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莫正楠頂着大太陽進了倉庫,倉庫入門處放了兩架電風扇,吱嘎嘎地晃着圓腦袋四處吹風,吹出來的淨是熱風。離風扇不遠的地方斜放了張長桌子,桌子後頭有個簡易的更衣櫃,上面挂了個榔頭那麽大的挂鎖。兩個黑衣人正站在櫃子前拿報紙扇風,另有兩個躺在牆邊的簡易床上睡覺,醒着的那兩個見到莫正楠,動了動下巴,招呼了聲:“太子爺。”
莫正楠往身後看,示意跟着他進來的紅蝦和可樂仔過去。
紅蝦往長桌的方向走,微笑說:“跟着太子爺來湊數的,沒帶什麽啦。”
那兩個黑衣人丢開報紙,一個較年長的也笑,說:“紅蝦哥,規矩啦。”
“明白,明白。”紅蝦點點頭,展開雙臂,任那兩個黑衣人将他渾身上下,裏裏外外都摸了個遍。除了一串鑰匙和一只手機,他們沒找到其他東西。
紅蝦放下了手,黑衣人卻沒将手機和鑰匙還給他。紅蝦糊塗了,問年長的那個:“老五,手機也不能帶進去啊?”
被喚作老五的黑衣人毛發旺盛,一頭濃密卷發,兩撮鼻毛長到了鼻孔外頭,國字臉,刀疤眉,說話時倒溫吞和氣,一拍紅蝦,把手機和鑰匙遞給另外那個年輕的黑衣人,由年輕人将它們鎖進了更衣櫃裏。
“不好意思啦,大家商量出來的決定,我們也是聽指示做事。”
莫正楠上前說:“明白,明白。”
他自覺交出手機,老五問他:“太子爺沒開車?”
“我是車夫。”紅蝦道。
老五笑着:“冒犯了啊太子爺。”
說罷,他給那年輕的黑衣人使了個眼色,兩人分別給莫正楠和可樂仔搜了身,沒收了莫正楠的打火機和可樂仔褲兜裏僅有的兩枚硬幣。
老五把搜出來的錢包還給莫正楠時,莫正楠還調侃了句:“錢包你們不鎖?信用卡都能用來殺人啊。”
紅蝦接道:“有錢能使磨推鬼。”
大家都笑了,一片歡聲笑語裏,紅蝦和可樂仔給莫正楠開路,三人走進了倉庫最深處的一間大房間。
木頭建築的倉庫裏沒有裝空調,頂是玻璃天窗頂,陽光傾瀉,屋裏的人根本無處躲避,屋中四角置有電風扇,每臺風扇前都放了兩桶冰塊,莫正楠踏進門,一打量門附近那臺風扇前的冰桶,裏頭大半桶都是水,冰塊像冰山似的冒出一個尖在水面上。風過時,撩起漣漪,莫正楠擡眼往屋裏看。房間正中央擺了張八邊形的桌子,四男一女分別占了五個方位,女的上了歲數了,燙了個蓬松的發髻,穿套裝短裙,腳上是雙運動鞋,正翹着二郎腿拿鏡子補妝,那四個男人中既有老人也有青年人,有的在往杯裏斟茶,有的擦拭自己的拐杖,有的在剝花生米,吃瓜子,嘴巴吧唧吧唧,動靜很大。他們各忙各的,偶爾接着別人的話聊上幾句,每人身後都站着一個或兩個神情緊繃,身材健碩的馬仔,沒人往莫正楠這裏看。
莫正楠笑着迎上去:“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路上堵車,讓各位叔叔伯伯久等了。”他和大家一一握手致歉,“欣姐好,竹叔,莊伯,高爺爺,言叔,實在不好意思了。”
言叔最客氣,握緊莫正楠的手上下搖晃:“沒事沒事,九爺也還沒到,坐啊,阿楠。”
他給莫正楠倒了杯熱茶,莫正楠做躬打揖很是過意不去,不等茶水放涼,拿起茶杯就喝。言叔滿臉愧疚,輕撫他後背:“慢慢啦慢慢,又不是罰你喝三杯酒,這麽爽快,小心燙啊。”
欣姐啪嗒合上化妝鏡,輕飄飄飛來句:“算一算坐在這裏的人都不止一個銀行戶頭,有的開戶還開到了歐洲去,說要裝空調說了七八年了,我那份錢我早就預備好了,你們再拖啊,地皮都要被條子收走了,到時候改造成警員俱樂部,想給你們懷舊都懷不成。”
莫正楠坐下了,脫下外套給紅蝦拿着,說:“是有些熱,裝個中央空調不費多少錢吧?明天我就叫人過來看看,估個價。”
欣姐伸出只玉手,往桌上又指又點:“聽一聽,聽一聽,錢是省出來的嗎?是花出來的嘛,花了錢才有動力賺更多錢啊,高爺爺你說是不是?”
