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淚的觸感太過陌生,讓他不知所措。他哽咽了一下,覺得丢人,就站在原地,想把眼淚都抹幹淨了再去見她。
沐苷在旁邊看着他,語氣說不清是不是嗤笑:“為個娘們,竟然沒用成了這個樣子。”頓了一頓,他又說:“哭了也好,能哭了,就是想活了。”
見沐清風沒有去叫人的意思,沐苷不耐煩起來,幹脆替他叫了。“小丫頭,快過來!”他大聲喊道。沐清風聽了,心裏一驚。他覺得這麽大的男人哭起來顯得沒用又丢人,說不定會被女孩子嫌棄,就想把頭低下去。可是,不知道是出于什麽樣的心理,那一瞬間,他到底還是沒低頭。
而翹楚見了他的眼淚,又見到他衣襟上沾的血,馬上飛快地跑了過來,神色焦急,哪有半分嫌棄的意思。“你怎麽啦!”她邊跑邊喊,很快到了他的面前。她用一只手給他擦眼淚,另一只手小心地去掀他的衣襟,一見他的下身從裏到外都沾滿了血,她的聲音裏頓時也帶上了哭腔。“這是怎麽了啊,怎麽搞成這樣了!”她一邊急急地說着,一邊用袖子輕輕擦他的眼淚,然後又把他的上半身抱在懷裏,拍着他的脊背哄:“不哭不哭……很疼是不是?”然後就這麽抱着他,隔着他的肩膀對着沐苷求道:“求您給他找個房間好不好,他傷這麽重,讓他快躺一下。”
翹楚緊張的程度遠遠超過了沐清風的預期,讓他心裏頓時漲出了滿滿的滿足感。她抱着他,顯然沒覺得他的眼淚沒用或是丢人,反而還在心疼他……他笑起來,湊在她耳邊,反過來安慰她,道:“沒事,不疼的,我哪像大小姐你這麽嬌氣嘛。”又說,“我被掌門下令立即逐出門去,沒辦法在這裏養傷。不過本來也不怎麽疼,所以沒事。咱們出了門,雇個車,走一段路就有客棧,在那裏休息就好。”
“你這個樣子怎麽找什麽客棧!”翹楚瞪着眼兇了他一句,然後就繼續求沐苷:“求您了,至少讓他換個藥。”
“沐今的命令,我能有什麽辦法。”沐苷看了她一眼,甩甩手,手裏沒有酒壇讓他有些煩躁。翹楚對沐苷的印象還停留在他游手好閑只會欺負沐清風的層面上,所以對他也沒抱什麽希望,就馬上扭頭去找沐晴,想要求他幫忙。卻不知道在什麽時候,之前還在和她說話的沐晴已經不知去向了。
翹楚很是着急,嘴裏心裏都恨恨地把這個門派輪了八百遍,手裏卻還在很柔和地撫摸沐清風的背,盡力讓他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
“我沒事的呀,都說沒那麽嬌氣了。”沐清風安撫地摸了摸翹楚的頭,“不找客棧也行,咱們順着正門出去,在老叟那裏就能休息的。一點都不遠,真的。”
“……那好吧。”從沐苷的态度裏知道沐清風是真的不能留下來,翹楚也就勉強同意了。
接着,沐清風也不急着離開,只是拍拍翹楚,示意她暫時先放開自己。翹楚有些不明就裏,但還是照做了。然後,沐清風就扶着翹楚,對着沐苷,慢慢地跪了下去。“你做什麽,扯到傷了!”翹楚擔心他的傷勢,想要攔他,卻見他神色鄭重其事,也就只好依他。她抿着嘴,小心地扶他跪下,然後蹲在他身邊護着他,怕他疼得栽倒。
沐清風面對沐苷跪着,忍着身上的劇痛,向他認真地叩首三次,而後道:“多謝師父救命之恩。我定會依師父所言,到外面好好看看的。”
“小崽子,見着了這小娘們,之前不樂意聽的話這會兒都變中聽了?”沐苷冷哼一聲,這麽說道,仍是初見時那副蠻橫無理的模樣。他揮了揮手,示意他起來,“能記着帶酒錢來孝順我就行了,就剩半口氣了還整這些虛的,我看你還是疼得輕了。”
翹楚聽了,這才知道是沐苷救了沐清風,忙也認真地道了謝。
沐清風所說的“老叟家”是距離門派大門不遠處的一個小屋。出了門派的大門,翹楚盡力地讓沐清風倚靠在自己身上,一步一停,盡管距離不遠,卻也是好不容易才走到了這個小屋前。站在門前,翹楚正想敲門,卻忽然聽到屋裏的有個年老的男人喚道:“老婆子,去開門吧,挪了半天了,他們可總算挪到了。”
“啊?有客人?”那老太太卻顯然搞不清楚狀況,忙去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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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叟會武功,阿婆卻不會。”沐清風對翹楚低聲解釋着,然後對開了門的阿婆露出笑臉,“阿婆,叨擾了。”
“這孩子,有什麽叨……”阿婆說着,見到了沐清風下擺的鮮血,一愣,忙關切道:“這孩子,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傷成這樣啊!”
