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莫正楠到了海味軒,手裏還有半只叉燒酥沒吃完,便站在馬路邊吃。海味軒門口擺出了紅底金字的紙牌,上頭寫着:東主有喜,今日包場。紙牌板子邊上還站着個穿紅旗袍的漂亮迎賓小姐,見到吃了閉門羹的食客笑盈盈遞上去一張打折券,嘴裏調蜜,一番噓寒問暖:“實在不好意思呢先生太太,車位不好找吧?停在哪裏呢?您停車券給我一下吧,我去裏頭給您報銷,這張八折券下次來用啊,送一壺菊普洱,隔壁粥生記您去給他們看這張打折券,今晚要是在那裏就餐,送您一份芒果鮮蝦沙律,這包喜糖您拿着,祝兩位每天都甜甜蜜蜜。”
送走這對夫妻,迎賓小姐朝莫正楠揮了下手,笑容滿面:“莫少!”
莫正楠笑着同她點了點頭,咽下最後一口叉燒酥,走近過去和迎賓小姐道:“你什麽時候給你爸打工了?”
迎賓小姐身材豐腴,一張鵝蛋臉稚氣未脫,和莫正楠說起話來拖長了調子:“體驗生活嘛,我去美國華人餐館也好找企臺兼職啊。”
她往莫正楠身後張望了眼:“就你一個?”
莫正楠道:“來吃喜酒又不是辦壽宴,不至于帶打手保镖吧?”
迎賓小姐癟了癟嘴,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又挽起他胳膊,把他帶進門,說:“開這種玩笑……呸呸呸!”
她把莫正楠帶到了簽到處,轉身又走去門外。莫正楠在紅簿子上簽了個到,給了紅包,不知是誰多嘴多事,喊了聲:“莫少來了。”
這下可好,莫正楠立時就被堵在簽到處抽煙的幾個叔伯攔住,衆人七嘴八舌,圍着他評頭論足,議論紛紛。
“是明爺的兒子那個阿楠?”
“你就是阿楠啊,今年多大了?”
“阿楠啊,還記不記得我啊?我那會兒見你的時候你才到我這裏!哈哈現在都這麽高了!哇!一表人才啊!從美國回來還住得慣,吃得慣嗎?”
“那天你去沒去?那天我走得早,是家裏有急事啦,唉,明爺啊,你爸啊……不說了不說了,大喜的日子……”
莫正楠耐性好,有問必答,不一會兒就把身高體重年齡和盤托出,別人抹眼角他也跟着低了低頭。
又有人問:“阿楠,今天花姐來不來啊?”
莫正楠擡眼看到問話的人,是個面生的中年男子,他搖搖頭說:“我有一陣子沒聯系上我媽了。”
場面倏然冷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觑,互相使起了眼色,莫正楠露出個微笑,自己給自己圓場:“今天不是言叔嫁女兒嗎?大家都圍着我,要是別人把我當成新郎可怎麽好……”
沒人接話,莫正楠得聲音越來越微弱,正尴尬着,九爺從宴會廳裏出來了,一伸手,拉着莫正楠,義正詞嚴地數落道:“你們這群老狐貍,哪是關心阿楠,分明就是想借機打聽花姐和火炮的去向嘛,打聽來幹嗎?幫條子收風聲啊?還是合記找你們?六哥葬禮啊,不見你們一個個這麽激動!”
九爺這通牢騷,更是沒一個應聲的,莫正楠掃了圈那圍着他各個紅光滿面的叔叔伯伯,朝他們賠了個笑,欠了欠身跟着九爺進了宴會廳。
宴會廳裏張燈結彩,好不熱鬧,大紅的雙喜字随處可見,地上鋪了層又厚又軟的紅地毯,天花板垂落下來的六盞水晶吊燈全部上陣,每顆燈泡都仿佛是新換上的,勁道十足,光芒四射。燈下六十六張圓桌子,配套的椅子清一色都是紅木椅子,桌布和地毯的顏色相近,邊緣綴着金黃的穗子,人一坐下,那穗子便掃過大腿和手背,一陣發癢。莫正楠入了座,九爺就坐他邊上,他一轉身,吩咐小刀:“把玉婷叫來吧,陪阿楠說說話。”
莫正楠道:“剛才在門口見到了,玉婷都這麽大了。”
小刀走開了,九爺笑着說:“女大十八變,還要多謝你幫她申請學校。”
“我也沒幫上什麽忙,學校也是看成績才錄取的。”莫正楠給九爺倒茶。九爺敲敲桌子,看着他道:“一個人來的?”
