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1)
(陸年久x時允)
文/黎落
C0
人們都道是,死生輪回,自有定數。
飲下一碗孟婆湯,忘憂亦忘情。
不知你走這一遭陰曹地府,是了了誰的牽挂?
C1
世人皆言京城繁華,人間最是多情。醉生夢死中,又是何人奏起離別的笙簫,教你在天海一方獨訴衷腸。
聽着臺上花衫凄婉的喚聲,臺下陸年久腦海中忽地浮現出一句話:
“望着他人的背影,耳旁是故人輕輕低吟,不知路人那番景,竟觸了誰的情?”
随之出現的是個模糊的身影。依稀辨出些許輪廓,卻看不清面容。那唇一張一合,卻聽不清口中所念。
如墨長發,水色長裙。
同夢裏一樣,經常出現,又不甚明白其中緣由。
……為何會夢見一個陌生的女子呢?
垂下眼簾,陸年久将目光重又投回臺上,不想只見謝幕離場的戲子。
這是第幾回了呢。每每聽這場戲,總會思及一些未曾經歷過又極真實的片段。
Advertisement
還有,嗯……那不知名的熟悉感。
陸年久極愛聽戲,尤是這場別離,她最為歡喜。似乎上了瘾,每周必來捧場。習慣坐在角落裏,靜靜望着戲臺。有時入了迷,看得癡了,戲詞入耳,怎知竟逼她眸中時常劃過水光。
家中長姊聽聞此事,疑道——
究竟是戲曲乃君心頭好,還是戲後那人令君魂牽夢繞終難忘?
面對她的困惑,陸年久只得一笑而過。
也許這并非是她不願作答,怕是真正的緣由,她亦不得知曉。
走上街市,人潮擁擠,陸年久慢慢走着,她并不趕着回家。
倏爾,她眼神一掃,無意間瞥見了一抹水藍色的身影。
陸年久怔了怔,腦海忽又閃過夢中人。
行動快于思考,幾乎是沒有猶豫地,她撥開人群,匆匆向那身影趕去。
一把拍上那人肩頭,待人家姑娘回過頭,看清她受驚的眼神時,陸年久突然就覺得不是了。不像自己夢裏的人,這個人只是恰巧穿了一身藍裙罷了。
這判斷的理由是什麽,陸年久自個兒也道不明。
就是覺着不對,興許是所謂的直覺。
來不及措辭,她慌張地解釋:“啊……抱歉,我以為是我朋友……嗯……她的背影和你的很像,所以我将你錯認為她了……實在不好意思,驚擾了姑娘……真的抱歉!”但從心底裏想,她亦不确定自己被家人稱作“人畜無害”的笑容有沒有起到安撫對方的作用。
只見那姑娘聞言,竟是笑了。約是及笄之年的模樣,長相也俊俏水靈,笑起來燦若朝陽。
“無妨,我還到是誰呢,原是個秀麗姐姐。美人開口又豈有不從之理,與姐姐的朋友相像,還能因此同姐姐相識,實乃清冉的榮幸呢。不知姐姐可願賞臉,結交小妹這個友人?”
出言十分俏皮大膽,反倒叫陸年久的臉色微紅,有些哭笑不得。
不過如此一來,她對這喚作清冉的小女孩确是平添些許好感,索性應了。
陸年久淺笑,溫和道:“不敢當妹妹這聲美人。在下陸年久,敢問清冉妹妹姓甚,今年芳齡幾何?”
“我姓許,大名許清冉。今年方滿十五,姐姐便喚我小冉吧。”
“如此算來,我比你年長不少。小冉若是不嫌棄,可稱呼我名字。”
“怎麽會呢,久姐姐。”
此時,在隔此地遙遠之處。
“喲,你愛人勾搭上別人了呢。”
女子轉頭望向那陰陽怪氣聲音的來源,表情淡淡然:“……反正遲早要有這麽一天,不是麽?”