“還能是怎麽回事,必定是被沐今那小子打的。”在阿婆身後,一位老人也走了出來。沐清風見到他,低了低頭,有禮道:“前輩。”翹楚就也跟着行了禮。
“那小子從小到大打了你多少回,怎麽還沒打夠。”老叟說着,瞥了一眼沐清風的傷勢,“傷成這樣,還活着也算命大了。骨頭沒斷,停得也是及時。”說着,微微讓了讓身子,“進來吧。”
聽着老叟的評價,翹楚心裏咯噔幾聲,忙更加小心地把沐清風扶了進去,又認真地道了謝。輕輕地讓沐清風趴在床上,翹楚想出去打水給他擦擦身子,卻不料阿婆實在很是熱情,竟早已準好了熱水和帕巾,又擔心翹楚不懂如何擦洗傷口,還大致地與她說了一下。看來,作為江湖人的妻子,她對這方面還頗有些經驗。
相比較阿婆的熱心,老叟則顯得冷淡了許多。他站在門口,看着沐清風的傷口,冷靜道:“內傷外傷皆有,沐今這小子下手可真夠狠的。硬撐着這麽重的傷,過一夜有你的苦頭吃,可別一覺睡過去就醒不來了。”
沐清風笑了笑,答道:“還不至于。”說着,又對翹楚不放心起來,先一步安撫道:“這兩天我要是怎麽樣了,你別亂擔心。習武之人,體格好較常人好得多。外人看着難受的,其實都很容易撐過去的。”
翹楚卻捏着手裏的帕巾,越發擔心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有便宜不占才不是翹楚
盡管沐清風一個勁兒地攔着,翹楚還是執意要給他擦傷。對此,沐清風表現得實在是很無奈,道:“我的大小姐……哪有姑娘家随便看男人的身體的?還是那種地方。姑娘家的貞潔都被你給敗光了。”沐清風主要傷在臀腿。也是,那種棍子若是打在脊背上,他估計早就內傷過重當場咽氣了。
“是我看你,我摸你,我占你的便宜,又不是你占我的,我的貞潔會有什麽可敗的?”翹楚反駁着,按住沐清風的上身,讓他動彈不得。其實,要論功夫,沐清風別說是挨了頓打,就是全身只剩只手能動了,也斷不可能被翹楚制住。只是他不可能和翹楚認真,見她按得執着,也就只好從了。
真的掀開了沐清風的衣服,翹楚瞬間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才明白沐清風攔着她不讓幫忙的真正意圖。翹楚真的不知道用什麽樣的棍子,怎麽打,才能打出這麽多的口子這麽猙獰的傷。所有的傷口都尚未結痂,不住地滲着血,顯得格外嚴重,讓人看得心悸。
見到沐清風受了這樣的苦,翹楚的眼眶忍不住一陣陣地發酸。“……他們憑什麽……這麽對你!”她咬着嘴唇,死命握着手裏的帕巾,拼命不讓眼淚滾出來。若哭出來了,沐清風定會撐着一身傷去安慰她,她可用不着他這樣。
“都說沒事了呀,大小姐。不要以己度人嘛,要我說多少遍我可不像你那麽嬌氣。”沐清風扭着頭看她,見她眼眶發紅,就笑着逗她,道:“哎呦,這是誰家的小兔子跑出來啦?這麽可愛也不怕被人拐走了。”
“你逗小孩吶?”翹楚橫了他一眼,又心疼地摸着他的脊背安慰他。把帕巾浸水擰幹,翹楚按照阿婆說的,一板一眼地給他輕輕擦洗。沐清風笑了笑,怕她有壓力,就把頭埋在被子,強忍着疼痛,放松肌肉,控制着呼吸,讓自己盡量表現得輕松。身後的人也許沒什麽經驗,卻是一等一的小心認真。他受過很多傷,卻很少受到這樣的體貼和關照。翹楚的關切讓沐清風無比享受,覺得整個心都是暖和的,整個人都充斥着滿足感。他又笑起來,忍不住輕聲喚道:“翹楚。”
“嗯?擦疼了?”
