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八年前,京城。

蘇儀就着湖裏的水沖了個澡,随手抓過自己髒到不行的衣服套上,從湖邊裏溜出來。最近黃家大興土木,他應征而來這園林做苦力,白天幹活,傍晚便偷着在這湖裏洗個澡。這裏地點僻靜,不易被人發覺,至多也不過是被蚊子咬幾口。

洗幹淨之後,端得是眉清目秀,氣質超群,這模樣絕對不像是窮苦出身。蘇儀生恐自己被人看上,剛要拿着泥巴往自己臉上抹,突然間小門那邊腳步聲傳來,他還未來得及躲,一個穿着白衣的少年走了進來。

兩人打了個照面,都是一愣。

白衣少年長得實在好看,桃花眼,細長眉,清雅俊秀,比蘇儀自己還要耐看幾分。身上的衣服與平常人穿的深衣和三重衣不同,寬大舒适,繡的也不是花紋,而是八卦,看起來是道家出身,卻也不像出了家。

蘇儀擔心他說出自己在這裏洗澡的事,不管三七二十一,奪門就跑。少年被他推得一個趔趄,腳脖子一扭,頓時痛呼一聲摔在地上。手裏的銅錢叮叮當當滾落在地,少年也來不及去撿,捂着腳脖子坐在地上。

蘇儀跑了幾步,見那少年痛得站不起來,滿面痛楚,心裏終究有些愧疚之意,捏了點泥巴塗在臉上,重新走回來蹲在他身前。

少年見他蹲下來,望着他的臉怔了怔:“你的面相本來極好,肯定是大富大貴的出身,用泥巴捂住做什麽。” 說着也不管自己的腳脖子了,用手幫他擦抹。

蘇儀看他的個子像是十三四歲,臉的模樣卻是看起來小,一時間也猜不透他的年齡,只覺得這少年有點書呆子氣,自己的腳脖子不管,先管他的面相。

少年把他的臉拾掇出來,又小心地抓着他的手來看相,自言自語地感嘆道:“原來是個官宦子弟出身,不想家裏橫遭變故。這大約是兩三年前的事了,兩三年前出過什麽大事?” 說着自己恍然一驚:“啊!難不成是慶陽公的孩子麽?”

蘇儀的心裏頓時一驚,急忙把手抽回來,說道:“胡說八道!”

少年愣了一會兒,似乎想要反駁自己沒看錯,突然又像是轉過彎來似的,臉色一白,立刻道:“慶陽公全家發配邊疆,路上死了,是我看錯了,我看錯了……這位小哥就當今天沒見過我。”

少年自言自語地說着,一瘸一拐地想要站起來,竟是害怕要逃命的架勢,只可以腳傷嚴重,寸步難行,忍不住憋出了眼淚。蘇儀見他這種苦楚模樣,心裏也有些內疚,把他打橫抱起來到亭子裏坐着,說道:“這麽忍不得疼。”

少年見他沒有要殺了自己的意思,膽子略大了些,問道:“你在京城做什麽?” 說着又是微微一愣:“慶陽公當年被人陷害,至今未得陳雪,仇人逍遙法外……你莫不是、不是來報仇的?”

蘇儀咬牙看着他。這少年究竟是誰,知道的事也太多了吧。

少年見他目光淩厲,臉色又是一白:“我心裏敬重慶陽公,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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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儀低下頭來,專心為他揉動腳踝,一時間靜默着不說話,氣氛也逐漸松弛下來。

少年又忍不住繼續端詳他的臉,笑着道:“真是好面相啊,比我的好多了。”

蘇儀心道這人看面相不懂是怎麽看的,這少年分明長得比自己好,他偏說自己的比他好。少年的手在他臉上摸了又摸,終于嘆道:“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強求不得。”

蘇儀被他這看破紅塵、了然大悟的語氣弄得笑起來:“你才多大,這就什麽都懂了?”

少年搖頭晃腦:“你別看我年紀小,我能看出來的事卻是不少。”

“哦?那你想必知道我住在哪裏?” 蘇儀低着頭給他揉動腳踝,試探似的說。

少年低頭看着他:“非也。我們算卦的也不是什麽都能算出來,而且我只是猜了猜,根本不知道你是誰。”

“你是個算卦的?”

少年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麽回答,說道:“最近剛學了占蔔吉兇,師父命我找一百個人練習,我給你算一算?”

蘇儀見他年紀不大,心裏也不把他當成一回事,笑着說:“你學了多久了?”

“五年。” 少年規規矩矩地伸出手掌,“學了五年了。”

“除了占蔔吉兇,還會占蔔什麽?” 蘇儀笑着跟他扯皮,“算沒算出今天出門會遇上我,還扭了腳?”

少年很認真地說:“師父說,天道有序,我們雖然通曉先天演算,卻唯獨算不透自己的命。早晨出門時師父幫我蔔了一卦,說我今天會遇到姻緣,讓我打扮得好看點。”

蘇儀見他這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就忍俊不禁:“你今天見到哪家小姐了?長得不好看怎麽辦?”