滿桌的人只有言叔陪着聽,陪着笑,高爺爺一看腕表,和身邊坐着的壯漢說:“老九怎麽還沒到啊?阿莊,你不是和他一起從龍宮出來的嗎?”
莊伯在煙灰缸裏抖抖粗雪茄煙,擡起下巴說:“他說要回趟家,乒乓,讓老五打個電話去問問。”
他身後站着的馬仔聽令走了出去。
“我看快到了。”席上那留着兩撇山羊胡的瘦男子說道,他來回撫摸自己的胡須,一看莫正楠,道:“太子爺,算你一票。”
莫正楠傻了眼,張口結舌問:“竹叔,這,這怎麽說?”
“老言和老九,兩個候選人,我們四個人,持平怎麽辦?算你一票啊。”竹叔說,一雙下垂眼眯縫了起來。
“不是啊,我這沒資歷沒輩分的,不能吧……沒其他人了嗎?這是選龍頭,不能兒戲吧?”莫正楠急着推脫,看着桌子中央一只長長的木盒子,慌亂道,“我還以為就是找我走個過場,早知道還得投票,我就不來了,我真不行。”
欣姐揮揮手:“随便啦,到時候倒數三二一,還不是大家都投九爺。”
莫正楠還是尴尬,言叔附和欣姐說:“我本來的意見是這個過場都不用走,龍頭棍直接送到九爺家裏去,一來快捷方便,也是衆望所歸,二來,還不怕條子突然來查身份證,結果你們說還是要拜一拜關公,燒三柱香。”
竹叔向後仰,背靠椅子悠閑道:“現在這個社會太多事情和傳統脫節了,不中不洋,搞得很難看,我們混黑社會秉持一下傳統,也算是發揚光大中華文化啊。”
欣姐輕笑:“算了吧,你們進社團的時候哪個人還過五關斬六将?哪個還挂過藍燈籠啊?”
莫正楠怯生生問了句:“那我們今天來到底是……幹什麽的?”
大家都笑了,笑得沒有聲音,屋裏迎來了陣緘默,空氣凝滞,只是人人臉上都挂着笑容。過了會兒,莊伯開了腔,語氣裏不無擔憂:“聽說興聯裏面有二五仔。”
莫正楠奇道:“二五仔?卧底?警察派來的??”
莊伯點了點頭,看竹叔:“九爺和你說了吧?他被條子抓就是二五仔搞的鬼。”
欣姐從桌上放着的盒火柴盒裏抽出根火柴點煙,噴出雲霧,眼神轉到了莫正楠身上:“可能就只有太子爺還不清楚吧?”
莫正楠在褲子上擦手,懵懂道:“我倒是真糊塗了。”
“有人把六爺公司的賬本給了條子,條子拿裏面的條目和九爺講數。”莊伯說道,亦向莫正楠投來兩道如炬的視線。
莫正楠忙舉高雙手:“不關我事啊。”
衆人無言,莫正楠急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一雙手不知該放在哪裏好了:“我要害九爺幹什麽?我根本沒想過啊,我想都沒想混黑社會,我爸留了間公司給我,我……”
言叔見狀,起身安撫他,拍着他道:“沒人懷疑你啦阿楠,坐啊坐啊,賬本這事實在蹊跷,不過據我們了解,賬本是最後才到你手裏的,財務做好了交給蔣律師,在他那裏存了好一陣,因為正好遇到六爺出事嘛,後來還轉手給費覺過,這其中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出錯。”
“你們去問過會計,也問過蔣律師了?會不會是有人偷了賬本?蔣律師樓裏應該有監控啊,查過了嗎?”莫正楠咕嘟咕嘟喝水,扯開了領子最上頭的紐扣,他已經是滿頭大汗了。
言叔還要說什麽,只聽門外傳來踢踢踏踏的足音,是九爺帶着小刀出現了。一片烏雲也在這時擋住了太陽,欣姐拍手歡呼:“九爺一到就有福享了,再曬下去,我們這幾把老骨頭都得曬成人幹了!”
