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周游彎着腰坐在宴會廳的主桌邊,嘴裏叼牙簽,一手大紅信封,一手鈔票,往信封裏塞上三張百元大鈔,食指一彈,信封闊啦一聲響,遞過去給邊上的紅蝦,紅蝦跟着再塞三百,最後由一個十根手指戴了八個戒指的馬仔放進去六個十元硬幣和六個一元硬幣,粘一顆熟米飯粒,封好信封的口,放到壘得高高的紅包堆裏。三人配合默契,活似流水線作業工人。
周游一打量那堆積如山的紅信封,斜着嘴角和紅蝦道:“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我們兩個結婚!”
紅蝦正歇下來喝茶,抖了點茶水在餐桌布上,沖周游一拱手,道:“黃歷上說今天宜祭祀,忌嫁娶。”
周游扔給他一個塞了三百塊的紅包,敲敲桌子,拔出了牙簽朝宴會廳裏一比劃:“麻煩你手腳快點啦林大官人,五百多號人排隊等着來領錢。”
偌大的宴會廳裏擺了五十來張圓桌,賓朋滿座,聊天的聊天,鬥牌的鬥牌,還不時有人從門外進來,遠遠看到周游和紅蝦都笑眯眯地揮手示意。
“那是誰啊?”周游沖一個帶着三個光頭馬仔進來,沖着他笑容滿面的高個男子牽了牽嘴角,轉頭問紅蝦。紅蝦跟着看了眼,說:”哦,蛇七那裏的頭馬,三板。““三板?屌,什麽怪名字。”周游低下頭彈信封,歪着身子咧着嘴,“有錢還真的能使磨推鬼!”
紅蝦手裏又忙活上了:“是這樣的啦,有錢不賺是白癡。”他又說,“因為他很會用三板斧。”
周游被口水嗆到,咳嗽了通,笑得合不攏嘴:“看他人很與時俱進,屌,怎麽特長這麽過時複古?”
“沒沖突吧……”
“沒有啊。”周游問封信封的那個馬仔,“阿鼓,還差多少個?”
阿鼓數了數,彙報說:“游哥,還差一百八十個。”
“那再包兩百個咯。”紅蝦說,瞄了周游一眼,嘆道:“昨天叫你去公司封啊,昨天封好了,今天就沒這麽多事了,結果你放我鴿子。”
“我十點就上床睡覺,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都幾點了?”周游說。
“十點就睡覺?那我之前幾次路過茂記看到的是誰?”紅蝦道。
周游瞥着阿鼓,道:“喂,你金戒指新買的啊?”
阿鼓笑了笑,他長得細皮嫩肉,年輕白淨,配飾口味劍走偏鋒,脖子上兩串舊款式的金項鏈,手上三條粗金鏈子,一身的燦燦黃金。
“財不外露啊。”周游說。阿鼓嘴皮子利索,憨笑着奉迎:“這樣大家才知道跟着游哥有錢賺嘛。”
“你小子。”周游伸了個懶腰,活動手腳,一雙眼睛直勾勾看着宴會廳的入門口,那門被兩個侍應生推開了,莫正楠和竹叔結伴走了進來。莫正楠依舊是同平素一樣的穿着,西服皮鞋,領帶袖扣,竹叔今天穿了身褐色的光面唐裝,光影浮動,隐約能瞧出絲綢料子上的竹葉花紋,兩人正挨着說話,身後格跟着四個馬仔。
周游靠在椅子上,和阿鼓道:“你應該說,這樣的大家才知道跟着莫少有錢賺。”
阿鼓眨眨眼睛,點了點頭。那邊廂,莫正楠和竹叔被上前寒暄的賓客分開了,莫正楠人氣旺,大家都去和他握手,都想和他說上兩句話,即便說不上話的,堵在外圍也要在他眼前露個臉,亮個相,落了單的竹叔在廳裏找了半圈,眼神落在了周游和紅蝦坐着的主桌上。
竹叔手裏拿着兩個喜氣洋洋的紅盒子,一避開人群,他的臉上升起了些愁雲慘霧,周游給紅蝦遞了個眼色,小聲問:“你招待還是我招待啊?”
紅蝦埋頭加快了手速:“一看就知道是你方親屬。“
果不其然,竹叔徑直到了周游跟前,送上手裏的紅盒子,道一聲:“恭喜恭喜。”
紅蝦站了起來,和竹叔握手:“謝謝竹叔,您有心了,坐啊,坐。“周游喊了阿鼓過去,道:“把竹叔送的東西放後面去。”
阿鼓揣着兩只木盒子走開了,竹叔雖坐下了,卻不說話,只是嘆氣,一聲比一聲重。紅蝦在桌下踢了腳周游,自己起了身:“我去看看阿鼓,平時就笨手笨腳的,要是磕碰壞了竹叔送的禮那就不好了。”
周游同他揮手:“要是他碰壞了,你替我踩爆他的頭啊。”
說罷,他給竹叔看茶,道:“竹叔昨晚沒睡好?”
竹叔說:“莊伯出事,你都知道了吧。”
周游說:“莫少提議要改日子,還去請示了高爺爺,不過……”
竹叔倒不在意這個,一擺手,道:“這場酒席早就訂好了日子,半個月前請帖都發出去了,臨時取消,只會讓人看笑話說閑話,沒這個必要,不過你們也有心了。”竹叔說,還強調了遍,“你和莫少。”
周游附和:“嗯,前陣子才吃下東區和南區,外面早就有人說興聯胃口太大,等着看我們翻船。”
竹叔捏着兩頭彎彎的山羊胡,說:“風水輪流轉,十年河東,十年河西,你看現在誰還記得以前有家合記?”