“不是。”他回答道,“就是……你還在,你還在外面等我,真的是……太好了。還有,你心疼我真的是太好了……”頓了頓,“我真的很高興,你是肯定不會知道我有多高興的,你不知道我盼了多少年……”
翹楚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肯定會等你的啊,為什麽覺得我會不等你?”
沐清風聽了這話,猛地有些緊張。他抿了抿嘴,心想,這樣就是最好的了,多餘的話他不該多問。
可是他又偏偏忍不住想問。他知道,他現在若是不問清楚,那就必定會在以後一直不安下去,不斷地擔心翹楚一直都把對他的不滿和疏離藏在心裏,然後會在哪一天爆發出來,離開他。他不知道以後的他會怎樣,但現在的他對于這樣的事确是無比擔憂的,他有多在意多享受現在她給予的溫暖,就有多害怕會失去她。
“你不是挺在意的嗎?”沐清風道,“關于我……殺過很多人。”
“啊,這事啊。我還想等你傷好了再說的。”翹楚停下手裏的動作,看着沐清風。只見對方雙唇緊閉,咽下一口唾沫,似乎有些緊張。“啊……果然沒辦法想象你會是什麽壞人啊。”看着他這個樣子,她忽然感嘆,然後道:“其實,那時候我還有問題沒問呢,就被沐青雲打斷了。”
“你想問什麽?”
“那時候是想問,既然你會因為殺了很多人而擺出那麽難過的表情,為什麽還非要遵命去做。”沒等沐清風回答,翹楚就繼續道,“可是現在好像明白了,是不是和掌門的兒子有關系?”
沐清風聽着,微微一愣,道:“大小姐……你怎麽總能猜中我的事……”而後又很疑惑,問道:“你怎麽連這事都知道了?”
“沐晴告訴我的。”翹楚如實道,然後又皺起眉頭,道:“我還想好好問問你呢,所謂的‘因為被碰了一下就殺了掌門獨子’是怎麽回事?”
“……什麽?”沐清風看着她,顯出不可思議的樣子,“我……殺了誰?沐縱師兄?”沐縱就是掌門沐今的獨子,也是沐清風這些年罪惡感的來源。“開什麽玩笑,這是誰和你說的?”沐清風抿起嘴,臉上少有的帶了怒意,“我怎麽可能殺他!”
“呃……也是沐晴說的。”
“沐晴?”沐清風顯得有些驚訝,“好端端的,他為什麽要這樣诋毀我?”
“這麽說,什麽因為一點小事就會和殺人果然也完全不對吧?”翹楚一并确認道。其實,她本就不相信沐清風會是這樣的人,只是話是沐晴說出來的,而沐晴又從頭到尾都給她很好的印象,這讓她多少有些拿捏不準。
“他還這樣跟你說了?”沐清風皺起眉頭,然後不顧傷痛微微撐起上身,正視翹楚的眼睛,顯得有些着急,道:“你別信!我從未傷過師父命令以外的人。我在你心裏本就不是什麽好人了,你可別把我想得更壞了。”說着,臉上又顯出怒色,“沐晴一直顯得與人為善,究竟為何要在你這兒這麽诋毀我。”
最容易讓人信服的謊言就是真假參半,沐清風的确很敏感于人的碰觸,也曾有過被人忽然碰到就下意識作出反擊的階段。沐清風幾乎慶幸自己控制得很好,從未讓翹楚發現這一點。因此她大概也不會那麽容易相信這樣的謊言。
果然,翹楚見狀,忙把他按下去,板着臉訓斥:“不許亂動!你別扯到傷口了。”
沐清風乖乖被她按下去,見她這樣,就也不惱了,道:“罷了,你不信他,那就無所謂了。”
感覺着翹楚不再說話,繼續無比專心地照料他,一舉一動輕手輕腳,生怕弄疼了他,他又把臉埋進了枕頭。他在沉默中斟酌着語句,又在腦內仔細演練了幾遍,才極認真地開口,對翹楚道:“我知道,我身上殺孽太重,千刀萬剮死不足惜。”他頓了頓,又道:“可是……有你在,我就還想活着。活着的時候,我一定會好好贖罪,日後我定會盡力救人性命,減輕殺孽。所以……”他抿了抿嘴,“我知道你這樣的姑娘對我這樣滿身肮髒的人定會心存芥蒂,我也從未奢望過他人的原諒”
