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1)

莫正楠推開半扇門,招招手呼喚費覺。費覺給病床上熟睡着的倪秋掖好被子,亦步亦趨地走了出來。

“他怎麽樣了?”莫正楠問道,費覺指了指安全出口的方向,莫正楠扶住他的手腕,攙着他去了樓道間。兩人靠在窗邊抽煙,費覺試着開窗,卻沒能成功,窗戶鎖死了。他一彈煙灰,倚着窗玻璃,說:“傷口輕微發炎,發燒了,燒得不是很厲害。有些營養不良。”

“是太瘦了。”莫正楠看着費覺說。

費覺微微一笑:“小時候像綠豆芽,現在……”

莫正楠嘴快,接道:“黃豆芽。”

費覺嗤了聲,揉亂莫正楠的頭發,向遠方眺望:“還是像綠豆芽。”

他還問了句:“找到周游了嗎?”

莫正楠說:“正想和你說這件事。”

費覺朝他看了過來:“死了?”

“剛才有人說在龍頭崗的一間游戲廳見到他了。”

費覺轉了回去,深吸了口香煙:“哦,那他最好給我好好活着。”

“我讓紅蝦去找他了。”

“找他幹什麽?”

費覺這麽問,莫正楠愣住了,半天才說:“找他過來看看吧……”

費覺不屑:“有什麽好看的?看倪秋?不用他操心,他也不會操這份心。”

莫正楠拂去了掉在費覺褲腿上的煙灰,說:“你別生氣了。”

“我生氣?”費覺眨動眼睛,煞是茫然。莫正楠道:“周游扔下倪秋就跑了你不生氣嗎?“費覺抿了抿嘴唇,搖着手指,越笑越厲害,說:“大學生到底不一樣,人道主義精神哦。”

輪到莫正楠茫然不解了,費覺在窗臺上坐下,說:“人還是得自己好好活着。”

他低下頭:“沒有誰能幫誰活下去。”

“還是找到他比較好,還不知道是誰想他死,在外面也不安全。”

費覺嗤笑,眼角流露出了些許輕蔑:“他沒那麽容易死。”

莫正楠看了眼他,出去找了張椅子過來,那椅子上還放着份今天的晚報,莫正楠拿起報紙,費覺挪到椅子上一屁股坐下,長籲短嘆:“倪秋剛才醒了一回,還問我周游去哪裏了,有沒有事,我就說,他死了,你還活着,你趕緊給我好起來,他就急了,大聲和我說,不可能,他看到周游走的,他不可能死了。“莫正楠半邊屁股靠在窗臺上看報紙,順嘴問:“然後呢?你說什麽了?”

費覺在椅子上坐得十分舒坦,揉搓着自己的右膝蓋,笑着道:“我說,你都看到他走了,那就讓他走呗,你管他那麽多幹什麽,他愛去哪裏就讓他去哪裏。”

“可能是蛇七的人幹的。”莫正楠說,報紙頭版頭條議論的是美國時局,第二版開始講難民,翻來覆去,連篇累牍講了整整兩版,後頭便是些娛樂八卦,哪個明星曝光戀情,哪個明星劈腿出軌,哪個明星走光露點,好不容易找到些本市新聞,淨是些樓盤比價,餐館推薦,一百塊錢約會攻略,諸如此類。

莫正楠輕笑了聲,費覺問他:“看到什麽這麽好笑?”

莫正楠把報紙疊起來,墊在屁股下面坐着:“就是什麽都沒看到才覺得好笑。”

“晚報六點就派了,不會有新聞的啦。”

“蛇七死了好幾天了,早報晚報也都沒新聞。”

“你院子裏清理出來條蛇的屍體,這也要見報?”

莫正楠抽煙,不吭聲了,費覺夾着煙,摸了摸下巴,往地上看,說:“也有可能是別人。”

“別人?”