“言叔也給我媽發請帖了?”
九爺幹笑了兩聲,看着宴會廳門口,慨嘆道:“費覺今年也是行衰運。”
“費覺?”莫正楠跟着看那入口處的人來人往,笑了,“九爺覺得他會和我一起來?”
九爺眼角一動,喝茶,手指拈過茶碟,不等他說話,莫正楠接了上去,恍然大悟狀,道:“您是說他摔斷腿的事吧?确實夠倒黴的,都要回老家了,結果摔下火車站月臺,也不知道他怎麽搞的,我昨天是去醫院探過他,畢竟跟了我爸這麽多年,我給他包了個紅包,九爺也去了?”
“本來昨天要去的,結果被條子找上了。”
莫正楠疑道:“條子找您?他們不都忙着查合記嗎?新聞裏都寫是隆城最大有組織犯罪案件,可夠他們忙一陣子的了。”
“一碼歸一碼,康博士壽宴,三十多條人命。”九爺搖頭嘆氣,“也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啊。”
莫正楠眼睛一眨,忽而小聲了,和九爺道:“您……該不會是懷疑費覺做的吧?”
九爺說:“周游是不是回泰國了?”
莫正楠舉起茶杯,用茶水濕了濕嘴唇,道:“您懷疑費覺找周游幹的?不可能吧……他們兩個人拼得過三十多個人?”
九爺轉過臉來看着莫正楠,他取下了那副黃鏡片的眼鏡,用餐巾擦了又擦,沉聲道:“冤冤相報何時了,合記現在已經是半死不活,火炮好運,逃了出去,其他能追究的人,想追究的人通通進了班房,只是人命關天,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條子要結案,合記要面子,這件事要是能有人站出來,就天下太平。”
莫正楠刮了刮鼻子:“九爺說得是,說得有道理。”他嘆息着,微微笑着,“我不過是回去辦了休學,這一回來,感覺天下大變,又是八大案劫匪自爆,又是合記被查,現在刑偵手段這麽發達,我是相信警方一定很快就能找到殺康博的真兇。”
莫正楠的視線越過九爺,和正朝他們走來的言叔揮動手臂,悠悠然說:“我也好奇到底是誰和康博士這麽大仇這麽大怨……言叔!”
言叔步履蹒跚,莫正楠趕忙起身去扶他,調侃說:“給我機會讓我沾一沾喜氣。”
“诶!哪裏有什麽喜氣!一肚子氣倒是真的!”言叔和九爺打了個招呼。九爺也換上了笑臉,給言叔倒茶,指着邊上位置說:“嫁女抱孫還不算有喜?”
莫正楠扶着言叔坐下了,言叔一嘆氣,一擺手,滿臉的嫌惡,和他們道:“一年前和我斷絕父女關系,尋死覓活要嫁個日本人!現在好了,肚子被搞大了,日本人找了個美國妹,灰溜溜回來了,肚子瞞不住,只好嫁人。”他拍拍九爺的手背,“還要多謝九爺了,全城婚禮酒水都訂不到,只有麻煩你這裏了。”
“嫁也是嫁阿冠嘛,我看他都很能幹,幫你賺了那麽多錢,肥水不流外人田。”九爺說。
“哪個算肥水哪個算田要講講清楚啊。”
九爺和言叔插科打诨,莫正楠不插嘴,就聽着,他們笑他也笑,看兩人茶水喝光了就給他們斟滿。兩個叔伯談了會兒天,話題又回到了莫正楠身上。言叔問道:“聽說花姐最近也有喜?”
