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山上風大,周游單穿了件短袖t恤,提着大包小包,頂風往上又爬了幾級臺階,身子一激靈,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的鼻涕噴出來了,挂在鼻子外面怪難堪的,他不得不放下手裏的東西,一邊嘀嘀咕咕地罵街一邊挖口袋。他褲兜裏只有手機香煙打火機和一些紙鈔,周游吸着鼻子把其他東西全都塞了回去,留下張十元紙鈔擦鼻涕。鈔票磨得他鼻子疼,周游擠着眼睛往外看了,只見莫正楠悠哉閑哉地從高處走了下來,他穿風衣,蹬皮鞋,臉上胡子刮得幹淨,頭發不長也不短,抹了發油,打理出了個時髦的發型,他一步一步靠近,那風衣的衣擺借着風力始終騰在半空,活像在拍時裝廣告。
周游和莫正楠一揮手,道:“太子爺,不好意思了,遲了,你要走了?”
莫正楠停在他上面兩層臺階,打量着周游說:“可樂還在上面。”
周游點點頭,還在往鈔票上擤鼻涕。莫正楠看到了,眨眨眼睛,遞給他一塊手帕:“知道你最近錢賺得多,不過也不用這麽鋪張浪費吧,用這個吧。”
“啊,那多不好意思啊,您這塊手帕可貴過十塊錢啊。”周游嘻嘻哈哈地說,把鈔票團成一團塞回口袋裏,接過莫正楠的手帕好一通擦。莫正楠點了根煙,人站到了過道一側,把周游帶來的東西挪到一旁,往紙袋子裏瞅了瞅:“彩色鉛筆?”
“可樂的妹妹不是喜歡畫畫嘛。”周游跟着莫正楠走了過去,他再開口說話時,鼻音明顯重了,莫正楠笑了:“看不出來你這麽細心。”
周游讪讪地,低着頭捏鼻子,甩了甩手帕,說:“回頭洗了還你啊。”他還問莫正楠:“費覺沒和你一起來啊?”
莫正楠說:“我帶你上去吧。”
周游笑笑,擡頭看莫正楠:“可樂的那個妹妹,他挺喜歡的,人走了,我還以為他會來。”
莫正楠點了根煙,深吸了一口才說:“他身體還是不太舒服,怕開車,怕坐車,不知道怎麽搞的。”
周游也點煙,一手護住火苗,一手擦打火機,咬着香煙說話:“費家大小姐。”
莫正楠笑出了聲音,周游揚起眉毛,換了個話題:“紅蝦是晚上的飛機從新加坡回來?”
“嗯,明天別遲了。”莫正楠說,“七點,翠城。”
周游沒立即回話,他往高處眺望,隐約看到一個矮着身子的人在一塊青灰色的墓碑前收拾着什麽,墓園上下再看不到第二個在這樣照料墳頭的人了,只有一塊塊的石碑,一個又一個或紅色或黑色的名字,墳前供奉的花敗了,被風吹開,枯黃的花瓣頃刻間就在風中裂成無數碎屑。周游彈煙灰,說道:“肯定不遲到,興聯雙煞拜把怎麽能遲呢?”
莫正楠微笑,走到了周游身邊,周游喊住他,一指山上,道:“他還是不肯?這大半年的,說句實在話,他比我和紅蝦加起來都拼。”周游頓了頓,調笑說,“我看是興聯三煞還差不多。”
莫正楠道:“就不推他上臺面了。”
周游斜眼看他,笑凝固在嘴邊:“也對,殺手見不得光,還是低調點好。”
莫正楠忙否認:“不是這個意思,下個星期就要去打職業拳賽了,哪天說不定還能混個金腰帶。”
“參加奧運會咯。”周游說。莫正楠莞爾:“也不是沒有可能。”
說着,他從風衣兜裏拿出雙皮手套戴上,滅了香煙,和周游一颔首:“我先走了。”
他從周游身邊走過去,臨了還轉過頭叮囑他:“多穿點啦。”
他的口吻輕松,帶着點逗趣的意味,右手自然地掠過周游的肩頭,按了按,力道不重,更不輕。他往下去,周游忍不住沖着他的背影喊話:“以後不能喊你太子爺了。”
莫正楠駐足回首:“怎麽了?”