莫正楠擦汗,站起來和九爺欠了欠身,竹叔和莊伯也都站了起來,接連喊道:“九爺。”
言叔熱情,撐着拐杖走過去迎接九爺,兩人互相攙扶,互相笑,九爺道:“你腳不方便就別起來啦。”
“我是來催你快點走過去,快點結束,我好回家吹空調啊!”言叔說。
烏雲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屋裏時而敞亮光明,時而又暗得看不清人臉。
九爺笑呵呵地到了桌前,高爺爺稍稍颔下巴,慢吞吞地站了起來,道:“那好,既然人都到齊了,那就開始吧。”
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莫正楠本在喝水,一看身邊,屁股也趕緊離開了座位。
高爺爺拉長了音調朗聲講話:“興聯龍頭大選,兩位候選人,阿九,阿言……”他說到這裏聲音卡住了,在茶杯裏清出口濃痰才得以繼續,“選阿九的就請舉手……”
高爺爺帶頭先舉了手,欣姐接着舉手,她左看右看,左等右等,在她之後卻再沒人有任何動作。欣姐眉心一跳,望向九爺。九爺一言不發,面上雲淡風輕,那高爺爺張了張嘴巴,不等他開口,莊伯搶白道:“選言叔的算我一個。”
莊伯聲音洪亮,話音落地,竹叔便高高舉起了右手。高爺爺舉着的右手不知怎麽晃了晃,胳膊肘比先前放低了些。他舔了舔幹巴巴的嘴唇,說:“那現在……阿楠啊……”
數道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莫正楠身上。莫正楠看了看言叔,他笑笑地倚靠着拐杖,半邊身體歪在桌上,莊伯和竹叔站在他這一側,趾高氣昂,胸有成竹。他又看了看九爺,他的笑容繃得很緊,碩大的黃色鏡片讓他的臉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蠟黃色。欣姐似乎想說什麽,九爺一擡手,她屏住了。
莫正楠低下頭咳嗽起來,兩方人馬,他誰也不看了。九爺這時問他:“咦,費覺沒來啊?”
費覺坐在餐桌邊抽煙,抽兩口就要看一看桌上的車鑰匙,牆上的時鐘。正是日頭最高的時候,可屋裏很暗,費覺也沒開燈,他後來也不動手動嘴抽煙了,手臂擱在桌上,置身于對面高樓投下的陰影中,和他坐着的椅子,靠着的桌子仿佛渾然一體,一樣的靜止着,一樣的漆黑,唯有他伸長的右腳腳踝上緊貼着一塊長方形的白光,不知是從哪裏來的。
費覺猛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扔掉了手裏的煙。香煙燒過頭了,燙到了他的手指。
費覺看着煙灰缸站了會兒,重新點了根煙,他在房間裏來回踱步,總是不忘看時間。他找到手機想給紅蝦打電話,看着聯系人卻沒能按下通話鍵,反複好幾次,他終于下了決心撥了電話,紅蝦的手機卻處于關機的狀态。他給可樂仔打電話,可樂仔也是關機,直到他打給周游,費覺才算聽到了真人的聲音。他張嘴便問:“出來了嗎?”
“九爺還沒到,其他人都到了。”周游懶散地說,還打了個哈欠。
“太子爺進去多久了?”費覺從煙灰缸裏挑出個長煙頭,點上了,抽着煙用拇指蹭眉心,仰頭看時鐘。
“才進去。”
“五分鐘?”費覺不依不饒,“無緣無故找太子爺去湊他們的熱鬧,肯定有問題。”
周游道:“所以我不是過來了嗎?”
“你進去看看。”
“我直接進去才是搞事情。“
費覺掐滅香煙,在身上擦手,抓了抓頭發,說:“你繞去後門看看。”
周游說:“我正在後門呢!”
“看得清楚裏面在幹什麽嗎?”