沒遇到翹楚的時候,他固然對身負殺孽心有所虧,卻也并未萌生過要特意為此贖罪的想法。可是現在有了翹楚,一切卻都不一樣了。在他看來,翹楚是個那麽幹淨的姑娘,說不定連條魚都沒有親手殺過。她讓他開始無比擔心,擔心她會因他殺孽太重而心生疏遠。因此,他迫不及待地對她表态,告訴她自己是想用善行來償還罪孽的,求她能接納他。
實際上,盡管翹楚從未把這樣的情緒體現出來,但沐清風的擔憂卻并沒有錯,翹楚的确是在意這事的。這裏不是武俠小說裏可以任意妄為的那種江湖,在這個江湖裏,任何人殺人都會被官府通緝,殺人者也會為衆人所懼怕和不恥,在這一點與現代社會無異。在這樣的世界裏,翹楚很難把殺人想得理所當然,自然也不可能對沐清風做過的事毫無芥蒂。
然而現在,她看着沐清風用少有的認真态度說話,壓抑着緊張,一句句道歉卻不敢奢求原諒,她又想到他這些年的處境,想起他看到她時掉了一地的眼淚,心瞬間就軟得一塌糊塗。
“那就……說好了。”她開口,“不許再随便殺人了。”
沐清風自然馬上點頭,又遲疑着辯解了一句:“其實,我也……從未随便殺人過,若沒有師父的命令,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傷人性命的。”他說的師父,指的自然是沐今。
“那現在呢?”翹楚忽然忍不住問道,“如果他還給你下令呢?”
沐清風頓時沒了聲音。
翹楚将沐清風的沉默理解為仍會遵循師命,心裏頓時有些複雜。然而,在她還沒想好該如何應對的時候,沐清風卻忽然開了口。
“不……”他猶豫地吐出一個字,顯得有些艱難。頓了頓,他又變得更堅定了一些,“不會了……”他慢慢地答道。
趴在床上,感受着臀腿上難忍的疼痛,沐清風慢慢地繼續道:“我不會再做了……我也想像別人一樣,幹幹淨淨地好好活,不用做那麽多讓人難受的事……我替師父殺了那麽多人,就算仍不能抵過沐縱師兄的性命,還有師父十餘年的養育之恩,可至少也能放過我了吧。其實……現在冷靜下來了,仔細一想,師父放我一條性命,将我逐出師門,存的說不定……說不定就是放我自由的心思。”他說着,“只是,就算他不放過我,我也不想再殺了……他要是生氣,我就乖乖讓他打,但我真的不想做了……我真的想像常人一樣活着。”
翹楚摸着他的背安撫他。他有些孩子氣地抱住被子,又說道:“從小到大我都覺得,我當年就該被師父打死了,還活着是因為我不該那麽痛快地死,我還得向師父贖罪。師父說什麽我都該聽,能讓師父高興的事我都該做,都是我欠了他的。”他說着,頓了一頓,“沒想到,現在竟然能下出這樣的決心來。”
翹楚聽着,對沐清風的往事越發在意起來,忍不住問道:“當年……到底是怎麽回事?”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啦,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整齊的點擊!~順便評論也挺整齊的XD←但是好冷_(:з」∠)_嘛不過無所謂啦~我現在心态真的好了很多诶,明明以前都是因為文冷棄坑的,但是現在的文冷過以前的任何一篇,居然還在淡定地寫噗……這都是愛呀~~~雖然收藏一天都沒有漲,同榜文裏最冷的一篇,但是倒數四章的點擊齊刷刷的,都木有人棄文也是一種肯定啦~(得瑟)(哪裏值得得瑟了!