周游搖着手指,從頭到腳一比劃,說:“你是越來越像太爺了。”
莫正楠開得起玩笑,還道:“本來就是你們阿公啦。”
“像明爺。”
莫正楠彎起了眼睛:“像我爸?”
“你不覺得?”
“和他不太熟。”
周游指點他:“哦,那可以去問問費覺。”
莫正楠這回是真要走了,轉過身去和周游道:“有空來坐坐啊,搬家之後你還沒來過吧?”
周游高聲應下,抽完了煙,拿上帶來的東西,一鼓作氣跑了二十多層臺階,找到了徐可樂的墓前。可樂仔正在墓碑前燒銀元寶,看到了周游,兩人點頭示意,可樂仔給周游遞了三支細線香,周游放下袋子,畢恭畢敬地朝着墳上拜了三拜,在香爐上供上香,這才和可樂仔搭話。
“費覺早上還給我發短信了。”周游說,在香爐邊豎着的紅蠟燭上點了一根煙,擱在墓碑前,把帶來的東西拿給可樂仔,接着道,“他托我送來的東西。”
紙袋裏有巧克力也有彩色鉛筆,水彩顏料,全是進口牌子,價格不菲。周游和可樂仔把它們一一拿出來,拆了包裝,一把一把往焚燒銀元寶的鐵桶裏扔。兩人默然,一盒彩色鉛筆燒去大半,可樂仔站在風口,嗆得咳嗽個不停,他的眼睛也被熏紅了,他忽然開腔,說:“我也收到了他的短信。”
周游說笑:“他是野犬變家犬,結果染上狂犬病,他也控制不了,怕一被放出來就亂咬人。”
可樂仔朝周游看了過來,他的視線隔着濃厚的藍煙,人也是被重重煙霧包裹住,周游只能看到一雙發灰的眼睛,一個頭頂上冒着煙的人影。他把可樂仔拉開了些,說:“聽說下個星期你要打職業賽了?”
可樂仔把用來裝鉛筆和顏料的紙袋撕成一小片一小片丢進火裏,火燒得更旺,火苗一時竄高,幾乎燒到他的臉,他卻沒有任何躲避的意思,還是往火裏加燃料,任它放肆。
“也好啊,總比殺人好。”周游拍了下可樂仔,擠眉弄眼地說,“我看你有機會參加奧運會啊,說不定哪天你就完成了我的童年夢想,哈哈!”
他攬住了可樂仔的肩膀用力捏了兩把,可樂仔看看他,周游吹了個呼哨,歡聲道:“奧運冠軍!!”
他又道:“興聯呢,最近是沒什麽可操心的了,我和紅蝦,我們興聯雙煞啊,論武呢,”他一拍自己胸脯,“那是打遍天下無敵手,論文呢,我操,你不知道紅蝦啊,那小子原來英文那麽好,不愧是警校高材生,不做警察,不混黑社會也能去國外當個間諜了。”
可樂仔悶聲回了句:“不如幹點沒生命危險的。”
“哈!說到點子上了!想賺錢那就沒有不危險的!”
“警察也不怎麽賺錢吧……”可樂仔說,打開巧克力盒子,周游手快,搶了一塊就吃,品着巧克力,說:“你又說到點子上了!”
可樂仔木木然把整盒巧克力倒了個精光,周游松開了手,他和可樂仔垂手站着,鐵桶裏的火勢漸漸微弱了下來,周游再說話時,那聲音都是沉沉的,他問可樂仔:“你最近見過費覺嗎?”