莫正楠哭笑不得,道:“火炮跑路,我媽竟然跟他一起私奔,最離譜是前幾天我收到一份電報,什麽年代了,竟然還有公司代理電報,說她和火炮已經結婚。也不告訴我他們在哪裏,過得怎麽樣。”
“合記出了那麽大單事,火炮能走已經算是幸運,讨到你媽這麽好的女人,這小子真是走狗屎運。”言叔想了會兒,聲音一低,道,“也不知道康博士那單到底是誰幹的,那夥人也是福大命大,要不是那天全城都去抓八大案……”
“就不要講這種打打殺殺的事啦。”九爺打斷了他,四下張望:“小刀怎麽回事,讓他找雨婷,半天不見人影,這小子真是越來越散漫。”
說着,九爺站了起來走開了,留下言叔和莫正楠喝茶。
言叔滿場看了好幾圈,問莫正楠:“費覺沒來?我還親自去醫院把喜帖給的他,啊,這小子……”
莫正楠洋派地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新娘子來了!”
有人喊了句,言叔唉聲嘆氣地撐着桌子站起來,愁眉苦臉地去迎新娘子。那新娘子穿了身粉褂裙,肚子滾圓,臉上沒什麽表情,被兩個伴娘簇擁着,一路走一路扶自己盤發上的粉玫瑰。她一現身,宴會廳裏的氣氛熱烈了起來,打麻将的,玩21點的喊牌喊得更激烈,吹啊碰啊花啊杠的,有人吹口哨,有人撒花瓣,到處都鬧哄哄的,遠遠地,莫正楠看到九爺逆着人群,拿着手機從側門走了出去。
莫正楠吃了顆花生米,又拆開了桌上的喜糖,挑了顆巧克力出來吃。
“阿楠,過來一起合照啊!”
那邊廂,言叔高聲喊他過去拍合影。
莫正楠一舉手,笑着走了過去。
“來,來,新娘往新郎邊上靠一靠啦,新郎看這裏啊,一二三,茄子!”
拍完了合照,莫正楠抽身給費覺打了通電話。
手機才震了一下,費覺就接了電話,他嘴裏嚼着腸粉,又夾了一筷子鹹菜,把手機夾在肩膀和耳朵中間,沒說話。
“你在哪裏?”莫正楠問道。
費覺喉嚨裏有痰,清清嗓子,和店家吆喝道:“麻煩一碗牛丸湯!多加西芹!”
吃完腸粉,他伸長了打着石膏的右腿,飯館狹小,他的腳就快碰到鄰桌的桌腿了,費覺歪着腦袋看看,和鄰桌笑了笑,把腳挪開了些。他換了個手拿電話,從放在桌上的便利店塑料袋裏找了根雪糕出來。
莫正楠又說:“讓他別加炸蒜頭,上火。”
費覺咬開包裝袋,捏着雪糕棍咬了一口,雪糕不怎麽涼,甚至有了融化的跡象,費覺咬了第二口,舔了下手指。
“在吃晚飯,老徐牛肉丸。”費覺說,從下往上吃雪糕,他的手指上已經落到不少黏人的香草濃汁了。
“紅蝦呢?和你在一起嗎?你一個人別一直往外跑。”
費覺托着下巴看街上,老徐牛肉丸并沒有一個正式的店面,攤子設在街上,桌子只有三張,木頭桌子和塑料椅子上裹着層泛着肉香的油漬,時不時地有車擦着他們經過。費覺把拐杖往裏挪了挪,說:“紅蝦去保齡球館了。”
莫正楠說:“別在外面吃了,打包了回去吃吧。”
費覺咂咂嘴:“這麽難吃,我怕打包回去我就沒心情吃了。”
“難吃你還吃?”