我覺得我有必要改名字嘤《護花》這個名字怎麽就不顯眼成這樣了呢……又短又木有爆點!同榜文裏首章點擊是漲的最少的一個(是的我還暗搓搓地記錄了同榜別人文的數據……),明明對自己寫的文案還是比較有自信的……趕腳簡單好讀也比較萌><所以絕對是因為文名的問題所以才根本就木有人會點進來啦~(打滾推卸責任)
文名:嘤嘤嘤我被嫌棄了QAQ
小瑟:……(摸頭)
話說下章是寫的最爽的一章之一~XD我怎麽就那麽喜歡虐小哥(捂臉)嘛不過有翹楚發糖的,所以小哥你不會怪我噠啊哈哈哈哈……哈……不會怪我的……吧……
沐小哥:(撿石子)
☆、往
初春。
冬天的尾巴剛剛過去,天氣仍有幾分寒冷。清晨,幾乎所有弟子都還縮在被子裏酣睡,沐青雲卻頂着冷風的壓力早早從被子裏爬了起來,提了劍打算練武,也難怪他會在衆弟子口中連續幾年獲得“玄圃派最勤奮弟子”稱號。他滿以為自己一定是最早起來的一個了,卻不料沒走多遠,隐隐的鞭聲就傳了過來。
聲音的方向是沐苷的弟子的院子,而那院子裏的弟子就只有一個。沐青雲本想轉身走開,遲疑了一下,卻還是走了過去。
天氣還很冷,沐苷院子裏唯一的弟子沐清風卻赤|裸着下|身跪在地上。不過,任誰看了都知道,他現在最大的感受絕不是寒冷。沐青雲躲在院外偷偷地看着,就只見玄圃派掌門沐今正揮着根鞭子,站在沐清風後面,毫不留情地往他赤|裸的臀腿上抽,每一鞭都能帶出一道猙獰的傷痕,令人觸目驚心。沐清風今年十五歲,個子不算矮,身形卻一直偏瘦削。這樣的他正壓抑着哀叫,雙拳緊握肌肉緊繃,随着沐今的鞭子抖得像風裏的落葉,顯然正忍着極大的痛苦,在沐今高大身軀的襯托下顯得格外可憐。
沐青雲看着,心裏有些發堵,沉默了一會兒,他卻轉身離開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這樣對自己說。
自從五年前那件事後,沐今就偶爾會像這樣痛打一次沐清風,頻率不算高,每次卻都極重。對此,門派裏卻鮮少有人阻攔,一來是沐今懂得分寸,動手只傷臀腿不傷內髒,只傷皮肉不傷筋骨,疼是疼,卻打不出什麽事來;二來是沐清風的名聲實在不好,小小年紀就去做了殺手,不問善惡殺人無數,在衆人眼裏,他可實在不是什麽值得心疼的主顧;三來,卻是因為,沐今有足夠的恨沐清風的理由。
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昆侖玄圃派的掌門沐今與夫人的伉俪情深都是武林中的一段佳話。然而,令人扼腕的是,這位被沐今捧在心肝尖上的夫人卻是紅顏薄命,因為難産而年紀輕輕就離開了人世,留給沐今的就只有一個兒子。
臨走前,她握着掌門沐今的手,為孩子取名“沐縱”,然後哀戚戚地要他保證,保證他能好好待這個孩子。而沐今也果然把兒子當成了妻子生命的延續,發誓永不再娶,僅是一心一意地教導兒子。
因為昆侖玄圃沒有孩子,沐今擔心兒子會過于孤單,就在後來陸續又收養了兩個被遺棄的根骨好的好嬰兒,分別取名“沐青雲”和“沐晴”。
夫人為孩子取名為“縱”,取的是“放縱”這樣帶着溺愛的意思,而沐今對兒子的教導卻并不溺愛放縱,相反稱得上是教導有方。因此,沐縱真的是少有的懂事有禮。自從能走路,沐縱就是門裏萬人迷級別的人物,聰明善良,乖巧嘴甜,又很是平易近人。連門裏燒火的丫頭也可以随便摸着他的腦袋逗他,真是一點點架子都沒有。
沐縱也的确是心地善良,八歲那年,他偷偷溜出去玩,回來之後,帶回了個滿身傷痕面黃肌瘦的孩子。為了這個孩子,他向父親自首了自己偷偷跑出去的事,然後求父親能收養這個孩子。那次,沐今因為他的擅自外出而罰他餓着肚子跪了一夜,卻又摸着他的頭,稱贊了他的善良。
而被沐縱帶回來的這個孩子正是沐清風。歪打正着的,沐清風對習武竟有極罕見的天賦,很快就被沐今收為弟子,親自教導。他憐惜沐清風的遭遇,待沐清風極好。而沐清風也勤奮刻苦甚是乖巧,加上天賦秉異,十分讨身為師父的沐今的喜歡,惹得沐今甚至常常将他當成半個兒子來看待。