風把刺鼻的氣味吹開了,周游和可樂仔都忍不住咳嗽,周游挪遠了,人已經來到了別人的墳前了。一個他不認識的人,他完全沒見過的名字,一張黑白的大笑着的照片映入他的眼簾,這人的墳前荒草叢生,看不到鮮花也看不到貢品。他的一顆門牙上有個豁口,下排牙齒非常整齊。他只活了三十年。
周游說:“最起碼還活着。”
可樂仔彎腰撿起了周游先前點燃的那支煙,香煙快燒完了,可樂仔湊上去抽了一小口,他咳得更厲害了。
周游笑着給他順氣,轉瞬吹胡子瞪眼地數落起了可樂在,拿走那支煙,堅決不讓他再碰,搶着抽完。
“你說你好好的運動員抽什麽煙啊!還是多喝牛奶吧,牛奶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周游轉過頭,他看到盤旋的山路上駛過一輛銀色的轎車,山路和車都離他很遠很遠了,看上去就像一只銀色的螞蟻在微縮的模型上爬行,不一會兒這只銀螞蟻就開出了大山,混入了其他各色螞蟻中。那是莫正楠的車。
莫正楠在車上給費覺打了個電話過去,忙音響了一下就通了,莫正楠很是開心,聲音裏滿是笑意:“你醒了?上完墳了,你放心吧,可樂不是小孩子了,他撐得過去,而且他妹妹身體那麽差,他一定做好了心理準備了。對了……”
電話那端毫無動靜,一片死寂,莫正楠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他不在意,仍然講着話:“見到周游了,得有一個多星期沒見到了他,上次碰面還是在龍宮吃早茶,他挂念你,問起你了,我說你身體不舒服,養身體,你知不知道他聽了之後管你叫什麽?”
莫正楠大笑,聽筒裏還是沒有響起任何聲音,莫正楠近而說:“他叫你費家大小姐。”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我看挺合适的。”
車子開進市區後遇上了堵車,莫正楠抽煙,把手機拿了起來,問道:“不然視頻吧?反正我的流量也用不掉,每月剩好多。”
費覺不知在做什麽,無聲無息了一陣後,突然發出了吱的一聲,緊随其後的是氣泡噴湧而出的聲音。
莫正楠說:“少喝一點吧。”
他撓了下眉間,重新放好手機,換了條車道,繼續抽煙,繼續講電話。
“紅蝦沒能趕上,他的飛機晚點了,明晚翠城的酒席你想去可以去,明天來那麽多人,肯定沒人會注意到你。”莫正楠看了眼手機屏幕,通話進行了十多分鐘,費覺只字未說,莫正楠輕輕笑,“算了,不提興記的事了,你聽了就煩,不提了,晚上我應該能回來吃晚飯,你想吃什麽?我帶回來啊,還是我做飯?就怕你餓過頭。要不要出去看電影?還是找人過來打牌?打籃球也可以啊,後院就能打,我打電話給周游好了,讓他叫上倪秋吧,到時候還能宵夜,當然是吃粥啦,海鮮粥,排骨粥,你很喜歡吧?”
莫正楠将煙從嘴唇間夾走,他微低下頭,左手支着臉頰,費覺又打開了瓶易拉罐,莫正楠問他:“還是你在喝可樂?就算是可樂也少喝點啦。”
費覺砸碎了什麽東西,玻璃質地的,驚起一串脆生生地響。莫正楠抖了下,擡起頭來,他看不到前面的出口,也望不到身後車龍的盡頭,他堵在路上一個不尴不尬的位置,沒有路牌,沒有限速标示,他左邊的白車上一個年輕人跟着轟隆隆的音樂擺動身體,他右邊的黑車上,一個中年男人漠然地等待着。有人想要橫穿到他的車道上,被人用喇叭轟炸。
莫正楠把手機拿到耳邊,他小聲又鄭重地對費覺說:“我答應你,我保證,我把事情和紅蝦,周游交接好之後,我就什麽都不管了。”
費覺依舊靜默,莫正楠說:“你不相信我?”
他又問:“我什麽時候騙過你?”