費覺把煙頭扔在了地上,用腳蹍了下,又把熄滅了壓扁了的煙頭撿起來,擱在大腿上,他不說話了。

莫正楠猜測着:“合記的人?不可能吧?條子抄了康博士的家,那個會計我也給他們找到了,合記一屁股爛賬,能說得上話,辦得成事的逃的逃,走的走,而且康博士的死和周游有關只有你知道,我知道,還有……”

費覺擡起頭,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緊貼在一起搓了又搓。莫正楠從煙盒裏抽了根煙出來,湊在自己的煙上點上了,給費覺遞過去。

費覺接了煙,接着他的話說:“陳老九也不是沒可能。”

“九爺……為什麽要周游的命?”莫正楠揣摩不透,費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道:“一種預感……”

“第六感啊?”

費覺的鼻子裏噴出兩道煙,他隔着那煙霧對莫正楠笑:“我的預感一向很準。”

莫正楠忽然着急地揮開那些煙霧,站起來問費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去哪裏?宵夜啊?”費覺一拍莫正楠的小腹,“少吃點宵夜,生活健康點啦。”

莫正楠看着費覺的頭頂,搖了搖頭,連同聲音都跟着搖晃抖動了起來:“我是說去別的地方。”

費覺仰起了臉,他臉上的笑容完全放開了,人也很舒展,伸着胳膊,打了個大哈欠,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他的四肢看上去柔軟極了,眼裏藏着些韌勁,但說話的腔調倒也是軟綿綿的,他抽煙,吐煙霧,說:“你還問我這個?”

莫正楠被他的煙噴了一臉,咳嗽着說:“我也有種預感,現在要走還來得及,再晚……”

“什麽時候才算晚?”

“一小時以後?明天?”莫正楠看手表,看手機,看窗外的夜,黑梭梭的樹,和絨毯一樣的草地,他看費覺,“我不知道,我怕真的想走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費覺的腳碰到了莫正楠的褲腿,他踩在了他的影子上,費覺偏過頭,坐姿歪斜,又很惬意,他說:“你哪有什麽來不及來得及?我嘛,我生在這裏,長在這裏,我習慣了這裏的規矩,習慣了這裏的人,講話大聲,斤斤計較,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三天兩頭有人追着別人砍,你要我去別的地方,排隊的時候沒有人插隊,吃牛丸湯的時候沒人沖出來砍我,晚上不做橫屍街頭的噩夢我都要不習慣……”

“胡說八道。”莫正楠犯起了牢騷,“你都習慣了,那你就別整天去管路上有沒有人随地吐痰了。”

費覺大笑,莫正楠問他:“你喜歡這裏啊?”

“不喜歡。”

“搞不懂你。”

費覺挑眉毛:“你還年輕,是不懂我,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他梗了下,一擦鼻子,“說不定也還是不懂。”

“那你留戀這裏?”

“留戀什麽?”

莫正楠刮刮臉頰,目光落在了門背後,那裏貼着一張安全警示。字太小了,光還黯,他看不清,只看到一個滅火器的标志。

“不知道,過去的記憶之類的,反正就是那些東西。”莫正楠說。

費覺用腳尖頂了下莫正楠的腿:“人只有離開一個地方的時候才會懷念那個地方,你現在是不是很想回美國啃漢堡啊?”

莫正楠說:“不想。”

“你配合一點啊。”費覺咯咯笑,像被人撓了癢癢一樣縮起了身子,莫正楠俯身摸着他的額頭用力親了他一下:“我想你,在美國的時候想,現在也還是想,想的不知道該把你放在什麽地方好。”

“供着吧。”費覺說,他站起來,莫正楠扶住他,費覺大半個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莫正楠把拐杖交到費覺手裏,和他一道回了倪秋的病房。

倪秋還在睡覺,臉上出了許多汗,費覺替他擦汗,一手按着他的額頭,一手摸自己的額頭,還把莫正楠叫過去比對體溫。

“燒得更厲害了,我叫醫生。”費覺按了下床頭的電鈴,對莫正楠道,“你找到周游了就帶他去我那裏吧。”

“我們家?”