沐清風與沐縱同齡,是因為家裏貧窮而被父母親手抛棄的。在被沐今收養之前,他已經一個人在外面跌跌撞撞地生存了一年多。他是在一次因為偷食而被打的時候遇到沐縱的,沐縱替他向掌櫃的付了錢,然後把他帶回了門派。
也許是因為被父母抛棄的時候已經記事了,同樣是孤兒,沐清風卻與沐青雲沐晴截然不同。他很少說話,鮮有表情,練武以外的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默默地發呆,顯得十分孤僻。一開始,衆人還會心疼他的遭遇,時常上前與他搭話,但在遭到幾次冷遇之後,就不太有人會特意與他說話了。
可是沐縱不一樣,這孩子善良開朗的天性讓他不可能放着那麽個孤僻的孩子不管。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沐縱一有空就要湊到沐清風的身邊,死皮賴臉地和他說話,開導他,告訴他多說多笑才會招人喜歡。這還讓從小和沐縱一起長大又關系密切的沐青雲和沐晴嫉妒得不行。是以沐青雲和沐晴二人與沐清風的關系一直都不是那麽的好。
在沐縱的努力下,沐清風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情況眼見着變得越來越好。
然而,老天似乎就是不願讓人好過。就在情況越來越好的時候,意外卻來得突如其來。在沐清風與沐縱兩人都十歲的那一年的某天,沐清風忽然落入水中,沐縱自然會跳下去救人。然而,一個十歲的孩子哪裏拖得上來一個人,等衆人趕到把他們兩人都撈上來的時候,還能再次睜開眼睛的就只有剩下沐清風一個了。
急匆匆跑來救兒子的掌門傷心欲絕,之後勃然大怒,兒子就是他的命!他想也沒想,一腳就把渾身濕漉漉的驚魂未定的沐清風踹到地上,然後結結實實劈頭蓋臉地給了一頓鞭子,差點讓沐清風也随沐縱而去。也就是那時候,沐苷拎着酒壇經過,見沐今已經把沐清風打得沒了意識,就晃蕩着酒壇擋在沐今面前,打着酒嗝說了一句:“這小子是沐縱要救的吧,你要是打死了他,沐縱不就白跳下去,白死了?”
這世上哪有比沐縱的性命還重要的,沐今怎麽會讓沐縱白白死去。手裏的鞭子握了幾握,沐今終于重重地扔了鞭子,随後狠狠一腳把沐清風踢出老遠,甩手而去。這之後,沐清風就被扔給了沐苷,成了只會終日酗酒的沐苷唯一的一個徒弟。
自此以後,沐今再也沒有對沐清風慈祥過哪怕一刻。
沐清風卻謹記他父子二人的恩情。他昏迷到第二天才醒過來,又趴着養了七八天,才勉勉強強能下床。才剛剛能下床,他就一路扶着,跌跌撞撞地跑到沐今那裏,帶着一身駭人的傷在沐今面前跪得溜直。
“弟子自知命賤,自裁也不足以為師兄償命。為能多少對得起師兄,沐清風此生只求能為師父而死,當牛做馬,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十歲的孩子咬着嘴唇,用力叩首三次,用還不熟悉的修辭把話說得堅定,“只要是師父說的,徒兒什麽都會去做!”沐清風的命是沐縱救的,性情是沐縱暖和回來的,兩年來,他與沐縱的關系好得像親兄弟。而沐今也待他極好,是嚴師,也像慈父。
現在,他自認害死了沐縱,就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覺得自己對不起沐今,對不起沐縱,他想不到贖罪的方式,就幹脆把自己的命給了沐今,打算用自己的一輩子去還債。
然後,他就被沐今一路抓着頭發摔進了暗門。重重地把沐清風摔到了地上,沐今只對暗門門主說了一句話:“這是用我兒子的命換來的東西,必須要有用,別讓我兒白死!你給我往死裏練他,必須要讓他成為我最有用的一條狗。”說完,就轉身離開了。
因為這句話,在随後的日子裏,沐清風無比真切地體會到什麽叫做“生不如死”。