“我想吃牛肉丸不行?方圓百裏就只有這家。”費覺翻起眼皮,老徐的生意不怎麽樣,三張桌子都坐不滿,路過打包的人更是屈指可數,費覺一仰脖子,咬住雪糕棍說:“也不知道他這麽多年是怎麽開下來的,真是奇怪,多難吃的店都能做成三十年老店。”
莫正楠說:“我來接你吧。”
費覺把雪糕棍塞進水杯裏,攪了攪,他的牛肉丸湯上桌了,湯上漂浮着香菜葉子,費覺皺起眉和老徐抱怨:“都說加西芹啦,老板,是西芹啊!”
莫正楠在他耳邊一個勁說:“你等我一下,我來接你。”
費覺放下了手機,沒挂電話,他用單腿撐着身子站起來叫住了老徐,老徐轉身看他,兩顆混濁的眼珠一動不動,久久地,他往街邊省出兩道鼻涕,在圍裙上擦擦手,走開了。
“講不講衛生啊……”費覺看着老徐伸手抓寬粉往鍋裏放,嘀嘀咕咕地沒動面前的牛肉丸。
“你說什麽?”電話那頭的莫正楠嗓音拔高了問他,費覺身子一矮,湊到桌上對着手機,嘴巴才張開,他眉心一跳,忽地抓起筷子,滾到地上,一筷子往地上捅去。筷子紮在了人行道上,斷成兩截,費覺的手心被碎木頭戳傷,罵了聲街,擡頭便看到一片銀光。
“呀!!”銀光之外有人大吼,空氣被劈開了,費覺左肩一涼,他忙打了個滾,爬起來就朝燈火最輝煌,人最多的方向跑。
他身後是四個拿砍刀的黑衣人,追着他喊打喊殺。
費覺拖着殘腿,在馬路上橫沖直撞,疾呼道:“砍人啦!!報警啊!!報警!!”
看熱鬧的人多,用手機的也不少,有照相的,有拍視頻的,費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直接撲到個路人身上,搶了他的手機就報警。
“香水街有人砍人!!香水餅屋門口!!要死人了!!”費覺一扭頭,眼看那夥黑衣人就要追上來了,恰好路邊來了輛出租車,有人下車,費覺扔下手機就爬了上去,他的右腿還橫在外面,車門還沒關好,便讓司機開車。
“快走啊!快!!”費覺把身上所有錢都拿了出來,好幾百塊全都扔給了司機。
司機說什麽也不肯,拉長着臉攆費覺下去:“哇小哥,你們火拼就火拼,不關我事啊,我上有老下有小,你做人有點公德心,你下車啦。”
“去警局!!”費覺瞪直了眼睛,一個黑衣人已經跑到了出租車邊上,一刀砍過來,恰砍在費覺右腿的石膏上,費覺左右看看,出租車上在播佛經,後視鏡下挂着個觀音像,他抄起個紙巾盒砸了出去,那黑衣人戴口罩,戴帽子,只有一雙兇狠得恐怖的眼睛露在外面,他一刀又一刀砍費覺腿上的石膏,石膏粉末四濺,雪白的碎塊裏漸漸見了紅。費覺狂拍司機椅背:“開車啊!!我也上有老下有小,你做人能不能也講點公德心!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費覺痛得直打哆嗦,咬緊牙關使勁往外踢了兩腳,黑衣人砍得更快更猛,石膏上刀痕交錯,紅白相間,血直滴到了人行道上。那司機終于是發動了汽車,瘋砍費覺右腿的黑衣人還不放棄,扒着車門狂追了好一陣,終于不敵車速,摔在了路上。但很快,出租車後就開來了輛飛馳的黑色轎車。費覺把右腿拖進後座,關上車門,氣喘籲籲趴在椅子上看着後頭的追車,絮絮念叨:“去警局,去警局……”
司機一言不發,連闖了兩個紅燈,那追車總算是看不到蹤影了,費覺癱在了座椅上,一摸自己的左肩,又摸了摸自己的臉,他手上汗混着血,鹹澀難當,費覺拍了下司機,氣若游絲:“不好意思了,一定賠你錢……”
“年輕人,有空做做義工也好啊。”
費覺笑了,軟綿綿地說:“我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被人砍,你信不信啊?”