費覺像是聽了個笑話,又不敢笑太大聲,憋着氣和莫正楠說話:“你先回去吧,我留下就行了。”

莫正楠思前想後,說:“我出去一趟。”

醫生進來了,費覺讓出床邊的位置,朝莫正楠擺擺手,急忙去和那醫生說話:“醫生您給測一下體溫吧,我感覺燒得更厲害了。”

莫正楠退到了門口,半只腳跨了出去,手卻還扒着病房大門,兩個護士從他身邊擠進去,費覺瞥到了他,拄着拐杖過來:“你不是要出去嗎,別在這裏擋路啊。”

莫正楠推着門,把費覺拉出來親了親他的額頭,費覺忍不住笑,笑時又忍不住板起臉孔,擺臉色:“你有事就去辦事。”

莫正楠說:“你想留在這裏就留在這裏吧,我以後不問了,那你也不許再提美國,我不回去,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費覺把他往外推,手貼着他的胸膛,不耐煩地重複着說:“知道了知道了。”

末了,輕着聲音添了句:“小心點。”

莫正楠點了點頭,他看着費覺,倒着往外走,費覺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時,莫正楠聽到他問他:“你的預感準不準的啊?”

莫正楠搖搖頭,轉身拐過護士站,搭電梯下樓,出了醫院。

他在停車場裏給方興瀾打電話,電話接通後,謙遜地問好,溫和地說話,他問方興瀾:“不知道方sir的報告寫得怎麽樣了?”

方興瀾說:“差不多要結束啦。”

“有句話不知道我要是問了方sir會不會生氣,唉,但是我這個人,就是憋不住話,好些話也不知道和誰去說,去問誰,您也知道我和那些叔叔伯伯又都不熟悉,和他們将過的話,加起來都不如和方sir您講過的多。“莫正楠開了擴音器,把手機放在一邊,開了車內燈看手指甲。他的指甲有些長了。

“你說說看。“

莫正楠找到了指甲鉗,說:“我聽說興聯一個打手好像被人追殺,差點死了,加上之前蛇叔出事,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覺得覺得兩條人命才能把康博士的故事結束得好看些。”

方興瀾在電話那頭敷衍地應聲:“嗯……嗯……知道了,我馬上就回去了,回去了再和你說。”

這麽說着,電話裏他的聲音一下就被忙音取代了。

方興瀾把手機扣在煙盒上,舀起一大勺龍蝦粥,吹開兩口直往外竄的熱氣,他轉了轉眼珠,把勺子放下了,擡起眼睛看着坐在對面的九爺,說:“我看我還是回去吧,老婆已經來催了。”

“這麽急?吃完糖水再走啊。”九爺揮揮手,站在他身後的小刀走近了,彎下腰聽他差遣。他的頭發垂下來,遮住了脖子上的一塊白膠布。

包間裏只有一盞吊在餐桌上方的燈是打開着的,那光芒圈住一桌的菜和飯桌上的兩個人,小刀進入了這個光圈後,方興瀾才看清他的鼻梁上也貼着膠布,透明質地,小刀的右眼眼皮高高腫起,在那片透明膠布上留下了濃重的陰影。

“拿兩碗綠豆爽上來。“九爺說。

小刀點頭,雙手負在身後,近乎無聲地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天氣越來越熱,吃綠豆最解暑啦。”九爺漫不經心地說,拿起了兩顆文玩核桃在手裏盤着。

方興瀾擠出個笑,低頭擦嘴。九爺說:“不然打包啊?”

桌上還有不少剩菜,方興瀾說:“打包就算了,和老婆說在檔案室加班查資料,帶龍蝦回去怎麽解釋?”