“喝茶呢。”周游一頓,說,“你要是不放心,你自己過來。”
費覺憋着,咬牙齒,舔嘴唇,硬是什麽都講不出來。周游又說:“進去都要搜身,我看問題不大。”
費覺打了個噴嚏,周游說:“我看沒什麽問題。你找點別的事情做做行嗎?看個電影,喝瓶酒,睡個午覺。”
“能聽到他們在聊什麽嗎?”
“那你該提前在裏面裝竊聽器!”
費覺坐到了沙發上,低着頭,右腳踩住左腳,左腳踏着自己的影子,說:“我去了那就真亂套了,九爺和我不對盤,他一直以為我和太子爺沒什麽來往了。”
周游說:“你想找人聊天別找我,我這要是萬一……”
他話沒能說完,費覺自己掐了電話,回過神來時,他的手機已經掉在了地上。他的手微微發抖。
費覺撿起手機,他再給周游打電話,電話卻再打不通,沒人接。費覺想了想,從沙發邊的抽屜裏翻了把槍出來,檢查了彈匣,子彈是滿的,他又去廚房拿了把剔骨刀,用報紙包好收在腰間,抓起車鑰匙出了門。
費覺開的是莫正楠的車,引擎一發動,他打了把方向盤,車頭歪到了馬路上,他胃裏卻一陣難受,推開門就吐了。
馬路狹窄,他停在路上擋了後面的道,不斷有人按喇叭,費覺全然不理會,推着車門,一手伸進嘴裏摳喉嚨,吐到黃膽水都出來了,反胃的勁道才算緩了過去,他關上門,沖後頭的人比了個中指,飛車離開。
路上他還試着聯系周游,沒能成功,到了倉庫,費覺一眼就看到了九爺的老爺車,他一個急剎車,把車橫在倉庫門口,跳下來就沖了進去。他風風火火地現身,老五看到他愣了下才打招呼。
“費覺……”
費覺一看門口這四個黑衣人,他們圍着個簡易床坐在風扇前,一人手上一把撲克牌,床上壓着鈔票和香煙,不遠處是個帶大鎖的鐵皮櫃子。
“你怎麽來了?“老五耳朵上夾着根煙,他拿下這根煙遞給費覺,客氣地問,“你一個人?”
費覺出了許多汗,接過他的煙,呼吸急促地問:“你們四個人?”
一個年輕人擡眼看他,說:“進去要搜身。”
老五拍拍年輕人的肩,笑了笑給費覺點煙,風扇被調到了最大檔,老五不得不用雙手護住火苗,他那滿頭濃密卷發像一大朵一大朵的黑棉花。
費覺低着頭,香煙點上了,他看着老五,火星在老五的眼中跳動,費覺從身後抽出刀,一刀劃開了老五的脖子。
血飛濺到風扇上,那先前說要搜身的年輕人反應最快,跳起來撲向費覺,另外兩人沖到了更衣櫃前忙着開鎖。費覺敏捷,抓住了那個年輕人,握牢他的手腕,捂住他的嘴,就把他的手塞進了風扇裏,年輕人的臉瞬間失去了血色,費覺在他喉口補了刀,年輕人的喉嚨和手往外嘶嘶噴血,人跪在了地上,沒了生氣。
費覺用嘴咬着刀,拔掉了風扇的插頭,換了個手拿刀,抓起底座朝那兩個還在往鎖眼裏對鑰匙的人扔了過去,這一下砸暈了一個,另一個奮起反抗,抱住費覺滾在地上,把他手裏拿着的刀撞開了,費覺一張嘴咬住了那人的耳朵,黑衣人慘叫不止,手勁稍微松動,費覺趁此踢開他,一躍而起,撈起風扇背後連着的電線纏住了抱頭痛呼的黑衣人的脖子。黑衣人掙紮得很厲害,費覺跪在他身上,膝蓋死死頂住他的肋骨,手上不斷使勁,雙手都發紅了,那黑衣人終是兩眼一翻,斷了氣。
費覺在櫃子下面摸到了之前脫了手的刀,往那被風扇砸暈的男人心口捅了兩刀,結果了這第四個人的性命。
他站起來,撿起地上的煙,抽了一大口,擦掉眼前滾燙的鮮血,往倉庫深處走去。
他推開那間大房間的門時,房間裏異常安靜,他看到竹叔和莊伯舉高了手,欣姐神色怪異地點煙,高爺爺盤着雙手,眼神到處亂飛,言叔倒很自然,腿上放着只木盒子,人是坐着的。莫正楠也坐着,只是坐得離桌子有些遠,恰在一片陰雲的籠罩下,九爺的身影遮住了莫正楠的表情,兩人正在交談,費覺勉強捕捉到幾個九爺說的詞。
條子。賬本。你。
還有……
“費覺。”
費覺聽到九爺喊這一聲,往前走了一小步。這下所有人都看到他了。衆人的目光中不無驚奇,言叔甚至伸長了脖子,擠着眼睛想要站起來。
費覺指指門口,說:“路過,好奇進來看看,随便問問,各位選完了嗎?”