“不是欠錢就是欠情,欠人命啦。”司機不屑。
車到警局,費覺下車前給紅蝦打了個電話,記下了司機的車牌。
“清潔費一定給你。”費覺說。
司機從車裏喊他:“喂!你不先去醫院啊?”
費覺捂住左肩上的刀傷,比了個ok:“小case。”
“做義工啦!容山寺周末都有義工活動啊!積善造浮屠!”
費覺哈哈笑,一蹦一跳地進了警局。
警衛出來攔下了他,費覺一屁股坐在地上,說:“有人當街砍我,我要報警。”
他說得很大聲,在警局門口進進出出的警員全都朝他看了過來,一個手拿奶茶杯,嘴裏咬着個菠蘿包的警員信步過來,走到了燈光下,好笑地打量費覺,不緊不慢地說:“這不是興聯的廢人嗎?被誰砍?合記啊?康博士那單真是你幹的?”
費覺一本正經:“警官!我警告你啊,話不要亂說,我可以告你诽謗啊。”
“好好好。”那警員做了個安撫的動作,“你說說,你在哪裏被人砍,被什麽人砍?”
“錄口供不用去裏面錄嗎?”費覺摸了包煙出來,咬出來一根點上。
“我姓方。”警員拉他起來,費覺一掃他挂在胸口的證件,上頭寫着他的大名。
方興瀾。
費覺說:“我姓費。”
方興瀾找了間空房間給費覺錄口供,他對着電腦打字,問一會兒打幾行。
“姓名,年齡,家庭住址。”
“費覺,二十八,興邦大廈c區5015。”
“什麽時候被人砍,在哪裏被人砍,對方的性別,身高,外形。”
“今天晚上九點多,九點十分吧,老徐牛肉丸攤上被人砍,對方一共四人,應該都是男性,身高都在一米七五左右,戴帽子,戴口罩,看不清樣子,都穿黑衣服黑褲子,黑鞋子。”
“一米七五,這麽精準?”方興瀾挑起眉毛。
費覺說:“你有一米八一,精準不精準?”
方興瀾笑了笑,朝費覺的右腿努努下巴:“你的右腳怎麽回事?”
“我左肩被人砍傷。”費覺展示傷痕,“要不要驗傷啊。”
“我問你右腳是怎麽回事。”
“警官……我是左肩被人砍傷又不是右腿被人砍傷,你見過半個小時前被人砍,半個小時後就打上石膏的?”費覺無奈。
“我看你石膏都被人砍破啊。”方興瀾抱着胳膊說。
“前陣子搭火車,邊走邊玩手機,摔下月臺摔斷的。”費覺說。
方興瀾道:“前陣子具體是什麽時候?”
他看着費覺,目不轉睛地,費覺笑了,笑開了懷,說道:“六月末吧,記不清了,你可以去醫院吊我檔案啊。”
方興瀾一聳肩,目光回到了電腦屏幕上,繼續問:“什麽職業?”
“賦閑。”
“欠沒欠高利貸?”
“沒有。”
“有沒有劈腿?有沒有當小三?”
“不欠情債。”
“你回答得這麽快,不仔細想一想?有時候欠了情債你自己也不一定知道啊。”
費覺想了想,說:“上星期在酒吧和人打了一炮,大家都很開心啊,不至于砍我吧?”
“她不找人砍你,說不定她男朋友找人砍你啊。對方身高體重姓名年齡。”
費覺失聲笑了:“你對炮友都研究得這麽仔細?”
方興瀾一撇嘴,問道:“最近有沒有得罪過什麽人?”