九爺呵呵地笑:“這種事情肯定難不倒方sir的啦。”

方興瀾把桌上的手機啊煙盒啊打火機啊一一收進口袋,搖着頭說:“還是很難啦,我這個人撒謊很容易被人看穿。”

“方sir不吃,你兒子不愛吃啊?這一份啊,椒鹽的,夠味道,小孩子最喜歡。”九爺轉動餐桌中央的轉盤,一份椒鹽龍蝦停在了方興瀾面前,這道菜根本沒動過,用龍蝦肉堆成的高塔狀的擺盤因為慣性晃動了兩下,卻沒散。

方興瀾說:“有話直說,我們警民才能放開合作,放心合作,九爺你說是不是?”

九爺但笑不語,方興瀾牽牽嘴角,站了起來:“那我就先走了。”

九爺做了個手勢,人還坐着,目光低下來,夾了一筷子腐乳通菜吃着。他還是不講話。

方興瀾站在椅子後面,手搭着椅背,也是沉默着,包間裏就只有核桃的硬殼摩擦撞擊發出的響,咔一聲,闊一聲,聽得方興瀾牙痛,他捂着半邊臉頰,轉過了身。

“等一等。”九爺說。

方興瀾回頭看他,九爺道:“坐啊。”

“不了。”方興瀾說,看了眼手表。

九爺給自己盛了碗龍蝦粥,挑了一片生菜葉子蓋在熱粥上,眉眼低垂着,說:“坐。”

方興瀾沒動,他背後涼涼的,只有那只放在椅子上的手因為光的眷顧而暖着。

“也不知道是誰在外面傳播謠言,說我和蛇七聯手殺了康博士,真是笑掉人大牙。”九爺說,“你師父阿鐘要是聽到都要笑破肚腸了吧?”

“鐘sir現在連自己太太都認不得,和他說自己兩個女兒,阿梅和康妮,他還以為是哪間街邊西餅店。”方興瀾摸着那絲絨椅背,說,“不過見到我倒是記得很清楚,興聯,合記,說得頭頭是道,警察嘛,中了風還是警察,穿了病人衣服,照鏡子的時候看到的說不定還是自己那套警服。”

“哈哈哈哈哈。”九爺笑了起來,喝酒吃粥,一個人大快朵頤,不亦樂乎,他笑着看方興瀾,“年輕人就是有意思,以前和阿鐘啊,老焦啊同席吃飯,他們個個講話都沒你有意思。”

方興瀾說:“這麽說起來,還是九爺身體好啊,鐘sir中風住院,焦sir身體也是大不如前,胃藥不離身,不過下個月就升職啦,以後要見他一面恐怕是難了。”

“我看未必吧,昨天我還同他通過電話,康博士的事情搞來搞去那麽久,要是耽誤他升職,我們這裏也不好意思。”

“興聯不好意思什麽?”方興瀾眯起眼睛,“哦,還是您單方面不好意思,我沒記錯的話,莫明死了之後,興聯一直沒有選出新老總吧?”

九爺擡起了眼睛,用餐巾擦擦嘴,對方興瀾道:“其實康博士那單事情,哪來那麽多你聯合我,我聯合你,什麽利益糾紛,金錢糾葛啊,出來混社團的,講錢是其次,最要緊是義氣,真相能有多複雜呢?其實就是莫明手底下一個打手要給莫明報仇搞出來的事情,人我已經替你去找了,名字我也可以報給你,姓周,名游,從前殺過人,莫明送他去了泰國,保了他一命,這回回來殺康博士,是為了報恩。”

“哇噻,他單槍匹馬一個人搞定一屋子黑社會,他做什麽的?超人?”