判官嗤笑一聲,不再看她。
女子又自顧自地道:“我在你這陰曹地府,呆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又何苦為當年之事來挖苦我這不必要之人,可不是折煞我了。”
沉默良久,才聽判官輕飄飄傳來一句話。
女子聞言一愣,而後又笑了。
不知是在笑誰,也不知有沒有人瞧見笑聲帶出的嘲諷。
——“時允,你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
是啊,何必當初。
我們的當初,現在淪為他人眼中的何必。
C2
很久以前,那時候尚未有女皇當政,梨園界亦無當今受人尊重,未曾改變的,約莫唯有人潮川流不息的街市了。在這裏,你不知道什麽時候,什麽方式,會遇上什麽人。不知道你遇上的人,将會在你生活裏充當什麽樣的角色。
時允一手拿着炒栗子,一手展開扇子扇風。口中還念叨着戲詞,她忘了是哪段,只記得哼得不着調。走着走着,光顧着吃了,忽然才發現手中的扇子沒了。
正當她低頭眯着眼摸索自己的扇子時,不巧迎面撞上一個人:“哎呀!”與對面同時一聲驚呼,不過自己是頭向前,那人好像是肚子,目測那人比較倒黴。
“對不起對不起……真是抱歉!你沒事吧?”時允愧疚擡頭,忙不疊道歉,卻在剎那怔住。這是個身着一襲淺綠色衣的漂亮姑娘,先前在聽戲的時候貌似看見過她。讓人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一雙黑得深邃的眼睛,眼尾微挑,不知是否是傳說中的鳳眼。
綠衣女孩同樣愣了一愣。而後失笑,直道“無妨”。也不知是否覺得時允眼熟。未必吧,畢竟自己并不如她般出挑,時允暗想。
“這位姑娘可是在尋什麽物什?”對上善意的目光,時允搖搖頭,勾唇一笑:“無謂,本非什麽重要東西,小玩意兒罷了。”嗯,就是沒了有點兒熱。
與女孩禮貌道別後,時允心覺無聊,頂着頭上大太陽,中午的暑氣沿足底一路纏上,她只覺自己快被烤幹了。
也許是老天爺聽見了她的悲鳴,繞迷路的她漸入郊區,不遠處是片竹林,揣着寧迷路也要納涼的想法,她走進了林子。
果然,在林木的庇蔭下,處處清爽涼快。
時允樂得在其中慢行穿梭,也不知會走向何方。東走西走,竟叫她聽見了些細微的水聲。潺潺溪水,光是想想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水霧了。
依着聲兒,她伸長了耳朵尋覓那來源,不一會兒便能瞥見白色的溪流了。
順着跑去,正沉溺于發現水流的興奮,才猛然發現岸邊已有人站立在此,靜靜地,像是伫立已久。
待其回頭望向她時,時允才驚訝道:“是你?”
是方才那個綠衣姑娘。
想來怕是她衣裳顏色與環境過于接近,自己剛剛才沒注意到吧。
——這算不算同竹林融為一體了呀。
她并未找到笑點,卻也吃吃笑了。
“是我。看來你我當真是有緣,居然兩天內碰見三次。”
好看的人,笑起來便更加秀美了,周遭都是有光的。唇角一勾,指不定下一秒會說什麽惑人的話語呢。
意識到她在想些什麽的時允臉頰頓染緋色,斂了心神微笑應道:“是啊。既然是天賜之緣,姑娘與我結為朋友可好?”
如果道一次是擦肩,兩次是巧合,那第三次能否稱為注定。
“當然好,求之不得呢。”輕笑一聲,将手中的碧簫別在腰間,朝時允走來。“在下陸年久,請問姑娘的芳名是……?”
時允莫名笑了,倒覺得兩人應當投緣。
“何必這麽拘束?我叫時允,喚我大名便是。”
一番介紹後,兩人才知她們竟是同歲。
自打這特殊的初識後,她們便以彼此名姓互稱,倒像是相互熟稔的關系。旁人若是聽了去,興許還會疑道這兩人是不是相識已久了呢。
只是不知道從幾時起,那些稱呼從“陸年久”變成了“阿久”,從“時允”變成了“阿允”。
時間轉眼過了大半年。時允也要滿十六周歲了。
“不讓我給你慶祝一下嗎?”陸年久仍是穿着綠色系的衣裙,而她眼前的人亦依舊一身水色。
“好啊。陪我去聽戲吧。”
兩人皆常去看戲。時允是真愛聽,陸年久則不喜那略拖沓迂回的唱腔,不過有個演青衣的朋友,又因為常陪時允,倒也去得頻繁。
仿佛是毫無緣由的,時允偏愛微啞而帶有金屬色彩的聲線,年久猜測可能時允認為這挺性感。
然而這場戲恰好如此。
看着臺上唱花腔的戲子,時允忽地想起了那出桃花扇。
其實情節并不太相像,遭遇也不似有共鳴。
思忖着,情緒便有了些許起伏。
“怎麽?”察覺到身邊的微動,陸年久湊到她耳畔低聲詢問。
“……無事。你接着看吧,不必理會我。”
陸年久偏過頭,似乎是在從她眸中捕捉些什麽。片刻,一聲輕嘆飄忽傳入耳內,卻不真切。
時允聽到有人說,“暫時借你個肩膀。”随即腦袋便被輕輕按到了那人肩上。
她甫欲答她不累啊,可尚未嘟囔兩句,就跌入了無盡的朦胧。
她無法理解自己怎麽能做出這樣不尊敬藝術的行為,實在有點荒唐。
卻恍惚憶起,最後一刻腦海中兩個“她”那麽相近的眼神。
模糊中,似乎有人在叫她。
一個遙遠的黑影,她總覺得那身形令人感到熟悉。
聽見忽遠忽近的聲響,她努力想要聽清,卻焦躁發現壓根兒行不通。
只接收到那人急切的呼喊,似乎是在說:
“阿允……阿允……”
“阿允……”
“阿允!醒醒!!!”
