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
話。兩人一個坐着一個站着,紅蝦說完,莫正楠點了根煙,低着頭擦了擦皮鞋,說:“我知道了,別告訴費覺,一點風聲都別走漏,他的脾氣你知道。”
紅蝦點頭如搗蒜:“要是覺哥知道了一定會去找蛇七。”
莫正楠稍擡起了眼睛,瞄了眼紅蝦,跟着點頭。
“我去碼頭收收風。”紅蝦說。
莫正楠說:“我看能不能找蛇七出來談談。”
紅蝦往下走了兩步,到了樓梯轉角處,摸着扶手轉身看莫正楠。莫正楠問他:“怎麽了?還有什麽想說的就說吧。”
他的口吻客氣,人也面善,興許是因為睡眠不足,眼白裏充滿了紅血絲,但并不顯得可怖,只是看上去非常憔悴,襯托得他的神色更柔和。
紅蝦說:“早不砍,晚不砍,偏偏挑這個時候……我聽說條子最近找了九爺,意思是無論如何都要交個人出來。”
“你聽誰說的?”
“條子找九爺喝茶,不少人都知道。”
“費覺知道嗎?”
紅蝦想了會兒,不是很确定:“應該不知道,覺哥應該沒有再和興聯其他人有接觸了。”
莫正楠搔了下眉心,沉聲應道:“嗯,借刀殺人,順便還賣了蛇七一個人情,賣條子一個面子。”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還是紅蝦先開腔,說:“那我先走了。”
莫正楠驀地笑了,紅蝦不禁看了看他,莫正楠笑得意味深長,說得話更耐人尋味,他道:“你說條子找興聯的喝茶為什麽就找九叔呢?”
紅蝦愣了瞬,上唇碰了碰下唇,但什麽也沒答,別過莫正楠後連跑了隆城三個碼頭,隆城每日與泰國來往的船只不下五十條,販人販樹,運物藏毒什麽都有,紅蝦打探的時候不敢太過露骨,只道想給親戚謀個出路,最好明天能搭上從泰國來的泰國船,即到即走。輾轉詢問了幾個中間人,香煙都派到見了底,紅蝦一看時間,已經是天快亮的時候了,他給莫正楠發了條信息,中午十一點和明晚八點分別有兩艘從泰北過來的貨船,一船運的是芒果幹,潤膚露,夾帶點象牙紅木,一般不運人,一船裝的是大頭白蝦,這艘漁船他跟過幾次,知根知底,船家在船艙底下自添了夾層,容得下十二個成年男人。
莫正楠回了他一條:聯系上蛇七了,約了早茶。醫院裏有可樂仔在,你幫我盯九叔,小心行事。
紅蝦正要回複,又來了條新信息,號碼由1打頭,內容全是英文,信息末尾附加了個網址鏈接,這次拉斯維加斯辣妹搖身一變成了底特律汽修工人,招募華工,薪資優待,重振汽車城。
紅蝦接了莫正楠分配給他的活計後,開車去了香水街附近的街心公園。他在停車場換了身運動行頭,做了十來分鐘熱身,插上耳機往公園裏跑去。
天已經亮了,公園裏晨霧濃重,清透的藍色和厚實的綠色緊緊癡纏,遮住了太陽,只留下糊塗混沌的天明的跡象。健身步道和草地上都濕漉漉的,樹葉細尖上還綴着露珠,紅蝦跑步路線刁鑽,在灌木叢和樹林裏穿梭了陣,繞過一間公廁,在一尊金魚銅像邊做拉伸運動。底特律汽修工就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頭戴兜帽,穿着緊身的長衣長褲,他的跑步鞋鞋帶松了,正彎下腰系鞋帶。
周圍沒有其他人,城市已經蘇醒了,風聲裹着汽車輪胎駛過路面的聲音刷刷地擦過他們耳邊。
“紅蝦哥今天終于有空。”方興瀾說。
紅蝦耳朵裏塞着耳機,四處亂望。
“是不是費覺幹的?”方興瀾問得直接,紅蝦雙手叉腰,左右扭動脖子,說:“不知道。”
“他的腿怎麽受傷的?”
“他說掉下月臺骨折。”
“他說?”