九爺繼續說:“周游雖然早就不在興聯了,說到底也是拜在過興聯門下的,我雖然不是什麽老總,阿公,但是要代表一下興聯,我想也沒人會有意見。”

“那蛇七怎麽死的?”方興瀾直接地問道。

九爺坐得低,眼神卻高高地,看着他,道:“這我就不清楚了。”

他又指着那份龍蝦,說:“打包啊。”

方興瀾還是拒絕,九爺道:“趙董今天早上還問我,您家公子打算什麽時候去英才看看,他随時都歡迎。”

方興瀾手指一緊,握住椅子說:“還沒決定到底讀哪所學校,就不勞九爺費心了。”

“诶,不會不會,我費什麽心啊,還是您太太不容易,不過聽說那天下午茶,她和趙太很合拍啊,趙太開的廣告公司正好在招人,她去那裏上班都不錯啊。”

方興瀾笑笑:“我再不走,我太太就要每天跟着我上班了。”

他說到這兒,小刀從外面進來了,把兩碗綠豆沙放到了桌上,方興瀾沒吃,匆匆忙忙地離開了。他開車出了隆城市中心後,找了間快餐店要了份漢堡套餐。方興瀾坐在車上啃漢堡喝可樂,他接了個焦文仲打來的電話,焦文仲話不多,只有兩句,一個要求,說得清楚明白。康博士的事情需要馬上了結,他希望明早桌上就能見到一份結案報告。

這通電話結束,方興瀾三口解決了漢堡,打了家裏的電話。他太太接的電話,說話時沒什麽精神。

方興瀾開口便問:“你什麽時候和英才的校董喝的下午茶?”

方太太咳了聲,聲音一緊:“就是那天……沒多久……一直沒機會和你說。”

“你翻我的東西了?”

“給你洗褲子的時候從你口袋裏找到的名片,你認識他們校董你為什麽不早說?”

方興瀾氣極:“你知不知道那是誰給我的名片??!我現在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我……”

方太太也生氣,打斷他道:“我怎麽知道誰給的?你不想要你就扔了啊!你放在口袋裏,你帶回家幹什麽?!奇怪!對了,明天我去新公司報道,小志我媽會去接,我……”

方興瀾沒聽下去,他太太接連給他打了五個電話,他都沒接,他握緊了裝可樂的杯子,一捶方向盤,打電話給紅蝦,開門見山就問:“興聯要是選龍頭,除了陳錦江,誰還有戲?”

“你等一下。”紅蝦那邊吵吵鬧鬧的,過了陣清靜了,他問方興瀾:“你說選龍頭?興聯?”

“是!對!沒有錯!”方興瀾大聲說。

“怎麽突然打聽這個……”紅蝦吞吞吐吐,方興瀾一氣之下把手機扔了出去,他抓着方向盤左思右想,誰打電話過來都不接,這麽苦坐了三十多分鐘,他下車找了個公用電話給莫正楠留了條言。

56高速出口麥當勞見。

之後,他又致電紅蝦,這時他已經心平氣和,他說道:“說說你們太子爺吧。”

紅蝦堵住一邊耳朵,和挨着他坐着狂敲游戲機的周游說:“我去外面接個電話。”

周游叼着煙,聚精會神盯着屏幕上的人物發連招,僅是點頭,煙灰直往下掉,話都顧不上說。紅蝦給身後的兩個馬仔使了個眼色,指指周游,比劃着做了個“盯緊點”的手勢,他快步走到游戲廳外面,猛吸了口新鮮空氣,清了會兒嗓子,跑進了馬路對面的超市。

“他怎麽了?”紅蝦問道。

方興瀾那裏靜悄悄的,他低着聲音說:“你和他接觸多嗎?”

“還行吧,”紅蝦走到零食貨櫃前挑了包沙琪瑪,前後左右看了陣,沒看到別的人,進而說,“他爸手下一個經理在教他,帶他做公司業務。”

“聰明?”

“不笨。”

“他和陳錦江關系怎麽樣?”

紅蝦抓起包香瓜子,彎着胳膊,将兩袋零食圈在懷裏,蹲在地上研究一袋雜錦果凍的口味,說道:“還行吧。”

“什麽叫還行?到底是好還是不好?”方興瀾問得很急,紅蝦捏着果凍包裝的一角,說道:“你剛才問我選龍頭的事,現在和我打聽太子爺,有什麽內幕消息?”