最終是被阿久猛烈的動作給搖醒了。
懵逼地睜開雙眼就是一張俏臉映入眼簾,而這張臉的主人正皺着秀氣的眉直直盯着自己。
見她醒了,陸年久松了口氣,張口就嘟哝:“啊你這家夥終于醒了啊……我還以為你睡死了被魇住了呢……真是,是太累了嗎怎麽睡這麽沉?”
時允好不容易開始運轉的大腦聽了這一通又要頭疼,心想你要不把我弄醒八成就得成真了。可真對上那雙滿含擔憂的目光,這話還是沒說出口。
語氣不自覺軟化,時允笑着說得認真:“可能昨夜同師父整理藥材整太晚了沒休息好吧……放心,我可厲害啦,不就是熬個夜麽,算不得什麽。過會兒自然就緩過來了。”為了讓面前人不再憂心,她眼睛都笑成了兩道月牙。
“……你這丫頭。”陸年久伸出手,在時允頭發上狠狠揉了兩把。
“呀別動了,要亂啦!”話雖如此,也不會真跟她置氣。
鼓着腮幫子,哼哼唧唧地用手梳理頭發。
還不忘偷偷去瞄人家,低下頭暗自嘆息怎麽自個兒一到她面前就這個樣子,蠢得一塌糊塗,還沒辦法沖她發脾氣。
——大抵是因那雙眼眸吧。它只映着我,仿佛這就是全世界的風景。
時允說不準這是種是什麽樣的心情,卻又悄悄翹起了嘴角。
帶着講不出的滿足感,她迷迷瞪瞪地被陸年久領去了她們正式結緣的那個竹林。
待時允智商重新上線,已然身臨溪邊,一旁站着陸年久。
“……我們什麽時候來的……”時允一臉呆滞。
陸年久好笑地看着她:“你終于反應過來了?走神走了一路了。”
“……”時允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爬上了緋色。
年久笑着揉了揉時允的頭發,手感不錯。
“來吹簫吧。我吟曲為你伴奏。”
時允一轉頭便瞧見陸年久帶笑的唇角,她抽了抽嘴角,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說反了啊……”一邊無奈一邊還是接過簫,“為什麽這次我吹?”
“讓我看看你這些天的學習成果呗,來來來。”
低沉輕柔的簫聲響起,時允輕輕閉上雙眼,在腦海中跳出些音符,又奇妙地将它們連起來,吹成曲。
而陸年久也随着樂聲小聲附和,不成調的哼聲卻與簫聲意外相融。
往常這樣的畫面角色都是對調的,今日是初次嘗試,竟毫無違和感。
時允不知道年久是否想借此傳達什麽,卻從心底裏生出了欣喜。
……這是不是說明,無論在何處,無論你我處于什麽位置,我們都是最好的搭檔。
仔細聽來,簫聲也好,歌聲亦然。它們皆是這般溫柔,訴說着那些人們尚未說出口的情話。古人雲,“一切景語皆情語”。那就看看這周邊的山水吧。它們陪我們一齊經過四季,也許還将一同邁過世俗的流言蜚語。
——那又如何呢?