他又講:“其實你這樣,我還挺開心的……你關心我,我很開心……”
“混黑社會又不是抽煙,怎麽可能會上瘾?你放心吧,費覺,你放心,我有分寸。”
講完這句,莫正楠并沒挂電話,費覺也還保持着通話模式,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兩人都不作聲,莫正楠聽歌聽廣播,關心路況,天下大事,直到他進了公司電梯,電話才因為訊號不佳自己斷了線。莫正楠沒再打過去,他一進公司就去了會議室,會議室裏欣姐,莊伯,竹叔,還有另兩個女人已經在等他了。這兩個女人一個年輕漂亮,穿了條花裙子,正拉着欣姐有說有笑,另一個四十有餘,臉龐白得發光,左右眼角上有不少淡淡的斑點,耳垂上佩帶着兩顆碩大的珍珠耳釘,亮得像兩顆節能燈泡。她的神色就要嚴肅許多。
“言太,陳太。”莫正楠上去和兩人一一握手,言太講起話來像只小麻雀,叽叽喳喳,熱鬧極了,她看着莫正楠便說:“叫什麽言太啦,一下子把我叫老好幾歲,還是半年多沒見到,我真的老了很多?”
“那可不是,半年環游世界散心之旅,風吹雨打的,妖精仙女都要憔悴個十來歲。”陳太一哼氣,說道。
言太置若罔聞,還拉着莫正楠搭讪:“老言駕鶴西去,我這個”太”的頭銜也跟着他一塊兒走了,叫我阿娟好了,還是你嫌這個名字怪土氣的?也對啦,莫少是去美國讀過大學的人,我有英文名的呀,Christina,莫少你知道的吧?那個唱歌好好聽的女的,我和她同名呀!莫少今天找我們來是有什麽大事情啊?”
陳太眼珠一轉,點了根煙,翹着腿問:“新加坡那單事情談妥了?”
言太忙不疊喝了口咖啡,說:“哦對對,是新加坡的事。”
她斜着眼睛偷偷打量欣姐,欣姐笑了笑,接了句:“這次要是談下來了,港口運輸全部打通,我們不分紅蝦一點股份實在說不過去。”
竹叔道:“那要看後天那批貨走得怎麽樣。”
莫正楠道:“紅蝦是不錯,對興聯比我更熟悉,人也機靈,膽子夠大,我爸還在的時候,就很看好他。”
莊伯眉毛擰了起來,插話道:“能力是不錯,就是背景不太好。”
“哪裏不太好?”言太睜着小動物似的眼睛問道。大家都笑了,言太紅了臉,莫正楠道:“以前在警校讀書,失手殺了個警察,混不下去了,來混黑社會了。”
言太聳起肩膀,後怕地講:“該不會是卧底吧?我聽老言說,興聯裏面好像是有老鼠。”
陳太終于拿正眼看她了,問說:“老言也這麽說的?”
言太眼珠骨碌碌打轉,擺着說道:“我是不清楚啦,哎呀,你們別這麽看着我呀,我哪兒知道老言那麽多事啊,我每個星期見他的次數還沒見美容會所技師多。”
莫正楠這時道:“這事情等會兒再說吧,今天找大家來主要是簽文件的,言叔和九爺意外過世後,涉及到遺産分配的問題,九爺身前倒是立下了遺囑,把自己在公司裏那份股份都給了太太,言叔那裏呢,他還有個老母親在世,所以他們家庭內部協商花了點時間,言叔母親是以言叔女兒代表領走了變現的錢,言太呢,保留了股權,總之,大家看一下吧,要是覺得沒問題,今天就簽了吧,每月的分紅我們都按照股份來分。”
“每月都有分紅呀?”言太拍了下手,笑得燦爛,“我當寡婦還當出每月的工資來了!那我要多謝莫少了!”
說完她便簽下名字,合上了合同。
陳太挪揄她,道:“你看都不看就簽了?莫少要是把你賣了你都不知道吧?”