方興瀾道:“我的內幕消息不還是靠你?”

紅蝦笑了:“我?我能派得上什麽用場啊,連個八大案的內幕都不能給您找來。”

“紅蝦。”方興瀾聲音突兀地一緊,一板一眼地說,“我現在是很認真地在問你,莫正楠有沒有想要當龍頭的意思。”

紅蝦說:“我不知道啊,他忙公司的事,我說到底是社團的人,在公司裏又沒個一官半職的,總不能成天往他公司跑吧?”

“興聯裏現在誰呼聲最高?”

“九爺咯。”紅蝦撐着膝蓋站起來,最後也沒要拿袋果凍,抓了兩包雞蛋布丁。

“論資排輩,沒人強過他?”

紅蝦抱了太多零食,不得不用下巴壓着它們走路:“你不喜歡他?還是你們老總想找個好說話的人上位?”

“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電影裏不經常這樣演嗎?”紅蝦說,“警察和黑社會暗中合作,大家都有好處,皆大歡喜。”

方興瀾輕笑:“那要卧底幹什麽?”

紅蝦附和着說:“是啊,我也想不明白,貓狗一家親,還要老鼠幹什麽?”

“行了,你忙你的吧,我先挂了。”

話雖如此,紅蝦卻還能聽到方興瀾那邊傳來的呼吸聲,他似乎點了根煙,紅蝦聽到嚓地一聲,好似打火機蹭出了火苗。紅蝦擡起頭,看到薯片兩包特價的招貼廣告,又倒回去在薯片貨架上找了兩包原味薯片出來,他說道:“他大學不去讀,留在這裏當太子爺,不是因為好玩。”

“那為了什麽?”

“興聯有事,他不會不管,他的心思還有一部分在這個上面。”

“怎麽說?”

“他身邊還有人和興聯不清不楚,他樂于助人。”紅蝦說,他快抱不住那些零食了,走在去結賬的路上,瞻前顧後,生怕掉了一包什麽。方興瀾又想起了件事情問他:“上次你給我的賬本,經過誰的手?”

“從律師那裏直接拿的。”

“這個律師可靠嗎?”

“有什麽問題嗎?”

方興瀾笑了聲:“有空花灣聚一聚啊。”

“還是算了。”紅蝦好不容易走到了收銀臺,放下懷裏的東西,松了口氣,換了只耳朵聽電話,“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他挂斷電話,一摸光頭,和收銀員笑着說:“現在的女人啊,哭着要複合,沒說兩句就又要分手,伺候不起。”

收銀員擡起眼睛:“一百三十塊五。”

紅蝦想了想後,說:“要個袋子。”

他提着這一滿包零食回了游戲廳,周游石佛似的坐在原位,一寸都沒挪過,紅蝦坐到他邊上,卷起衣袖,拍了下他:“來啊,對打。”

周游喝了口啤酒,從零食袋裏翻了兩個沙琪瑪出來往身後扔去:“吃馬仔啊,馬仔。”

紅蝦幹巴巴地笑了兩聲,拆了包薯片,問:“你有地方住嗎?”

“費覺那裏咯。”

“最近太子爺搬去和他一起住。”

“媽的。”周游丢開手柄,一拍桌子,“換臺機器。”

紅蝦跟着他走,兩人去玩大富翁,投了兩個代幣,背靠沙發座,胳膊碰着胳膊,仰起頭看屏幕。兩個巨大的白色色子在跳動,周游緊咬嘴唇,啪地敲下機器上的紅色按鍵。

“砍你的人不是本地人。”紅蝦說,連吃兩個雞蛋布丁,這次換他丢色子。

周游嚼薯片,喝啤酒,打了個洋蔥味的酒嗝,又是兩個回合,他們的游戲人物因為操縱股市被關進監獄,周游和紅蝦異口同聲:“屌!”