望着潺潺的流水,時允忽然笑道,低着頭。陸年久轉頭看她,眼中有了波動。
是的,聽聽它們的話,你聽那簫聲戛然而止,歌聲也失了後續。
它們默默看着兩個人的動作,一個人摟住了一個人的脖頸,一個人的手環上了一個人的腰身。
此時此刻,她們的影子正如她們一般,緊密相連。
其實初吻同青春那麽相似,彼時的她們都義無反顧,即使是世人眼中的驚世駭俗也抵擋不住翻湧成浪的濃情。
是那樣的無畏又天真。
……
那之後呢,之後。
在旁人眼中是将軍獨女與神醫之徒的戀情,而不是陸年久與時允的。
陸年久早在幾年前就被迫定下一樁婚事,對象是六皇子。
這場婚姻無疑是封建時期的政治聯姻,陸家的兵權換與皇家的庇佑。
婚姻大事,自古以來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對方是皇親貴族。
幾乎是同時,時允的師父時大夫被牽扯入宮中。
起因不過是後宮婦人的争執,卻就此了結了時允師徒閑雲野鶴的江湖生活。
在很長一段時間,陸年久費盡心力周旋拖延這件親事,時允一人傳授年幼的師弟醫術學識,人情世故。與她們而言,局勢緊迫,急需一個轉折點改變現狀,卻不想這件事情改變的是一代人的未來。
——“殘害皇嗣,畏罪自殺。”
時大夫意外離世。
時允聞訊後,險些當場昏厥。
陸年久也很快知曉此事,亦是滿心驚疑。
好好的人,怎麽就去了?還是以謀害皇嗣這般嚴重罪名?
當日,陸年久瞞着父親出了府邸,匆匆趕去尋時允。
直至暮時,才在小院門口候到一臉麻木的時允。
來不及驚訝,吞回快到嘴邊的疑問,她慌張地捧住時允的臉,聲音帶着顫抖。
怎麽了時允,怎麽了,是你師父……不是……你,你別吓我。
你不能再有事了……!還有你師弟啊……你還要查清楚你師父……
“不用查了。”時允終于擡起眸,眼底盡是凄涼。
帶上一絲諷刺的笑意,低聲喃喃道:“不用了……不用了……我都知道了。”
而後,是陸年久活了十多年,最不願記起的一段回憶。
她的時允,笑着抱住她的時允,頭一回那樣失控地嘶吼無助地哀泣,字字聲聲刻着的都是深入骨髓的悲痛。
說來無非是皇上管理無能,後院起火,自家鬧出的事兒罷了。時大夫從頭至尾,都只是這場紛争逃不開的犧牲品。他被皇上當做安撫嫔妃的替罪羊,押入牢後迫于無奈,為不讓徒弟受牽連,最終服毒自盡。
也無非是命,怨不得別人。看似輕飄飄的一句話,對這件事定了性對時大夫這個人定了性。
其中的沉重,可不就是現實的重量嗎。
而這些重量,在一夜之間,統統壓在了一個纖細瘦弱的人身上。
“我師父啊……他那麽好的人!是他……是他救了我和小然啊……”
“你說,人怎麽就沒了呢……憑什麽?之前還好好的……還跟我說,帶我上山去采新的藥材……那樣善良的好人……不是說好人有好報的嗎……”
“……都在騙我!騙我是不是!!嗚……死老頭憑什麽啊……天殺的就他們皇家能主宰天下?他娘的……他什麽都沒有……坐上那個位置……”
“——阿久,死的為什麽不是他啊。”
那一夜,她哭到天明,陸年久也陪她到天又一次亮起來,不能動身,更不情願動身。
她知道,知道的。
時允自幼無父無母,是時大夫撿了回來,才留了條命。一手撫養大,視如己出,相依相偎了好多年,傳她醫術,予她親情,在所有最冰冷的時候,都是他在溫暖着她。不是生父,勝似生父。除了後來收養的小乞丐,她現在的小師弟小然,時大夫就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還是她的強有力的靠山……
這都是自己無法填補的過去,也是現在無力給她的。
陸年久細細撫過時允的臉頰,撫平睡夢中也不安穩的眉。
她不知道,在她離去後,有顆種子還是在時允心中悄然埋下了。
自此每一日的故作冷靜,都只是在為它蔽日之時做準備。
二人重逢,已過一年。
此時,宮人只道——
“這是太子妃與宜王妃關系好呢,初次見面就投緣。”
這兩年,發生了太多事。
時允結識了師父生前的莫逆之交宜王,才知小王爺曾被時大夫救過一命,後來日益親密,兩人關系甚好,可稱知己。況且,他與當今聖上生母不同,關系也談不上多友好,也許談仇恨倒可能有。正因如此,兩人借婚事掩蓋私下達成的約定。
而陸年久那邊的情況也大同小異。
只是幾個月前,陸家出了喪事。
不是別人,正是皇上的得力幹将陸将軍。數月前他凱旋而歸,六皇子受封儲君,本是大喜之事,誰料不到半年,身子一向硬朗的将軍便忽然病發身亡。而不久前,他被人指認過有謀反之心。