言太委屈地表示:“我看了的啊,我覺得沒問題啊。”
陳太轉頭看莫正楠,手裏高高架着香煙,道:“要我簽合同可以,告訴我到底是哪一個殺了九爺。”
莫正楠看了看會議桌上衆人,莊伯先發聲:“九爺之前被條子逮了,我們提議等過段時間,條子盯得沒那麽緊了再定下龍頭,他不同意,言叔想勸,子彈不長眼,擦槍走火,都說過多少遍的事情了,還有什麽好說的?”
陳太道:“九爺出來那天大家還高高興興吃飯,一口一個阿公,都是白叫的?叫來幹嗎的?阿莊,阿竹,阿欣,你們都在啊,怎麽翻臉就不認人了,就要過段時間重新選了,我不信。”
莫正楠站了起來,走到陳太身後,輕聲細語:“陳太,喝口茶,息息怒啊,莊伯和竹叔都沒必要騙您吧,他們都是很擁趸九爺當龍頭的,您也是知道的。”他看了眼莊伯和竹叔,兩人抽煙,莊伯不言不語,竹叔捏着小胡子,看了過來,道:“雯姐,不要搞事情啦,這事情仔細追究起來也是九爺不對,我是覺得他當龍頭不錯,但是這個龍頭他說要當就當也不合規矩吧?我們又不是不選他,是推遲再選,他就不幹了,再說,六爺當時死了還有沒有半年?套一句古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陳太一咬嘴唇,刷刷簽好合同,塞給了莫正楠,起身就走了,出門前扔下一句:“興聯是有卧底!九爺被抓就是那個卧底幹的好事!洩露的賬本!”
言太看陳太走了,也沒久留,穿上大衣和莫正楠來了個熱情擁抱後也和大家再會了。
話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卧底的事情上。
欣姐和竹叔道:“阿竹,昨天慈善晚會,你不是說遇到他們局長了嗎,條子現在什麽意思?”
竹叔神采飛揚,雙手墊在了腦後:“放心,我們好,他們就好。”
“做條子的哪個不想打擊犯罪?”莊伯不快道,“想到有老鼠,我就不爽,賺錢賺得都不爽。”
竹叔歪着身子在合同上簽好名字,蓋了印章,說:“你傻啊?我們是犯罪分子嗎?我們是黑社會啊,是社會。”
他用力一推合同,文件夾滑到了莫正楠面前,莫正楠在陳太先前的位子上坐下了,欣姐簽了字,和竹叔一前一後走了出去,留下莊伯還在抽雪茄,皺緊了眉頭。
“莊伯不會在擔心我把你們賣了吧?”莫正楠胳膊下面壓着簽好的合同,笑眯眯看莊伯。莊伯遞給他一支雪茄煙,問他:“聽說之前你去警局找過一個姓方的警察。”
莫正楠想了想,接過煙,說:“想起來了,是找過,當時我才拿到賬本,研究了一晚上,總覺得不對勁。”
“什麽不對勁?”
“現在九爺人已經不在了,我說出來也無妨,我懷疑是九爺和康博士聯手害死了我爸。”莫正楠拿着雪茄沒動,他盯着莊伯,“我實在想不出能和誰說這件事,我怕找你們商量,你們和九爺的關系都那麽好,萬一……”莫正楠一搓鼻子,軟着聲音道,“我怕死,說出來也不怕您笑話,就只好去找警察。”
莊伯眼神一凜,噴了口煙出來,轉而嘆息,低頭拍了下莫正楠的肩:“唉,其實你可以來找我談的。”
莫正楠問他:“我去找過警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莊伯看他:“你怕大家知道?”