紅蝦做深呼吸。吸進一口氣,屏息三秒,再長長舒出一口氣。
“那天你怎麽不在保齡球館,我的人去了三次都沒找到你。”
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濕潤的空氣蔓進肺部,紅蝦努力呼吸着。
“我去花灣看我奶奶了,醫院突然來電話,說她中風。”紅蝦說道。
方興瀾撓撓鼻尖,站了起來,拿出手機也插上了耳機,頭也沒擡:“真的?”
他在調播放列表。
“我騙你這個幹嗎?”
“最好是真的。”方興瀾說,在空中舉高了手臂,又放平,嘴裏說,“警員檔案裏還有你的一份資料,你別忘了。”
他又道:“黑社會殺人是家常便飯,警員殺人是要寫報告的,哦,我忘了,之前你那份報告還是唐sir幫你交上來的。”
紅蝦轉過身面向方興瀾在原地做起了高擡腿,方興瀾笑了笑,接着道:“哦,還忘了,那時候你還不是警員,只是個預備役。”
紅蝦不說話,喘氣喘得很厲害,他的衣領已經濕了一圈,光腦袋上都是汗。
吸氣,呼氣。
吸氣。
方興瀾轉動腳踝,問說:“上次和你說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紅蝦停下了,長舒一聲,擦着汗,問道:“是你找九爺要他交人的?”
“對了,莫明的兒子是怎麽回事?”
紅蝦環顧四周,天色更亮了,濃稠的藍綠色漸漸被稀釋,他說話的聲音輕了下來,變得悄悄的。
“費覺還在隆城,等他走了再說吧,你說太子爺……”他舔了下幹裂起皮的嘴唇,“美國那裏他休學了,不回去了,說打算留在隆城。”
方興瀾一笑:“龍頭空懸不是個辦法,況且合記又栽了,正是需要人帶他們走更遠的時候……你們太子爺今年才多大,該不會是想選話事人吧?”
紅蝦轉身跑開了。
方興瀾把手機音量調高,跳過三首抒情歌,聽着搖滾樂,大嘆了聲:“唉!真不知道現在這些年輕人在想什麽。”
沒過多久,健身步道上跑過來一個瘦削的年輕女人,她穿露出肚臍的短上衣,黑長發紮成了個馬尾辮,她在聽歌,馬尾辮随着她的步伐忽左忽右地甩動着。
方興瀾跟在她身後跑了起來。
他很快就出了身汗,開車找了間健身房沖了個涼後去麥當勞買了三份早餐帶回了家。
方興瀾住在郊區的公寓房,房子簇新,電梯門上的薄膜紙都還清晰可見,電梯裏貼了張通告,告知各位業主,停車場與第十層的兒童活動室将在不日內完工,物業管理為因此造成的不便致以歉意。電梯到一樓時,進來兩個戴安全帽的裝修工人,他們也在啃快餐早餐,喝咖啡,一個還和方興瀾搭讪:“這麽大早出去買早點回來吃啊?”
方興瀾笑了笑:“才下班。”
大家互相微笑,到了第十層,裝修工人便出去了。方興瀾住在18樓,出了電梯右拐就到了家門口,他開門進去,屋裏靜悄悄的,有些暗。方興瀾輕手輕腳地換了鞋子,走去拉開了些窗簾,把早餐在餐桌上布置好,先去看了眼孩子,兒童房裏整潔幹淨,挂在牆上的月牙狀的兒童燈散發出柔淡的光芒。孩子在沉睡,一只手伸在外面,摟着只長鼻子的灰象,睡相恬靜,那手收得緊緊的,仿佛世間只有這樣東西最寶貴。方興瀾露出微笑,過去替他把被子拉過了肩頭,輕輕撫了下他暖呼呼的小腦袋,這才關上門去了隔壁的卧房。比兒童房大不了多少的卧室裏堆了不少紙箱,左一摞,右一摞,方興瀾花了些功夫才走到了雙人床邊。
一個女人側着身子睡着,但不一會兒她就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說:“回來了?”