這明擺着疑點重重的事情——在皇上眼裏恐怕不值得稱作案件罷——居然無人理會,也毫無異聲,實在是叫人心驚膽戰。——可不麽?明眼人都心知肚明,這就是皇上多疑,卸磨殺驢沒跑了。
大小的狀況,實在能說上一句風雲突變。
以至于再次相聚,竟是這番場面。
名義上各為人婦的一對有情人,到底是被這時局逼上了絕路。
尚年少無知的她們,只能選擇铤而走險的傻辦法。
然後宮中風波四起,先是前朝政治動蕩,又是後宮嫔妃食物中毒而死,目前皇上是忙得焦頭爛額,周圍都亂作一鍋粥了。
昏君當道,只當是替天行道。
是夜養心殿火光沖天,濃煙滾滾。
了結了仇人,親手葬送兩人自己的後路。
“無論如何,我陸年久,斷不會與除你之外的任何人有絲毫肌膚之親,我同你心靈相通,早已認定。今生如此,來世亦然。”朦胧中,大概是生命的盡頭,陸年久壓下被煙嗆住的沙啞,雙眼裏的認真和莊重,仿佛是婚前的宣誓。
時允笑了,笑出兩行淚,眼角泛的紅才有了幾分柔和。
“……好。我同你一樣,是我們,也只有我們。”
……就當做,是一場特殊的婚禮吧。
年久指尖輕劃過時允的鬓角,蹙眉低聲道:“這裏應該再別朵花,然後衣裳也該是大紅色的啊……”
“藍色也好看。”時允朝她溫柔一笑,緊緊抱住,方才那眼波流轉,似是訴說了一世情意。
待她們意識都模糊,僅聞不絕的咳嗽聲時,卻恍惚發現其中夾雜了孩童細微的哭聲。
二人俱是一驚。
無人能料到,最後的生命裏,竟是稚嫩的十皇子被卷入這場仇恨。
心中一緊,驚惶道:“……快!把他……咳咳……送……送出去!”
“……咳……孩,孩子……是無辜……咳咳……的……”
陸年久抱起孩子,正欲沖出門,卻驚覺火勢兇猛,如今是進退兩難。随之即來的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和門外隐隐的慌亂聲。
時允心焦,顧不得被灼傷的疼痛,磕磕絆絆要過去,突然腦後遭到重擊,便再沒了知覺。
于是留在那一世的,是無盡的遺憾和火舌都無法吞噬的罪責。
後來,後來。
時允再次睜眼,就被鬼差帶去見了地府判官。
她聽那判官道,陸年久已被孟婆灌下孟婆湯,送去輪回了。而自己,則将在這判官的眼皮子底下,待在這陰曹地府,看着虛影上忘記自己的陸年久的一生。直至陸年久亡故,再将她送去輪回。如此交替,周而複始。
她猶記得,判官當時的原話。
“那便遂了她們的願。讓她們相思成疾,藥石無醫。陰陽兩隔,永世無終。”
在知道判官生前是何身份時,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了。
“是你……居然是你。”
那十皇子,竟是他的後代。興許是他唯一的後代,就此斷了。
——冥冥之中,皆有定數。
你我造下的罪孽,又哪裏怪得了旁人呢。
你說,是吧。
阿久。
C3
陸年久醒過來的時候,已然跪坐在地。
這是報應啊。這确實是報應……呵。
“怎麽,都想起來了?”判官扯了扯嘴角,饒有興味地看着她說。
陸年久不置可否,撇撇嘴。
良久才一聲:“你們這,還挺冷的。”
“啧,這地府可不是陰氣重麽。說起來,先前那個藍衣服的丫頭也說過這話啊……不過她看起來比你更加畏寒。”
令人意外的是,這會開口的居然是一向沉默冷面的孟婆。而且聽上去她對時允的印象并不太壞,至少說話不像判官那般咄咄逼人。
孟婆倒也非傳說中的老太婆,只是個不愛說話的美貌婦人罷了。
忽又聞她笑聲,陸年久順着她視線瞧去,一抹水藍色的倩影赫然映入眼簾。
“你家這姑娘,過了千百年也仍未改這穿衣的喜好啊。”
那影像上複古圍巾配上曳地藍裙的,可不就是時允麽。
時允在紅磚路上匆匆前行,一面焦急地看腕表上的時間,幸好裙子夠長,否則邁這麽大步子怕是春光一覽無遺了。
最後她停在了一家古董店前。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大挂鐘恰好敲了一下。時允笑笑,這時間掐得可真準,鐘聲可算當門鈴了。
“蘇叔。”時允朝坐在椅子上的店主揮了揮手。
蘇店主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右手指向裏面一扇虛掩的門:“小畫在那兒。”
時允透過門縫看見一個頭發散亂、呈“大”字形躺床上酣睡的家夥,唇角微微上揚,輕手輕腳地靠近了她。
而後時允嘿嘿笑着伸出了罪惡之手,然後……
捏住了她的鼻子。
看着這人的臉由白皙憋成豬肝色,最後終于炸出一聲怒吼:“時允你給我走開!!!”