“當然怕啊!我怕陳太懷疑我弄死了九爺。”莫正楠按着胸口,愁眉苦臉,”這個龍頭真的不是我想當,莊伯那天你也看到了……”
“那天的事就別提了。”莊伯說,“我一個小弟昨天出來,說起那天在警局看到你了。”
他還道:“我沒和其他人說。”
他瞥到桌上的合同,咬着雪茄簽字:“這個龍頭誰當都一樣啦,人嘛,實際一點最重要,改天去我那裏吃飯啊,西餐館,你一定吃得慣。”
莫正楠疊聲答應,送走了莊伯,他接到紅蝦的電話,紅蝦從新加坡回來了,打算先去給可樂仔妹妹敬柱香,再去花灣看看他奶奶。
紅蝦急趕慢趕,到花灣時天還是黑了,他揣着個蛋糕盒子沖上三樓,撞開了間單人病房的大門,上氣不接下氣地捧起蛋糕就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遲了遲了,婆婆,生日快樂!生日快樂!”
病房裏卻很安靜,沒有人回應他,也沒什麽光,唯獨床頭一盞臺燈亮着,床上被褥平整。床上沒有人。
一個坐在窗邊的青年男子擡起頭看着紅蝦。
紅蝦關上了門,拖了張椅子抵在門後,他提着蛋糕走過去,輕輕地在櫃子上放下了蛋糕,說道:“你瘋了?”
他的聲音克制,呼吸沉重,青年男子愛搭不理地稍推開了些窗戶,垂頭點煙,紅蝦把屋裏的燈都打開了,一個箭步沖到青年男子跟前,唰地拉起窗簾,一把揪住青年男子的衣領,斥道:“我問你是不是瘋了??!我奶奶住在這一間啊!你探病探錯了病房!!”
青年男子眉眼舒展,無所謂地聳了聳肩,紅蝦憤怒更盛,手腕上使勁,幾乎要将青年男子從椅子上提起來了,他從牙縫裏往外擠出了個稱謂:“方警官……”
“叫方sir啦,熱絡一點。”方興瀾扯出個笑容,嘴唇很快又緊繃成了一條線,他拍拍紅蝦的手背,道,“有事和你說。”
紅蝦甩開手,方興瀾才要站起來,卻被紅蝦一把推回了椅子上,他按着他的肩膀,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條子向黑社會學習啊,綁架人質?”
方興瀾道:“一個護士帶她去了樓下活動室,慶祝生日,這一層不少老人家都去了,你放心,沒人看到我進來。”
方興瀾撇開窗簾,往窗外抖煙灰,側着臉說:“就算有人看到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們太子爺還主動去警局找過我。”
方興瀾轉了過來,一笑:“不對,該改口稱一聲阿公了。”
紅蝦走開了,坐在病床上摸香煙。
“他算不算破了隆城最年輕阿公記錄?”
紅蝦不響,也不動,煙叼在他嘴裏像是被塞進了一尊石像的石頭嘴唇裏,默默地燃,默默地燒。
“你不回我信息,不接我電話,我還以為你幹掉了九爺,莫正楠讓你跑路。”方興瀾的雙手掃過自己的褲腿,眼皮高擡,瞅着紅蝦道,“沒想到是紅老板生意作大了,沒空理會我了。”
“你找我什麽事?”紅蝦問道,鼻子裏出氣,把升起的煙霧噴遠了。
“興記最近是不是有大動作。”方興瀾說,“你才從新加坡回來吧?”
“我還去了越南,柬埔寨和泰國。”紅蝦說。
“榴蓮進貨啊?”
“不光太子爺找過你,九爺都找過你啊。”紅蝦瞥了眼方興瀾,拂去了掉在床上的灰屑。
“你什麽意思?”方興瀾眼神一滞,卡了口痰,咳嗽起來。紅蝦說:“我不知道你什麽意思。”
方興瀾捏着香煙,不抽了,問紅蝦:“你以為警察是做什麽的?”