每一個大型的組織都要有一個陰暗面,昆侖玄圃派也不例外。這些陰暗面生出的種種事端必須要有人來處理,暗門就是昆侖玄圃中用來處理這種事端的機構。因為做得都是不能為人所知卻又關系重大的事,暗門對成員的訓練十分殘酷。而對被掌門“特殊照顧”過的沐清風而言,專門針對他的訓練不是殘酷,而是堪稱殘忍。
無數次地,沐清風都懷疑自己會被活活累死,或者在以一敵多的過招中不慎被誰捅死,或者因為熬不過某種毒藥而死,又或者是因為達不到某個根本不可能達到的要求而受刑而死。他身上的傷從未斷過,而暗門卻極有分寸,總能讓他嘗盡這世間所有的苦頭,除了死。
托嚴苛訓練的福,還有自身極罕見的天賦,沐清風的武功日進千裏,小小年紀就在成人中也少有敵手了。十三歲時,他接下了第一個任務,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清晨的鞭打總算到了盡頭。沐今随手甩了鞭子,然後一腳把沐清風踢翻,讓對方的傷口狠狠地撞到了滿是石礫的地上,地面頓時沾上了鮮血。沐今居高臨下地瞄了一眼沐清風痛苦的臉,冷哼一聲,吩咐道:“鞭子洗幹淨,放好,等我下次再拿它好好松你的皮!”說完,總算轉身離去了。
沐清風忍着疼,默默地翻過身來,扭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傷。傷得實在不輕,傷口上還粘滿了碎石礫。他疼得一時爬不起來,只好先趴在地上,扯下自己的衣襟遮了羞。他沒想到沐今會在這個時間段來,讓他遲了暗門的訓練。只要沒有準假,任何事都不能構成遲到的理由,特別是一直被特殊針對的他。明白自己到了暗門必定還要因為遲到再挨一頓揍,沐清風知道自己得趕快爬起來,起碼要把傷口弄幹淨再走,他可不想一會兒再挨揍的時候,讓人把傷口上的碎石子給打進肉裏去。
可是,真的疼,皮肉上的疼痛勾起長久澱在心底裏的孤獨無助,讓十五歲的少年疼得眼眶發熱,不知道該怎麽站起來。趴了一小會兒,沐清風忽然伸出手來,很溫柔地拍了拍自己的頭,嘴裏輕輕地念叨着:“不疼不疼……不哭不哭……”說完,他停了一會兒,好像還嫌不夠,就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脊背,配合着的同樣是安慰的話:“乖,快起來……”
這是他常做的事,摸着自己的頭和脊背,自己安慰自己,借此來想象自己是在被“別人”安慰。那個“別人”見他受傷會心疼,會小心地摸着他的頭和脊背來安慰他,還會給他上藥,上藥的時候說不定還會動作輕輕,擔心弄疼他。
在“別人”的鼓勵下,他咽下劇痛,深吸兩口氣,硬撐着爬了起來。傷口被動作牽扯,把他折磨地不輕。疼一會兒就不疼了,他這麽安慰着自己,默默挪到井邊,拖了幾桶冷水,一桶一桶地沖到傷口上,然後用手指把沒有被沖掉的沙礫輕輕刮下來。“別人”在的話,一定會比這溫柔得多,因為他疼的話,“別人”會心疼,說不定……說不定還會因為太心疼了,反而要他安慰。
他扶着牆,像這麽想象着某個“別人”對自己的關懷,嘴裏忍不住勾出笑來,仿佛連傷口都要疼得輕一些了。
只是……怎麽可能會有這樣一個“別人”呢。他那麽努力地去讨好周圍的人,他人說什麽他都盡力幫忙,他還按照沐縱說過的“多笑笑會招人喜歡”,硬生生地讓自己習慣了笑臉。然而,不管他怎麽努力,旁人都不見得會對他多友善。其實,說來也是,誰會對說不定就在昨晚還提着個人頭回門派的人友善呢。怎麽會真的有想象中的那個會對他好的“別人”呢……
“別人”,是永遠都不可能出現的吧。
沐清風站在寒風中,半個身子都沾滿了冷水,冷得發抖。
翹楚眼眶發紅,忍不住激烈道:“這麽說,其實你也無辜得很啊!說到底,你也就是不小心掉進水裏了而已!”居然就因為這樣的起因遭了那麽多罪。翹楚想得難過,伸手去扒他上身的衣服,想看一看他的傷疤。她卻沒想到,扒開衣服後,他的上身不僅有層疊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