翻了個白眼,時允瞥她一眼,哂笑道:“拜托,你沒洗臉,我還沒說不樂意呢……倒是某人,說好下午三點在你家見面練習肖像畫,結果倒好,我是來準時了,不過有些人睡得很香啊?”
感覺身邊人明顯心虛地一頓,又讨好地貼上來:“嘿嘿……小允這麽好不會計較的對吧?你知道的,我最喜歡你了~”那人呼吸時呼出的熱氣灑在後頸,惹得她莫名一僵。
回過頭來,掰開那人纏上來的手,時允無奈地說:“畫姐……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成天摟摟抱抱的,也不嫌膩歪。來來來,趕緊收拾一下,拿出你的工具。”
蘇畫興致缺缺,蔫蔫地應聲。
孟婆戲谑地砸吧嘴:“啧啧……陸內什麽,你家丫頭要被人搶走了……不發表發表意見?”
陸年久扯扯嘴角,狀似無謂。然而鎖定屏幕的眼神卻毫不留情地出賣了自己。
今日忽近人情的孟婆同情地向她看去,大發慈悲地替她憂傷了一下。看着愛人忘了自己,還和別人勾勾搭搭……這身綠衣服怕是得配頂帽子了。正腦補着,眼角餘光突然瞥見一幕,不由得驚呼出聲:“诶……!喂喂陸年久你快看!”
陸年久聞言眯起眼睛,看見時允的畫紙上畫了一個人。
一個淺翠色裙裳的俊俏姑娘。
“小允?這是……?”
時允聽見蘇畫的疑問,才回過神來。一瞧這畫紙上的女子,又怔住了。
見時允沒回應,蘇畫不甘地接着說:“畫得好棒啊,是喜歡的人嗎?”既是打趣也有試探。而後緊盯時允,看她會有什麽反應。
不知這話是戳到她哪個關鍵詞,時允險些跳起:“……什麽啊?怎麽可能?!我……”說到這裏,聲音又低下去,帶了點不解。
“——我分明,見都沒見過這個人吶。”
自然而然便落筆成線,勾勒出型,在燈照下暈染了一層不可言喻的光華。像是在心裏起草過千百次一樣……
這種感覺真的太詭異了。
而那廂陸年久已經有些呆了。畫上的人是誰,她自然最清楚不過。
看着那張畫紙,也和照鏡子一般無二了。
只是在那個人眼中,自己原來是這樣的啊……
故事卻還沒結束。
她看着她踏過寒來暑往,度過春夏秋冬。
如水的日子晃過幾年,說短也不短,久到蘇畫又一次被時允婉拒。
“畫姐啊,我都跟你說幾遍啦……你不該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的。若是真的願意幫我,将我這幅畫留在你這兒,待有一日有緣人取走,好不好?”蘇畫又哪有拒絕的道理,無奈收下。
那幅畫便是當年那幀。
後來,時允去過一個小公園。那兒風景不錯,地兒也安靜,不吵鬧。
裏邊有片竹林,時允無意中走進,一時興起,嘴上瞎哼哼。
不知為何,這般場景總使她回想起斷續的樂聲,隐隐約約,倒叫人感傷起來。
于是不知不覺中,時允輕聲唱起小曲兒,聲音放得有點低。
“……歲度紅路,風起因緣,月裏竹色匆一顧。”
“聲聲問離人,歸何處?既辭久,莫再入詞情字付。”
“哀哉,樂兮。”
唱着唱着,恍惚覺得身旁應有個人,而那個人該是奏起簫,與她并着肩的。
竟有些難分辨身處何處,而今夕何夕了。
直至一陣掌聲忽而響起,時允才從茫然中驚醒。
