放在一邊。暖煙此刻還不進來,想必是被人制住,此人必然是帶了随從來的。這時候抗拒沒什麽意思,他的嘴角挂上一抹淡薄笑意,坐下來道:“公子今天想算什麽?仕途,姻緣,家宅平安?”
男子倒也不急不躁,靜靜地看着他,說道:“先生為我算命,不問我是誰麽?”
“相遇便是緣分,我只管幫公子算命,其他的事倒不是我這個小人物需要知道的。” 宣明笑着自桌上拿起玉盤和銅板,“公子,請。”
男子笑了笑:“與先生所聊乃是我私密之事,先生若算不出來我是誰,我怎放心讓先生算命?”
宣明聞言,心中忽得有些不舒服,心想我又何時求着你讓我算命了?
他自小隐忍慣了,此刻也能笑着應對,淡淡擡頭看了他一眼:“公子出身名門,乃大富大貴之身,在下不敢妄語。” 說了又微揶揄道:“從面相上看來,公子不像有煩心之事的人,只不過最近似乎犯了點桃花,夜裏當不可貪歡,免得傷身。”
男人沒有說話,許久才微微笑着說:“我來求先生算卦,先生倒算到我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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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聞言大怒,心道我何時算到你床上去了?臉色紅白交替,卻也發作不得,宣明咳嗽幾聲:“我身體不适,師父還在家等着我回去照顧,公子不如改日再來吧。” 說着撿起身邊的鬥篷,堅決地說:“公子,請。”
男子見他下了逐客令,笑了笑不再說什麽,很爽快地走了。
宣明自顧自地披上鬥篷,暖煙急匆匆地從門外跑進來:“先生沒事吧?那公子帶了四個随從,掐着我的手腕子不讓我進來,他沒對公子做什麽吧?”
宣明覺得好笑:“他敢對我怎麽樣?我不出手是對他手下留情。”
暖煙一副憧憬的模樣:“先生真厲害。”
宣明敲了敲他的腦袋,拉住他的小手:“走吧,回家給師父做飯去。”
暖煙今年十歲,是宣明從路上撿回來的小叫花子,長眼色又看事,加之從小在旮旮旯旯裏打滾,什麽雜七雜八的人沒見過?就算身上沒有仙根靈脈,幫襯着算卦唬人也是一套一套的。
他心裏卻知道,宣明不是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他是真正有本事的大能。
宣明有時候算不準,暖煙一開始認為馬有失蹄,算不準也在所難免,後來客人走了,暖煙從宣明嘴角那抹懶散的微笑才意識到,這人可能根本是故意的。
至于為了什麽,他倒是弄不清楚。
如果次次都能算準,越來越有名氣,升官發財還不容易麽?聽說京城有種大官叫做國師,先生如果能混到那份上,可也就不用在這小鋪子裏謀生了。
一主一仆把鋪子的門關了,暖煙趕緊走在宣明的身前開路,他的個頭雖然不高,身量做宣明的小拐杖倒是正合适。宣明細瘦的手指被寒氣掃得微紅,放在暖煙的肩膀上,瘸着腿慢慢邁動步子,口裏呵出白煙似的暖氣,一路上閑閑地商議回家應該吃什麽。
宣明笑着說:“要不今天割點肉回家吧。”
暖煙一聽瞪了眼睛,連忙裝作心不為所動的君子模樣:“先生說了算。”
宣明小聲道:“城門口那間賣肉的鋪子,我今天早上路過時給他算過了,肯定有剩下的賣不出。雖說這時候的肉不怕壞,只不過那屠夫有點怕老婆,賣不完是要回家被罵的。咱們不妨去撿點現成的便宜。”
暖煙嘿嘿笑着:“先生卦算入神,雄才偉略。”
男子騎着馬站在街道盡頭,停下來遠遠地望了城門口肉鋪前的宣明一眼。旁邊的随從趕緊道:“侯爺覺得如何?要不要把他抓回去?”
那被稱作侯爺的男人低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痞子似的笑容漸漸淡了,又擡頭望一眼宣明的背影,一聲不吭地揚鞭而去。
初春的天黑得早,明明還不到晚飯時候,卻總覺得現在應該躺下睡覺了。這時候剛下了雪,地面反而不滑,踩上去卻是腳底有點冷。主仆兩人在肉鋪以半價割了一斤豬肉,走了約摸半個時辰,黑燈瞎火的,終于回到城郊的一座小院落裏。
師父的房間裏點了燈火,宣明打開門進去的時候,簡平正坐在桌前怔怔發呆,手中握着一枚白色玉佩,草綠色的穗子,上面有些暗紅痕跡,像是洗不去的朱砂。
宣明輕手輕腳地坐在他跟前,聲音也不敢太高:“師父今天好些了麽?”