方興瀾躺到她身邊,攬着女人親了下她蓬亂的頭發,說:“你睡吧,今天我送小志去幼兒園。”
女人往他懷裏靠,閉着眼睛輕吟了聲,說:“不要啦,你休息吧,很累了吧,我等一會兒就起來,昨天啊……”她打了個哈欠,“纏着我要聽大象的故事……一直都不肯睡……”
方興瀾柔聲說:“下次打電話給我啊,我和他視頻哄他睡覺好了。”他的手撫上女人的手臂,女人又說:“昨天阿文回我郵件了,他們這個月炒了個人,先簽做合同工咯,就是福利差一些,工資倒是比以前還漲了千多塊……”
方興瀾坐了起來,說:“小志明年就要上學了。”
女人睜開了眼睛,翻過身看着他:“所以我才這麽着急回去工作啊,學費,房貸,以後要用錢的地方多的是。”
方興瀾眼垂下了眼睛:“我的工資也不是不夠用,要是這次合記那單事辦得好,還可能升……”
女人打斷了他:“家裏就不要講黑社會的事了……小志可以送去我媽那裏,本來學校就離我媽家近一些,每天還能多睡半個小時。”
方興瀾低着頭,不出聲了,女人還在說話,她也坐了起來,被子拉過了肚子蓋着:“我們家附近學校不是沒有啊,走路過去五分鐘的英才,排得上名的私立學校誰不想去?學費誰出得起?一年多少個零?進得去也養不起啊,一套校服就要多少錢?”
女人把頭發往腦後順,從床頭櫃裏拿了包煙出來,她點煙,方興瀾皺起眉:“在家就別抽了。”
女人沒搭腔,下了床,踢開了兩只紙箱,走去浴室,打開排風扇關上了門。
方興瀾在床上又坐了會兒,女人始終不出來,他看了看時間,去隔壁把小志叫醒了,給他換上衣服,刷了牙,洗了臉。
他們父子倆看着動畫片吃完了早餐,女人終于現身,她還穿着睡衣,頭發盤了起來,她的眼神掃過了方興瀾,落在小志身上,立即堆上微笑,咯吱小志癢癢,問他:“晚上去外婆那裏吃晚飯好不好?”
小志哧哧地笑,連連點頭。方興瀾喝了一大口咖啡,提起小志的小書包,說:“今晚爸爸回來做飯給你們吃啊,走啦小志。”
“哇!小志!聽到沒有,你爸做飯!”女人誇張地張大了嘴,親了小志一口,放他下來,把這一父一子送到了門口。
開車去幼兒園的路上,方興瀾忍不住問小志:“最近媽媽是不是經常帶你去外婆那裏玩啊?”
“外婆買了一個好大的埃菲爾鐵塔!”小志比手畫腳地說。
“樂高?”
小志用力點頭。
“你這麽喜歡拼積木,以後當建築師好啦。“
“不要!”小志的聲音突然一高,仰着臉看方興瀾:“我也要做警察!我要抓壞人,噼噼,噼噼啪啪!”
他眯起一只眼睛伸出兩根短手指嘴裏不停發出打槍的聲音,他的槍口瞄準了方興瀾,方興瀾立馬假裝中彈,兩眼一閉,痛呼着倒在了司機位上,車跟着停下了,小志大喊:“爸!你好幼稚!我要下車了!”
方興瀾睜開眼睛,小志已經下了車,方興瀾忙從後座拿了書包,下車去給他背上。小志還癟着嘴臉,看方興瀾時一臉嫌惡。
“幹嗎?現在就嫌棄你爸啊?那再過幾年,你豈不是直接把我送養老院?”方興瀾蹲着給小志整理衣角,笑着說。
“你好煩哦!”小志扮了個鬼臉,跑開了幾步,又調頭回來拉着方興瀾的手,說:“我要吃炸雞!炸雞和醬油炒飯!”
他報什麽菜名,方興瀾通通答應,小志心滿意足,一蹦一跳地進了幼兒園。方興瀾回到了車上,才要離開,就聽到咚咚兩聲敲窗戶的聲音。方興瀾擡頭一看,他的車門外站着兩個男人,一個黑發裏見了銀絲,穿了身綢布唐裝,鼻梁上架着副明黃鏡片的蒼蠅眼鏡,另一個就很年輕了,臉上沒有表情,頭微低着站在那中年男人身後。
方興瀾放下了車窗,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九爺就只有一個女兒吧,千金已經上大學了吧?還是小刀有孩子了?”