“費覺?”言叔道,靠牆站着的馬仔們一各個都挺直了腰杆,言叔回身一看,雙手在空中拍了拍,說:“沒事,沒事,大家,是費覺,不是條子來查身份證哈哈。”
說着,他打開了膝上的木盒子,從裏面拿出來一根白玉雕琢的短棍。
陽光之下,那短棍上的龍紋一清二楚。言叔小心地把玉棍放了回去。
費覺朝言叔走了過去:“選了你?”
言叔展露笑容:“九爺先前被條子抓,現在選他是有些不合适,我做代理,代理。”
費覺笑了,再看九爺,他面色鐵青,犟道:“今天就是要和你們說清楚這件事情!既然費覺也來了,那賬……”
不等他說完,費覺人已到了言叔跟前,一槍打穿了言叔的右腿,踢開了他的拐杖,将他抓到了地上,踩住他的腦袋,怒不可遏:“操你媽!你這條命他媽的是六叔拼死救回來的,要不是六叔,你他媽會只殘一條腿??你個死瘸子,連送他最後一程都不肯去,他死了……”費覺揮槍指了一圈,竹叔和莊伯都瞪大了雙眼,竹叔厲聲道:“費覺!你瘋了?!”莊伯勸道:“你把槍放下,好好說話……我們有話好好說!”
費覺的槍口又瞄準了言叔,言叔在地上抽動,哆哆嗦嗦一句話都沒有。
“你們一個兩個都怕合記!!怕得連送葬都不肯來!六叔火化,我去撿的他的骨灰,他落葬入土,誰來問過誰來燒過一柱香?磕過一個頭?!現在合記倒了,興聯生意作大了,你們又想摸龍頭棍,想當龍頭?門都沒有!”
費覺往言叔身上開了第二槍,直中他的胸口。
槍聲散開,倉庫裏彌漫着火藥味,費覺垂下了手,他踹開言叔的屍體,撿起木盒子放到桌上。
他臉上流下汗和血,他道:“誰都不許亂動,我什麽都沒有,爛命一條,你們有家,有事業,有錢,我看你們也都還不想死吧?”
“費覺……”欣姐輕聲開口,“你的心情……”
“你閉嘴。“費覺舉起槍對着欣姐,九爺接道:“你的心情我們能理解,真的。”
“哦?”費覺挑眉,拿槍指向了九爺,九爺難以置信:“你不會年連我也想,我可是……”
費覺不等他說完就開了槍,兩槍打在九爺腿上,九爺忙抓了小刀擋在身前,費覺眼也不眨,又是兩槍,小刀倒下了,一雙眼睛死死瞪着外面。九爺摔在地上,捂住腿上的槍傷從牙縫裏蹦出兩個字眼:“費覺……!”
他罵道:“你是不是你想殺光這裏所有人?那興聯誰來管?你要眼睜睜看着六哥辛苦打拼出來的社團就這麽散了??還是你想自己當龍頭?”九爺環視衆人,道,”你們難道都看着??這個廢人!這個死屁精!他想當興聯的老大啊!你們難道都看着??阿欣?老高??阿竹?!阿莊!你們等什麽?還不弄死他!你們怕啊?怕他的槍啊?!屌你們老母!一群廢物!廢物!!”
沒人接他的話茬,費覺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說:“我不想當龍頭,只是你們選死瘸子當龍頭我咽不下這口氣,至于這個人……”
費覺瞄着九爺:“你是什麽?對啊,你和六叔是拜把兄弟,他還沒死的時候你就想他死,他死了,你恨不得頭七都不用理就上位做龍頭!”