“沒有。”
“仔細想一想再回答。”
“沒有。”費覺說。他與方興瀾四目相接,無聲中,方興瀾從電腦前移開,拖着轉椅坐到了費覺對面,雙手放在桌上,聲音輕柔了下來,溫和地說:“費先生,你這樣我們也很難做啊,你一不欠錢,二不欠人,三呢,又說自己沒有仇家,你總不可能無緣無故被人砍吧?你是想要我們找出誰砍你對吧?你不配合,我們也很難做啊。”
費覺咬了咬嘴唇,嘶嘶抽了聲氣,摸着下巴冥思苦想了陣,凝眉說:“其實我也想不通,但是我又一想,有人無緣無故被天上掉下來的隕石砸死,有人被雷劈死,飛來橫禍,世界上就是這麽多無緣無故的事,不過也有可能是有人誤會了我。”
“誤會你?”
“比如誤會我一只手都沒法握穩槍,”費覺邊說邊靠近桌子,邊湊近方興瀾,鑽進他深邃的目光中,他說,“然後還要單挑三十個槍手打手。”
方興瀾微笑:“費先生聲名遠播,從前綽號癫狗,也不是沒這個膽量。”
費覺支起右手,說:“那都是從前的威名啦,十年前我就改名廢人,你不知道?”他退了回去,靠在椅背上,說,“被人叫多了,就真的覺得自己廢了,這叫什麽?是不是心理暗示?”
方興瀾抿起嘴唇,保持着微笑把口供打印了出來,讓費覺簽字。
“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回去?”方興瀾還問道。
費覺看着口供,摸着鼻梁笑呵呵地:“炮友的事你都寫進去,方警官你好有趣。”
“有備無患。說不定真和他有關,不放過一條線索。”方興瀾說。
費覺龍飛鳳舞簽下大名,道:“等我什麽時候轉做污點證人你們再派警員護衛啊。”
“你有興趣?”
費覺噗嗤笑了,和方興瀾揮揮手,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紅蝦已經趕到警局門口,他送費覺去醫院,車上,費覺試着聯系周游,打出去三個電話,一個都沒通。
周游一只耳朵上挂着口罩,蹲在路邊抽煙,陸陸續續地有人從他身後的小門裏走出來,有的戴着口罩活動四肢,有的抽煙,喝咖啡,他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身上穿着整齊劃一的工作制服,飛快地說着泰語。
周游往外望出去,他眼前是一片近乎荒蕪的土地,在路燈快要照不到的地方豎着塊牌子,一行泰文,一行英文,周游都看不懂。越過這塊牌子,明暗交接處隐約能看到兩臺推土機,夜色中它們仿若兩只掘進土裏的巨手,推土機四周淩亂地堆着些建築材料,有磚塊,也有鋼管。一只野狗繞着推土機打轉,嗅來嗅去。
有人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扔了半塊米糕出去。米糕掉在野狗腳邊。它頭也沒擡,用爪子扒拉了兩下米糕,低頭吃了起來。
大家都笑了,笑聲有高有低,這時,工廠裏傳來了叮叮的鈴聲,抽煙的人停下了,閑聊的人閉緊了嘴巴,按部就班,一個接着一個鑽進了那扇小門裏。周游沒有動,他看着那只野狗,手裏夾着煙,嘴裏發出嘬嘬的聲音。
野狗沒有理會他,吃完了米糕,仍舊在荒地上徘徊,像是在尋找新的食物。
“薩瓦笛卡。”周游合十雙手笑着說,“泰國狗都聽泰文的是吧?”