九爺笑起來,嘴唇彎着,鏡片下的眼睛和魚尾紋也都彎着,小刀不茍言笑,木頭人似的杵在原地。
“真是好巧,打完太極出來遇到了方sir,”九爺說,“我的車停得有些遠,方sir不介意送我一段路吧?”
方興瀾大方地表示:“當然不介意,送你一路往西我都願意,上車啊。”
九爺坐上後排,吩咐小刀:“我的外套落在會館了,你去拿一拿。”
小刀應承下來,轉身就過了馬路。方興瀾跟着瞥了眼,馬路對面确實有間太極養生會館,開在二樓,招牌顯眼。
“沒想到方sir的兒子都這麽大了,真是看不出來。”九爺說。
“你車停在哪裏?”
“民生道那邊的露天停車場。”
方興瀾開車,笑着看後視鏡:“也看不出九爺有個那麽标志的女兒啊,是不是過陣子去美國?”
九爺一摸下巴,說:“我年輕時也不賴啊。”
兩人都笑,幹巴巴的笑聲維持了好一會兒,九爺又道:“上次方sir讓我幫忙打聽的事,我想很快就會有消息了。”
“哦,你說康博士的事?”方興瀾點了根煙,開了些窗抽煙。
九爺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紀,現在遇到流血要命的事我都心驚,我這顆心啊,醫生都說了,經不起吓,大家說到底都是生意人,生意怎麽做嘛?和氣才能做嘛,和氣生財啊。”
“和氣生不生得了財我是不清楚,不過不少合記的生意現在都到了興聯名下了吧。”
“話不能這麽說,我們不過是貿易中間商,上家找上門,難道不做生意?“方興瀾道:“中間商遍地都是,競争激烈。”
話到這裏,九爺接了個電話,也不知道對方是誰,他嘻嘻哈哈地和那人定下吃早茶便挂了電話,他對方興瀾道:“打個比方啊方sir,你不要生氣,就好比你們警局這麽多阿sir,上頭派一單案子下來給你,難道你不去查?你不查自然就有別人去查嘛,要是他查得好,報告寫得漂亮,功勞自然就變成他的咯。”
方興瀾從後視鏡裏看他:“你什麽意思?有話就直說吧。”
九爺笑着:“方sir家的公子明年就要讀小學了吧?”
這時九爺的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他沒立即接起來,盯着屏幕看了陣才通話。他說話時表情總是在笑,別人說什麽他都說好,都答應。
“好的好的,好,那到時候見,好好。”
方興瀾調侃了句:“九爺生意确實做得大,這才幾點,業務頻繁。”
“哪裏的話,剛才這通是我們太子爺啦。”
“太子爺?”
“六哥的兒子。”九爺指着路邊,說,“就停這裏吧。”
方興瀾停了車,九爺坐着沒動,侃侃而談:“小孩讀書選學校還是很重要的啦,尤其是小學,基礎一定要打好,就像造房子啊,地基沒打好,後頭大樓起得再高,再富麗堂皇都要塌,就比如我們這個太子爺吧,從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學,是不是好學校?都是最好的學校,結果呢,他現在在幹什麽?做學問?做生意?他啊,自己休學跑回隆城,什麽也不做,天天在香水街,富人坊打轉,這些地方方sir一定清楚的啦,他啊,虧就虧在小學讀得太随便,六哥以前還住大容山的時候,也不管他,送去和那班南洋人讀一個學校。”
方興瀾轉過了大半個身子看着九爺,九爺微微一笑,撫着雙手,道:“方sir剛搬新家吧,喬遷之喜啊,恭喜恭喜,你們家附近的英才不錯啊,校董我都認識,正好我這裏有張他的名片,方sir你拿着啊,以後有空大家一起出來吃飯啊。”
方興瀾說:“你想拉攏我?”
九爺下了車,說:“話不能這麽說,我只是想了想,覺得這個世上不公平的事情太多了,黑社會殺人放火金腰帶,養大兒子,什麽都給最好的,錦衣玉食,出國深造,人民公仆呢,勤勤懇懇一輩子,一家三口擠一間屋,頭發都白了還在還房貸,想好好培養下一代都沒機會。”
方興瀾靠在車窗邊,抽完了手裏的煙,和九爺一揮手,扔下句“用功一點也能申請獎學金。”便走了。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日光刺目,仿佛此時已經是一天中陽光最盛大,最明亮的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