也沒有人接費覺的話茬,費覺拿起煙灰缸上一根煙抽了口,自顧自繼續說:“不是選龍頭嗎?重現選過啊。欣姐,竹叔,莊叔,誰來做,我都沒意見,你們重新選。”
九爺更氣了,青筋暴凸:“你們白癡嗎?聽他的??哪一個出來選他都咽下不氣!屌你老母費覺!啊……!!”
他的傷口似乎很痛,疼痛和憤怒讓他不停抽涼氣,臉色刷白。莫正楠這時站了起來,他從陰影裏走出來,他看着桌上各位叔伯,彬彬有禮地說:“我看九爺也很痛苦了,長痛不如短痛,大家說是不是?”
欣姐給高爺爺遞了個眼神,竹叔和莊伯互相看看,眼角瞥過費覺,什麽也不說。
費覺抽煙,他看到可樂仔走到了九爺身後,彎腰扭斷了九爺的脖子。
倉庫裏再聽不到任何叫罵和慘叫了,只是煙味越來越重。坐在桌邊的各位,無論男女老少都抽起了煙,一時間,桌上煙霧缭繞,仿佛是拉起了紗簾布,進了仙境似的。
費覺說:“選啊,繼續選啊。”
他把槍放在桌上,手按在槍上,他的手指劇烈地顫抖着。
竹叔忽而說道:“不如莫少咯。“
“你說什麽?”費覺放下煙,看着竹叔,他的臉在煙霧中不甚清晰。
“公司做得有模有樣,又是太子爺,明爺的獨生子,他來做,誰都沒意見吧?”
費覺站了起來:“你再說一遍。”
欣姐附和:“我沒意見,我都很看好太子爺,費覺你這麽激動幹什麽?你不會是真的想自己拿這根龍頭棍吧?”她輕笑,嘴裏噴煙,表情更模糊了,“說句實話,阿言和九爺誰來做都不合适,你出手,我理解,不過,你不會真的以為我們幾個看到你的槍就怕了吧?”
站在欣姐身後的兩個馬仔似乎是為了配合她的說法,身子往前傾了些許,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看着費覺。
費覺說:“他開他的公司,你們拉他做黑社會幹什麽?又不是選十佳青年,社會模範!”
“費覺,話不能這麽說,公司開着不也是為了大家嗎?”高爺爺出聲了,顫顫巍巍地捧起桌上的龍頭棍,揮揮手,示意莫正楠過來。
費覺轉頭看莫正楠,他眼前有血,看到的是一個鮮紅的莫正楠,費覺用力擦眼睛,用力說:“你別動!”
莊伯沉聲道:“費覺,你這樣就沒意思了。”
費覺才要反駁,他整個人忽然被人撞下了椅子,他的手在空中胡亂撲騰,他的槍脫手了,他的刀也掉了出去。費覺身上一重,宛如壓了一座大山,他不知道多少人壓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是誰把他的臉摁在了地上,但他還能看到莫正楠。
莫正楠走到了高爺爺身邊,他好商好量地說道:“不至于吧,都起來吧,都先起來吧,欣姐,竹叔,讓你們的人都先起來吧。”
費覺身上的重量沒有絲毫減輕,他還迎面吃了別人一腳,費覺鼻梁酸痛,牙齒戰戰,吐了口血水出來。他擠着眼睛再仰望時,莫正楠的手指已經摸到了那根龍頭棍。
費覺頭痛欲裂,他的頭被人踩着,視野不斷被積壓,莫正楠的身形晃動個不停,紅色的人和那截短短的紅棍子似乎要融成一灘血水。
“你放下……”費覺說。他的聲音很扁,他不确定莫正楠能不能聽到。
“我讓你放下!!”費覺嘶聲疾呼。
“費覺,你別過分!”欣姐的聲音當頭響起,又有人踢了費覺一腳。費覺的腦袋嗡嗡作響,這響聲裏夾雜着莫正楠的聲音。
“既然大家選我做龍頭,今天的事……費覺就交給我處理吧,先把人放開吧……”
費覺閉上了眼睛,他身上漸漸地輕了許多,他卻還是呼吸不過來,他勉強撐起身子,跪在地上,他的雙手無法完全握緊,他蜷縮着,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了出來。
——《隆城正午》完——
第三卷 隆城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