少年又晃着腦袋說:“命裏有時終須有,長得不好看就長得不好看。” 說着又道:“世人都說嫫母、無鹽醜,我研究了她們的面相,卻都是大貴旺夫之相呢。”

蘇儀知道他看人的眼光與常人有些不同,笑着說道:“無鹽女若當年能遇到你,也不必毛遂自薦了。”

少年懵了片刻:“你的面相就不錯呢。”

蘇儀心道我就算面相不錯也不會嫁給你,把他從涼亭的石桌上拉下來,問道:“你想怎麽幫我算?”

少年低着頭找灑落在地的銅板,蘇儀給他撿起來,笑着說:“你要用銅板給我算?”

“這是六爻,我們師父最精通此術。” 說着有板有眼地在空中擲起,看了半天道,“地方不對,此地牽制你,就算留在這裏也沒什麽作為。”

蘇儀在京城住了一年,本想拼着一死殺仇家報仇,可是他勢單力薄,連仇人的面也見不到,又生恐被人看出身份,一直毫無建樹。少年的這句話倒是真的戳中了他的心思,蘇儀心中不由得生出點不安,又道:“那我應該去哪裏?”

少年看着卦象道:“從方位來說,出了京城往東南去,說不定倒是有些成就。”

蘇儀啞了似的不說話。

東南方具體是哪裏,去了會發生什麽,是否有活路?這麽個不知道幾歲的孩子說的話,難不成他真的要聽?

“你說你剛學會六爻?要是算不準呢?” 蘇儀低着頭看他。

少年紅了臉:“我剛學會不久,現在還在練習,算得也未必準。”他倒是想等這個哥哥告訴自己,他算得究竟準不準。

他卻不清楚蘇儀現在心裏已經翻江倒海。蘇儀現在十六歲,當初年少沖動來到京城,憑着熱血想要殺人報仇,一年來卻長大冷靜不少,知道憑自己現在的能力什麽都做不了。停留的時間越長,蘇儀越是不安,最怕的就是留在京城損耗光陰,一無所獲。

這少年說他往東南去有出路,反正留在這裏也沒個結果,是不是應該出去闖闖?

蘇儀笑着說:“我要是聽你的話往東南去,萬一不小心喪了命,可該怎麽辦?”

少年一聽他說想采納自己的建議,頓時心裏激動,連忙又給他蔔算兩次,磕磕絆絆地說道:“都、都是吉卦。”

蘇儀在涼亭裏低頭站了許久,也不言語,終于,他笑着轉過頭來,似乎已經打定主意:“那我就聽你的話,去東南方闖闖看看。”

少年聽了不知道該說什麽,心裏也着實有些不安。剛才他沒敢實話實說,其實他也不過在師兄弟裏練習算了幾次,在外人面前算命還是第一次。他只不過是遵從師命練習算卦,卻沒想到這個人竟然真要聽他的話,一時間有點心虛,心想自己離出師還遠,要是不小心害了他該怎麽辦?

他想了半天,從懷裏掏出一道折成三角的道符,說道:“這平安符是我師父做的,能趨吉避兇,保人平安。我師父的本事比我大多了,你放在身上,危急時說不定能保你的性命。”

蘇儀剛才只是逗他,這少年一看就知道還沒多少自信,算命是一回事,去東南方卻是他自己的決定,就算真的死了也絕不會怪這少年。但是看他這麽良心不安地送自己平安符,又生怕他看出心虛來,蘇儀也覺得有些好笑。

他以為這符不過是個讓人心安的玩意,一文錢就能買一個,便也心安理得地收下來:“多謝你,我如果将來有了成就,若有幸再見你的面,必定報答。今天你送我一文,将來我還你一萬。”

少年懵了一下。這道符是國師親手所制,就算不靠師父的名氣也值兩三百文,這個哥哥口出狂言,難不成将來是想傾家蕩産麽?他愣愣地想了想,又忽然腦筋轉過彎來,這個哥哥是說說而已,自己怎麽又當真了。

蘇儀又問:“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

話剛剛說到一半,突然園子小門口走進來一個身穿白衣的少年,年紀與蘇儀相仿,衣着與扭了腳的少年一樣,表情冷淡地說:“宣明,師父找你。”

蘇儀低聲問道:“這是誰?”

“這是我師兄風揚。” 少年悄悄應了一聲,連忙瘸着腿往風揚的方向走。

蘇儀又道:“你叫宣明?以後我去哪裏找你?”

少年轉頭笑着說:“後會有期。我叫宣明,明亮的明,将來我跟我師兄都是要名揚天下的,你肯定能找到我。”

蘇儀愣了片刻,心想這少年也真是大言不慚,這種話也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只是這種雄心壯志倒是很合自己的胃口,蘇儀看着他跟着風揚走了,但笑不語。

他第二天就離開京城去了東南方,路上染上瘟疫險些喪命,也不知道是不是運氣太好,又或者地府也嫌他麻煩,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卻又好了。他流浪了兩三年,最後加入了綠林山的起義軍,因作戰勇猛,又心有城府,最後成了劉秀兄弟的心腹之人。

然而等了許久,名揚天下的只有風揚,卻是再沒聽過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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