簡平今年四十有四,天生卻是氣質不錯,清瘦雅秀,相貌看起來也不過三十六七。他轉頭望着宣明,一時間像是從什麽悠遠的地方被拉了回來,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你回來了?我煮了面,現在還熱着呢,你們去吃吧。”
手裏的玉佩也悄無聲息地收了起來。
宣明轉開臉裝作沒看見,笑着說道:“好,這幾天生意不錯,我給師父做紅燒肉吃。”說着吩咐暖煙:“去生火。”
暖煙一聽有紅燒肉,嘴裏的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那還需要等他吩咐?早就一溜煙地跑了。
宣明淺淺笑着,狀似随意地問:“師父今天又做夢了?”
簡平聞言微低了頭,又擡起頭來笑着說:“你不用擔心我,我沒事,你做飯去吧,我披上件衣服出去幫你。”
三個人暖意融融地吃了飯,各自回房休息去了。這晚睡到半夜,簡平房間裏忽然傳來哭泣悶叫之聲,宣明睡在他隔壁,立刻驚醒,迅速下床撿起一道靈符,瘸着腿來到簡平的房間。
簡平的身上明明沒有人,卻像是被人掐住脖子一樣,四肢掙紮發不出聲音,只是拼命踢打。
宣明咬破手指在靈符上畫下一咒,用桌上的油燈點了,喊道:“破!”
那道靈符像是自己有了生命一樣,飛撲上去像是貼在什麽東西上面,頓時煞氣怨氣滿屋,那看不見的東西像是有深仇大恨一般,滿腹敵意地朝着宣明撲過來。
宣明渾身僵硬不動,忽然間身體像是浸在冷透了的冰水裏一樣,雖然瞬間即逝,卻也叫人渾身虛脫,恐懼得嘴唇哆嗦。眨眼間,那東西穿身而過飛出房間,宣明站立不住,猛地向後一個趔趄。
簡平咳嗽着半坐起來,眼圈微紅:“風揚走了?”
房間裏恢複平靜,宣明閉上眼睛冷靜下來:“走了。”說完頓了一下,又道:“師父,這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三次,風揚做鬼也想要師父的性命,師父再不允許我滅了他,只怕師父兇多吉少……”
簡平垂着頭沒有說話,手裏緊緊攥着那枚白色玉佩,淺綠色的穗子落在被子外面,把宣明看得一陣疼痛。他忍了許久也忍不住:“師父,徒弟千辛萬苦把你救出來,實在看不下師父繼續受他的折磨。”
簡平仍舊不擡頭,聲音沙啞:“我對他不起,怎麽能讓他魂飛魄散?”
“師父怎麽對他不起了?”宣明着急道,“當初你勸他不要親自去捉拿劉秀,他偏偏不肯,結果毀了自己的仙根靈脈,這都是他咎由自取,跟師父有什麽關系?我不明白,他做鬼都想要害師父,師父為什麽就是狠不下心。”
簡平垂着頭不說話,半晌才說:“宣明,你還不懂……”
宣明聞言忍耐地皺眉:“徒弟是不懂。風揚囚禁折磨師父,連死了也不過放過你,師父何苦怕他魂飛魄散?要是換做是我,我怎麽也不會顧及一個想害我的人。”
簡平低頭不語,過了許久才道:“宣明,今夜的事辛苦你,你回去休息吧。”
宣明見他雲淡風輕的模樣,心中苦惱嘆息,一聲不吭地走了。
翌日清晨,暖煙權當小拐棍似的走在路上,對扶着他慢慢走的宣明小聲說道:“先生昨夜沒睡好啊,眼窩子都是青的。”
宣明不在意地說:“你管那許多做什麽,到了城裏就不用扶着我了,先去打點鋪子開門吧。”
“嗯,剛下了雪,先生小心路滑。”暖煙聽話地快走幾步,對着旁邊賣熱包子的吞一下口水,一溜煙地跑了。
宣明慢慢在街上瘸着腿走過,笑着跟路上擺小攤的打招呼。客人無大小,誰都有個需要算命的時候,他跟誰都能交上朋友。
就在這時腳底一滑,宣明心中暗叫不妙,身子立刻向後倒下去。
宣明身子骨不算康健,這麽一跌定是要渾身散架子,眼看着就要疼痛遍布全身,身邊忽然有人伸出胳膊,力道不小,穩穩地把他架了起來。
宣明一時間腳底還在打滑,自然是歪向身邊那人的懷抱,正要忙不疊地道謝,只聽身邊男人笑着開了口。那聲音低沉好聽,卻略帶點熟悉和讨人厭:“昨天剛算命到我床上,今天就投懷送抱,神算做人倒是坦率。”
路邊的人不明所以,望着兩人,其中幾個吃吃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