他又說:“卡嘣卡,咔咔咔……”
一連說了十來個咔,周游喉嚨裏卡痰,他清了下嗓子,用力吸進一大口煙,費盡心機噴了個又大又圓的煙圈出來,那煙圈飄飄蕩蕩,飛過他的影子,飛過一片三角形的慘白燈光,擦着那條野狗的耳朵在空中散開了。
野狗抖動身子,嘴裏呼嚕呼嚕地出了好一陣氣,擡起頭看着周游。
它的眼睛在黑暗中發光,說不清到底是藍色還是綠色,幽幽的光芒宛如寶石。
它瘦得皮包骨頭,不一會兒就調頭跑開了。
周游扔掉煙頭,拉起穿着的工作服聞了又聞,他身上滿是芒果香精的氣味,連燒三支香煙都蓋不住。周游站起來,荒地後頭是稻米田,他踮起腳尖,更遠的地方是一些茅草頂的屋子,燈火微弱,零零落落地點綴在夜空下,數來數去,竟比天上的星星還要稀少。這裏,這一刻,仿佛是世界的盡頭,沒有風,沒有樹,沒有人,連狗都走開了,除了工廠裏機器的嗡鳴聲,周游什麽都聽不到。他站了很久,最終沒有回去工廠,脫下工作服挂在垃圾桶上,離開了。
周游找了間酒吧喝酒,酒吧裏的人屈指可數,酒單貼在日歷邊上,只有泰文和日文。
酒吧的牆上鑲嵌有許多粉色的燈管,唯有一張桌球臺上吊着個白熾燈燈泡,三個男青年在打桌球,那裏是整間酒吧最亮的地方。男青年們各個皮膚黝黑。背景牆上是一張啤酒海報,一個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微低着頭,露出雪白的脖子。
一個身形臃腫,濃妝豔抹的女人抱着一只貓坐在臺點唱機邊上,她的嘴角倒垂,貓是一只波斯貓,和女人的表情如出一轍,看什麽都不合心意似的撇着嘴。粉光之下,她和她的貓,和她的飲料,她坐着的椅子,靠着的桌子并沒有太大差別,仿佛渾然一體。
一臺十一寸的小電視挂在吧臺後面一刻不停地播着健身器材的廣告,做廣告的是個男人,聲音卻很女性化。他說話很誇張。
卡卡卡,卡卡卡。
周游要了杯烈酒,喝完之後又要了一杯,酒保把裝着龍舌蘭的酒瓶放到了他手邊。
周游沖他笑了笑,做了個感謝的手勢。
酒保看也沒看他,擦完手裏的玻璃杯,給自己倒了杯伏特加。他喝得下骸往後縮,整個下巴都繃了起來。
“哈……”他發出了可樂廣告裏最常聽到的聲音。
周游笑了起來,半瓶龍舌蘭酒下肚,一個年輕女人從外面進來,她穿吊帶衫和短裙,臉上的妝是花的,長發油膩,她抽泣着要了杯啤酒,然後去了點唱機邊點歌。
女人一邊哭一邊喝酒,臺球桌邊的三個男青年時不時地偷看她,互相使眼色,他們繞着臺球桌走來走去,擺弄臺球,交頭接耳,一個男青年脫了上衣,露出了結實的上半身。
周游靠在吧臺邊,撐着腦袋看戲。
女人點了首泰文歌,她穿的是高跟鞋,從點唱機邊走開時,腳步虛浮,手裏的酒灑出來許多,那脫了上衣的男青年眼疾手快,過去扶住了她。女人一跺腳,哭着推開他,破口大罵。
卡卡卡,卡卡卡。
周游抿了一小口酒。女人還在哭,坐在椅子上哭,男青年和同伴們攤了攤手,正要走回去,女人卻跳起來,拉住了他。
他們在桃色的霧中跳舞。
卡啊卡啊卡啊。
歌手似乎是這麽唱着的。
女人依偎在了男青年的肩頭。她油膩的棕色頭發看上去像是黑色的,烏亮烏亮的。
後來他們換了歌,跟着一首日文的迪斯科舞曲搖擺身體,磨蹭胳膊。
兩人正舞得忘乎所以的時候,四個年輕人從外面闖了進來,那女人一見到他們便尖叫着躲到了裸着上身的男青年身後,男青年擋在她面前,和那四個年輕人争執了起來。
卡卡卡,卡卡卡。
周游掏掏耳朵,打了個哈欠。
兩夥人打了起來,酒保坐在吧臺裏抽煙,抱着貓的女人似乎是困了,閉着眼睛打瞌睡,脖子往前一伸一伸的。
周游打出個酒嗝,只見後面進來的那群年輕人中有兩個氣勢洶洶地朝吧臺這裏過來了,一個抄起高腳凳,一個抄起了周游手邊的酒瓶。