是個老人家。方才坐在不遠處的小石凳上,被那樹的枝葉半遮住了,自己才沒注意到他。
撓撓頭,她不好意思道:“打擾您了吧。”
老爺子笑得和藹,擺擺手。
“哪裏啊,小姑娘唱得很好聽。”
“哈哈謝謝您了,過獎嘞。”
“姑娘啊,這首歌叫啥名兒?挺好聽的,我回頭叫我孫女搜搜來聽。”
擡眸看看老爺子的滿頭銀白,本要脫口而出的“不知道”,到了嘴邊卻不自覺改成:“啊……就叫《問久》吧。”
問久。
問,陸年久。
只是這一生,她還是沒等到那個有緣人的回答。
時允這一世,應當是幾百年來最為平淡安穩的了。
後來的後來,她身體不太好,享年五十六歲,在一個公園裏逝世。最先發現的是個放風筝的小孩,他走的時候心想,這奶奶看上去不老啊……之前看她還好好的呢……但笑得很安詳啊。
大抵也是幸福平靜的,臨走了還伴一方花香。
只是怎麽也看不見另一個世界的一個人,早在她說出《問久》之名時,就已紅了眼眶。
C4
林昭走在街道上,感受夜晚的風吹在身上的涼意。
這個時間點,街上的人已經慢慢少了很多。都怪那幫人玩太嗨,收又收不住,害死本壽星了……她如是想着,望向身邊臉色有些白的人。
“年久,怎麽樣?還好嗎?”
陸年久搖搖頭:“沒事,不過是沒休息好罷了,謝謝林姐關心啊。”
林昭聞言放心了些,又看了眼手表,提議道:“不如今晚回我外婆家吧,離這不遠,你也好早點睡下。”
以兩人十年的交情,留宿也是習以為常,便點頭應下:“成。”
次日清晨。
陸年久早早爬起,伸了個懶腰。
她走下樓,放輕腳步,看見正在做早餐的林昭。
“林姐。”
“呀,年久醒得好早!我還想晚點叫你呢。”
林昭穿着圍裙,讓陸年久四處轉轉別管她。
陸年久是頭一回來林昭外婆家。兩人是在陸年久初中時初識,那時林昭已是大學生了。這些年來彼此熟稔,對林昭父母也有較深的了解,卻從來沒見過她外婆。
這房子是複式,不算小,如果是一個人住,不會太冷清嗎?
陸年久想着,然後忍不住問了出口:“诶,林姐,外婆一個人住嗎?外公不在嗎?”
只聽林昭那邊頓了一頓,繼而笑笑。
“外婆沒有結婚。”
聽清裏面的意思以後,陸年久因驚訝而睜大雙眼:“怎……”預料之外的答案叫她有點倉皇。
林昭低下頭,不在意地說:“沒事。這也不是秘密的,我媽是外婆從親戚那裏收養的。”
“那時候我媽已經十歲了,多少懂事。所以對待己如親子的外婆就更加感激,也總覺得自己拖累了外婆,很內疚。
“但外婆她不在乎。她說遇見我媽是她的幸運,把什麽好的都給了她。她安慰我媽,說本來就沒打算結婚。她要等的人走了,也就不結了。
“外婆她對我們很好。她真的特別特別好。”
陸年久還未來得及感慨一聲,就聽見門口的聲響。
林昭一轉頭:“啊,是外婆回來了。”
年久跟着林昭去迎,看到一個精神奕奕的老太太,立即禮貌地問好。
“外婆您好,我是林姐的朋友。”
誰知這位老人看她的第一眼就怔在了原地。
林昭見老人沒有反應,疑惑地看向外婆,提醒道:“外婆?”老人才似一震,又笑着說:“哎呀。是我年紀大了老年癡呆啦。昭昭的朋友啊,快坐快坐。”
飯後,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