兩人齊齊甩胳膊,陷在椅子裏咕哝着罵街。

“拜托啦,我選的是狗,狗怎麽操縱股市啊?操縱狗糧市場就算它有本事啦。”周游說。

“最多操縱自己家周圍三條街的母狗生育率啊拜托。”紅蝦說。

經過兩輪,狗被放了出來,周游扔中了一個最佳點數,他數着獎勵金額後頭的零,雙手疊在肚子上說:“人真是奇怪,創造股票,結果呢又被股票玩死。”

“你是不是電視劇看多了。”

周游狂笑,拿了獎勵的票券一努下巴:“打僵屍啊?”

紅蝦聳了聳肩,兩人走去僵屍國度的機器前面,周游把塑料槍舉到胸前,槍托靠緊肋骨,單眼閉起,瞄着準心說:“這把槍都夠仿真,夠重。”

紅蝦吃着根棒棒糖投幣,說:“像是北方過來的。”

“多北?朝鮮啊?”

“差不多。”紅蝦啪啪啪連着打三槍,周游打得慢,槍法精準,一槍爆一個僵屍的頭,兩人同時豎起槍換子彈。紅蝦又說:“小刀是朝鮮族你知不知道?”

周游咧嘴笑,一槍幹死一個朝他撲過來的僵屍,可惜他還是被扣了半條命:“我操,那他真是基因突變,濃眉大眼。”

紅蝦失手打死了一個人類,懊惱地皺緊了眉頭:“不然能補一條命。”

“打boss啦。”周游換子彈,目不轉睛地打站起來高過樓房的四手僵屍怪,“打那個飛起來的,飛起來的!”

紅蝦飛速扣扳機,手指差點抽筋,兩人在boss還剩百分之一血量的時候戰死沙場,沒人繼續投幣,周游和紅蝦聳肩攤手,紅蝦搖頭直笑,他們又回去玩大富翁。

接近後半夜,紅蝦有些困了,游戲廳裏還是很熱鬧,來了一大群學生模樣的男女,聚在跳舞機那裏鬥舞,贏的人點大麻抽,輸的人脫衣服,一個穿一身雪白內衣的女孩子在機器上揮汗如雨卻還是慢了對手一拍,被人解開了胸罩。

紅蝦扭過頭,在轉椅上轉了一圈,女孩兒尖叫着鑽進人群,用雙手捂住胸部又跳又笑。

周游精力旺盛,嘴裏咬着放票券的紙筒在玩投籃機。他姿勢标準,出手迅速,百發百中。

紅蝦打了個哈欠,聽周游說:“我以前是籃球隊的。”

“社區籃球隊?”

“學校啦。”

紅蝦嗑瓜子,周游手裏的籃球在空中劃出道曲線,這是他的最後一顆球了,他破了這臺機器的記錄。

周游的雙手伸在空中,雀躍歡呼,興奮地鼓掌:“我還得過獎!”

紅蝦遞給他一罐啤酒,周游喝了一大口,走去隔壁的機器繼續投籃。

“下次一起打籃球啊,今天贏的票能換一顆籃球了。”紅蝦說,他的手機震了下,屏幕上跳出了收到新信息的提示。

“費覺找你?”周游問道,“他還在醫院啊?”

“不是。”紅蝦點開信息,是可樂仔發來的,紅蝦說,“我讓可樂幫忙盯九爺。”

“他說什麽?”

紅蝦回信息,嘴上說:“九爺跑了幾個叔伯家,現在才回家。”手裏寫道:看到那輛牌照是rx6789的車了嗎?