這個拿酒瓶的人的左手背到了身後去。他眼裏一片紅光。
周游抓起酒杯就把剩下的酒往他眼睛裏潑,年輕人慘叫一聲,右手的酒瓶摔在了地上,周游立即按住他的肩膀,卸下他的胳膊,搶了他左手的槍,把他抓在身前,朝他身後跟來的三個年輕人連開數槍,剎那間,酒吧裏到處都是碎片,貓咪尖叫着東躲西藏,日本迪斯科節奏越來越快。
有兩個人倒下了,還有一個人負隅頑抗,躲在一張圓桌背後時不時放槍,周游的子彈打空了,他推開那臉色灰白,不停抽涼氣的年輕人沖出了酒吧。他身後槍響此起彼伏。
周游跑得飛快,七彎八繞地躲進了一條巷子裏,他找了個垃圾桶蓋子拿在手裏,眼看一群年輕人從巷口跑過,他抓住跑在最後的那個,三蓋子下去把人砸得暈頭轉向,拖到暗處,壓在地上便問:“誰派你來的??蛇七還是合記的人?!誰?!!”
年輕人只會講泰文,不停講,不停地講。
卡卡卡,卡卡卡。
卡。
周游一拳打在他鼻梁上,眼角瞥到地上一塊木頭碎片,拿起來便戳進了年輕人的喉嚨裏。
他滿手都是血,由滾燙變得溫熱,又變得冰冷。
周游扒了那年輕人身上的衣服換上,他還從他身上搜出了個翻蓋手機和五百泰铢,一張電影票根,半包口香糖。
周游給費覺打電話,第一次沒人接,第二次有人接了,那邊沒人說話,周游皺起眉頭,試探着喊了聲:“費覺?”
“周游我操你老母!”
周游掐了電話。他認得那把聲音,是蛇七。周游深吸了一口氣,穩住雙手,致電紅蝦。紅蝦倒很快就接了電話。
“您好,您是哪裏?”他官腔官道地說話。
“我!周游!費覺在哪裏?為什麽我打他的電話是蛇七接的?”
紅蝦愣住了,周游不耐煩地吼道:“說話!費覺人呢?!他人呢?!”
“覺哥沒事,周游……你先冷靜點。”紅蝦說,“你是不是也被人偷襲了?”
“也??”
“蛇七幹的?”
“我不知道!但是我打電話給費覺,是蛇七接的!他的公鴨嗓我不可能認錯!”周游抓着頭發,聲音漸漸輕了下來,又問,“費覺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你讓他聽電話。”
紅蝦道:“我從醫院回來了,覺哥沒大礙,被人砍了一刀,縫了線,莫少怕他傷口發炎,硬要他住院。你放心,莫少現在在醫院,還叫了可樂仔。”
周游總算是松了口氣,他說:“我回來。”
“什麽?”紅蝦顯然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我說我回來。”
“你不要命了??”
“媽的,在這裏也照樣被人砍,照樣會沒命。”周游捶了記牆,“還要連累別人……我回來!”
不等紅蝦回複,周游就挂了電話,他又打費覺的手機,忙音一停,他便說:“操你媽蛇七,你搞我就算了,你搞費覺是什麽意思?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在隆城等我!”
蛇七陰陽怪氣地回道:“真的?我是不太相信,你要有這膽量會去泰國當這麽多年縮頭烏龜?”
“你等着!”周游沒再多說什麽,之後紅蝦又打他電話,周游沒接,扔了手機便往巷子外走。
他過了馬路,跑了起來。
紅蝦在床上再睡不着了,飛車趕去醫院找到莫正楠,把周游遇襲和打算回隆城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他。莫正楠本在費覺病房裏陪夜,看到紅蝦過來,叫醒了睡在旁邊床上的可樂仔,讓他看着費覺,披上外套出來和紅蝦去了樓道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