室內很亮了,紅蝦望住方興瀾,他的瞳孔顏色很黑,神色凝重,眼睛底下的黑眼圈也很黑,很重,他的年紀并不算大,額頭上的皺紋,眼角的魚尾紋,下巴上的胡渣,卻一樣不差,他的臉色也不健康,萎黃,油膩,嘴唇幹裂,起了皮,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焦油熏得黯淡,已經看不出皮膚本來的顏色了。他看上去十分蒼老,和療養院裏的病人們并沒有多大的差別。
紅蝦找了個煙灰缸出來,放下煙,說:“他們懷疑興聯有卧底。””你懷疑我?”方興瀾追問他,“誰和你說我見過九爺的?”
“我懷疑你什麽?”紅蝦兩只眼睛死盯着方興瀾,眨也不眨,方興瀾也是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說道:“九爺是找過我,談康博士的事,他想推莫明從前一個打手出來結案,你也認識,就是你們興聯雙煞裏的周游。”
紅蝦不語,方興瀾接着說了下去:“我是警察,不需要黑社會教我做事。”
紅蝦蹦出來句:“你和我打聽過太子爺有沒有可能當龍頭。”
方興瀾眉毛豎起:“這我真的沒想到,”說完他苦笑了出來,搖頭道,“我承認莫正楠比九爺好說話。”
“還是好控制?”
這話顯然刺痛了方興瀾,他不悅地指着紅蝦,話中含愠:“你說話最好先過過腦子!”
紅蝦站了起來,伸出根手指在空氣中向地上戳了又戳:“方警官,你做事前也最好先過過腦子。“方興瀾靠在椅子上,撇過頭:“你不相信我,事情就沒法談。“”你和九爺說過些什麽?”
“什麽都沒說!”方興瀾聲音一重,還強調了遍,“我見他三次,一次在我車上,一次在他車上,還有一次在海味軒,他介紹我兒子去讀私立名校,我都沒答應,我老婆還因為這件事要和我離婚啊!律師都找好了,明天我就去律師樓簽字!“紅蝦暗暗掰手指,看了看方興瀾:“做警察就不要找老婆生孩子了。”
“警察又不是和尚。”方興瀾皺着眉,低聲罵街。紅蝦還是很警惕,看看門口,又看看窗戶,道:“你們局長和興記的竹叔關系不錯。”
方興瀾倒不避嫌,大方承認:“高爾夫俱樂部球友。”
紅蝦點了點頭,方興瀾道:“警察就是警察,這一點你放心。”
紅蝦還是點頭,下巴就快碰到胸口了,他重新拿起煙,夾在手指間,低頭看着,說道:“等過陣子吧。”
“什麽貨要去新加坡中轉?”方興瀾問道。
紅蝦說:“明爺的線人留下來的生意,東歐那邊過來的,一批冷戰時的遺留物。”
“什麽時候到?”
“預計十九號。”
“到新加坡?”
“四分之三從新加坡轉泰國,再周轉去柬埔寨,老撾,緬甸,四分之一進隆城。”紅蝦走去把門背後的椅子挪開了,小聲地講,“莫正楠很謹慎,上家都是直接和他聯系,傳話傳到我這裏也是二手消息了。”
方興瀾也跟着過去,門上的四方形小窗戶前掠過個人影,走廊上忽而多了許多腳步聲和說話聲,方興瀾大笑起來,道:“幸虧我找到你了!不然你奶奶就吃不上蛋糕啦!”
他話音才落,病房的門就被人從外面打開了,小敏推着紅蝦的奶奶進來了,她看看方興瀾,又看看紅蝦,顯然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了。紅蝦便笑着和方興瀾一握手,感恩戴德,送走了這個他的“大恩人”後,他才有空和小敏解釋。
“我飛機晚點了,開車過來天都黑了,急急忙忙上樓,結果蛋糕放在車頂上忘記拿了,這個人給我送上來的。““他知道你在三樓啊?”
“他本來是要拿去護士站的,正好他要看的人也在三樓,我們倆遇到,我看到他手裏的蛋糕才想起來忘了拿蛋糕。”
小敏抱着胳膊咯咯笑,彎下腰和紅蝦奶奶道:“婆婆啊,你看這個大頭蝦真是大頭蝦!不過還算好啦,他都沒忘記今天是你的生日!”