周游說:“也是啦,是該選個阿公出來拜一拜了。”

可樂仔回了紅蝦兩張照片,一張裏能看到方興瀾從海味軒出來,另一張是他開了rx6789的車門。

紅蝦看了眼周游,周游專心破投籃記錄,雙手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一刻都不肯松懈。

“嗚呼!!”周游打破了第二臺機器的記錄,舉高雙手看着紅蝦。

紅蝦用手機敲了敲下巴,忽而說:“要是太子爺當龍頭,不知道會怎麽樣。”

周游噴了口啤酒出來,他笑得停不下來,紅蝦也笑,周游跑去挑戰第三臺投籃機的時候,紅蝦讓可樂仔大可不必再盯梢九爺,回家休息好了。

可樂仔提着盒牛奶沿着人行道走了陣,上了車。他坐在駕駛座認真地上沿着牛奶盒上的标簽線撕開紙盒,兩片紙板粘得很緊,他沒法擠出個開口。可樂仔從車裏找了把剪刀出來,剪開盒子,插了根吸管進去。他趴在方向盤上四處亂瞟。居民區附近的馬路上連只野貓都見不着,路上極偶爾才有一輛車開過,車速飛快,一些茂盛的熱帶樹木遮住了居民區裏的排屋,遠處的高層公寓此時也是燈火偃息。這個時間,已經沒有什麽人還醒着了。

可樂仔喝着牛奶調整座椅,他伸直了兩條長腿,從後座拿過來一個厚實的CD包,随便抽了張碟塞進了車內光驅裏。

“Motherfucker!!”音響裏爆出聲男人的咆哮,可樂仔聽了會兒,跳到下一首,這首音樂聲更大,男歌手吼得更厲害,仿佛要咳出血來,可樂仔草草聽遍碟片裏每一首歌,換了張碟,誰料CD包裏二十張碟,全是聲嘶力竭,杜鵑啼血似的英文歌。可樂仔喝完了牛奶,咬着吸管扭開了廣播。

午夜的電臺,只有舒緩的歌曲一首接着一首。

可樂仔聽得有些困了,他脫下外套蓋在身上,歪在座椅上打了個哈欠。這時,馬路一頭開過來一輛白色的加長車,它停在居民區正門口,車上走下來一個穿金色無袖連衣裙的女人,她的身材略顯豐滿,盤在腦後的發髻裏掉出來幾根打着卷的短發。女人走到了路燈下,一手撐着車門和車上的人說話。

她的側臉閃閃亮亮的,好像撲了些金色的粉末。

可樂仔開了點窗,馬路上安靜,他依稀能聽到女人說話的聲音。她多數時候只是在笑,笑起來怪清脆的。

女人和車上的人揮手告別了,汽車開走了,她卻沒動,直到車開出好遠,她才放松了肩膀,脫下高跟鞋,兩根手指勾着鞋子光腳穿過馬路,走在人行道上。她從車內的後視鏡走到了車外的後視鏡裏,她越來越近。

女人長了張圓臉蛋。她好白。嘴唇是櫻粉色的。

可樂仔趕緊閉上了眼睛,整張臉都埋在了暗處。他聽到一個女歌手在唱歌,綿軟悠長,她換氣的聲音在音符裏打轉,間或伴随着鞋跟碰撞的塔塔聲。她聽上去好性感。

可樂仔聞到裏陣香味,像許多只開在夏日夜晚裏的花,它們花團錦簇,将他牢牢包圍,它們又瞬間凋零,只留下鼻下一抹暗香,輕描淡寫,匆匆忙忙。

可樂仔稍微睜開了眼睛,女人消失了,窗外的天色已然透出了青藍,天快亮了,他關上窗,關了電臺,合衣睡了過去。

第二天中午,可樂仔開車去了瑪麗醫院。他帶了個果籃去看妹妹可可,素來門庭冷落的兒童危重病層今天來了不少人,牆上挂着橫幅,走廊上貼了海報,素白的牆壁上多了許多五顏六色的動物貼紙。

“容山寺義工送溫暖活動”。

橫幅上是這麽寫的。

可樂仔走到了可可的病房門口,隔離病房裏護士正在和可可說話,可可笑得五官都皺在了一起,她的床邊還坐着個女孩兒,約莫十八九歲的樣子,正在擺弄一盒彩色鉛筆。可可看到了可樂仔,和他揮了下手。護士和女孩兒都朝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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