紅蝦忙把蛋糕提過來,舉在眼前給奶奶鞠躬:“奶奶生日快樂!”
紅蝦奶奶耷拉着眼皮,似是很困了,人卻笑了起來,摸索着握住紅蝦的手腕,連聲說:“好好,好,快樂,快樂。”
小敏興高采烈拉過紅蝦,讓他坐着,打開了蛋糕盒,拿了兩個碟子切了兩塊蛋糕,她和紅蝦吃一碟,紅蝦喂奶奶吃一碟。奶奶食欲不振,勉強吃去了蛋糕上的半顆草莓,一點奶油就推說飽了,小敏服侍老人家在床上躺好,紅蝦去打熱水,等他回來時,奶奶已經睡下了,小敏沖他使眼色,紅蝦蹑手蹑腳地放下水壺,和小敏肩并肩坐在窗臺上吃蛋糕。
海綿蛋糕的夾心裏有奶油,有鮮果,有椰果,還有泡過酒的鮮紅櫻桃,小敏悄悄地和紅蝦講話。
“這個蛋糕好像我小時候吃的那種。”
“我奶奶喜歡吃這種,抹茶啊,芝士啊,巧克力,她都吃不慣。”
“我也喜歡這種啊。”小敏嘴唇一抿,笑得開心。
紅蝦問她:“對了,最近我的那個朋友……沒來看過我奶奶吧?”
“像搖滾明星那個?”
紅蝦伸手在自己頭發上比劃:“他剪頭發了。”
“好久沒見到咯。”
紅蝦沉默良久,忽而嘆息,說:“我也很久沒見到他了,偶爾會收到他的短信。”
紅蝦從花灣出來後沿着高速公路北上,路燈愈漸罕見,夜幕愈漸深沉,待到路燈絕跡時,紅蝦放慢了車速駛進一片山林,開了約莫半個多小時,在山的深處,在茂密的叢林之中,他看到了一間占地頗廣的兩層別墅,木結構與多面巨大的落地玻璃混搭,造型新穎別致。
紅蝦停好車,從後箱拿了兩盒肉幹,一大包榴蓮糖,走到了別墅門前。
別墅屋檐下裝了感應燈,紅蝦一走過去,燈就亮了,他按了下門鈴,等了陣,沒有人來開門,他在門口放下了東西,看着大門說:“從新加坡帶回來些特産,榴蓮糖是之前你喜歡吃的那種,肉幹還挺好吃的,放微波爐裏熱一下更好吃,那……我先走了……”
說完,他轉過了身,可沒走出兩步,他又調頭回去了,拍了下門板,說:“覺哥……謝謝你還記得奶奶的生日……
“大家都很挂念你。”
門內沒有聲音,感應燈熄滅了。
費覺左手拿着槍,站在門後看着牆上巴掌大的顯示屏,屏幕上什麽都是綠色的:紅蝦的臉是淺綠色,他身上的衣服是墨綠色,他的車接近青草的顏色,車燈亮起來,像黑夜中飄浮的兩團螢火蟲。
費覺打了個酒嗝,吃力地擡起左手,捂住了嘴。他的嘴唇碰到槍托,手指碰到嘴唇。他的手痙攣似的發着抖。費覺垂下了手,龐大的螢火蟲群飛遠了,他拖着步子從門邊走開了。
哪裏都沒有燈火,只有廚房的酒櫃亮着點微光,費覺往酒櫃的方向過去,他沒在看路,腳趾撞到了餐桌,他抱着腳在地上蹲了好一會兒,就地坐下了。他把手槍随便地放在地上,瞟到近旁一只掉在地上的啤酒罐,費覺把罐子撈起來,捏了捏,晃了晃,仰起脖子,舉高了啤酒罐就往嘴裏倒。他大張着嘴,幾滴殘液沾濕了他的嘴,費覺吞了吞口水,扔開罐子,坐在地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
他正面對着一面落地玻璃,玻璃外頭是一方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