“哇,好有哲理。“周游笑起來,竹叔苦笑了聲,拿出香煙打火機正要點煙,周游大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指指天花板:“室內禁煙啊,竹叔。”
竹叔站起來,挑起眉毛,樣子像是在笑,聲音卻很低沉:“你都算良好市民啊。”
周游拿上煙,也起身了。他和竹叔去了酒店門口抽煙。他們兩人站在翠城酒店的大門邊上側着身子互相點煙,竹叔帶來的兩個馬仔異常謹慎,擋在兩人身前,周游只能通過他們肩膀和肩膀之間的縫隙往外看東西。
周游道:“哪找來的蒙古摔跤手啊?”
兩個馬仔還生得人高馬大,兩座大山似地座落在周游和竹叔面前,在他們身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陰影。
竹叔一笑,人在陰影中顯得凄怆悲涼,他說:“阿莊手下一個紅棍放出來了,先前替阿莊兒子頂包進去的,報酬沒談妥出的事。”
“聽說在福祿壽出的事?”
竹叔點了點頭,又說:“那天去公司,太子爺……”
“不叫太子爺啦。”周游戲谑地說。
竹叔眉頭緊蹙,改了口:“莫少和阿莊留到了最後才走,不知道談了些什麽。”
周游一聳肩:“你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
竹叔看看周游,又看了看街上,他抽煙,一只手貼在身側,手指輕輕敲打褲縫:“我最近看他,越看是越覺得像六爺。”
“虎父無犬子嘛。”
竹叔撚撚胡子,不言語,周游道:“哦,我知道了,您是在說明爺和九爺他們九個拜把兄弟最後死剩兩個的事?”
竹叔半天沒出聲,煙快抽完了,他才問周游:“你和紅蝦誰大啊?”
“我們同年,他比我大一個月零三天。”周游說,望着街角的紅綠燈,他拍了拍那兩座大山似的兩個馬仔,道:“兩位大哥,我去接一接我的朋友。”
兩個馬仔回頭看竹叔,得到他的首肯後才往邊上分開,周游又是搖頭又是笑的,還沖竹叔比了比大拇指。
“改天喝茶啊。”周游說着,擠出了翠城酒店,跑向馬路對面,他一邊跑一邊誇張地朝站在人行橫道的紅綠燈下頭的倪秋揮動手臂,倪秋也看到他了,瞪着眼睛往後退了一小步,轉過頭嗅了嗅鼻子。
“你聞什麽呢?”周游跑到了倪秋面前,一揉他的頭發,湊着他聞來聞去,他鼻子靈光,大呼了聲,“我的個天!你出門打翻了花露水了??”
倪秋的嘴唇打起了哆嗦,臉色都白了,趕忙解釋道:“不是啊,不是,是……你,你不是……““什麽我不是,是的,你到底想說什麽?”周游抱怨了通,倪秋更緊張了,怯怯諾諾地往後縮,周游見狀,攤開了手掌,道:“好好好,你說,你慢慢說。”
倪秋深吸了口氣,雙手背在身後,低着頭道:“你總是說我身上有怪味道……”
周游往他身後看,瞧見他手裏提着的一個塑料袋子,搶了過來問倪秋:“你送我的?什麽東西?”
問完,他忽地愣眼了,一撓鼻尖,眼珠一轉,拽起倪秋的胳膊跨着大步子,說:“算了!我們不吃酒席了!我們去看電影!”
“啊??這個不光送你啊,還有紅蝦……什麽看電影??”
“你都噴得這麽香了,我們不去約會,去吃什麽流水席啊!”周游痛惜,扼腕。
倪秋笑了出來,被周游攆着走了幾步後,回頭問他:“費覺今天會來嗎?““他來幹嗎啊,他是死亡人口!”周游說,食指壓在嘴唇上,”噓!他已經死了!知道了嗎?“倪秋一驚,捂住了嘴四下察看,說話的聲音輕了許多:“知道,知道……對不起,對不起……”
“別道歉。”周游拍拍他的頭頂心,問他,“你想看什麽電影啊?”
“真的去看電影啊?”倪秋指着翠城的方向,“不太好吧?”
“哈哈,反正今天的主角又不是我,随便啦。”
“可是不是你和紅蝦結拜的宴席嗎?”
周游笑着,解開了倪秋拿來的塑料袋子,裏頭是一對車載招財貓,做工粗劣,配色豔俗,他捧着着兩只陶瓷小貓才要和倪秋說話,卻看街上開來一隊四輛黑車,車隊在翠城酒店門口停好。周游駐足,叽裏咕嚕埋怨:“那裏不能停車啦。”
他說完,只見每輛黑車上下來四個人,有男有女,司機最後下車,下車前往車頂上放了個紅色警笛。
周游把招財貓還給了倪秋,對他道:“你先回去吧,我晚點聯系你,回去吧。”
他比了個吃飯的動作:“記得吃晚飯!別餓着!”
倪秋稍擡起手腕,手指在空中輕輕點了點,小聲說:“你……你也是……”
周游聽到了,笑着比了個鬼臉,趁行人綠燈亮起時,跑過斑馬線,迎上了那群下車的男女,高聲呼喊着:“方sir!大駕光臨,蓬荜生輝!”
方興瀾轉過身看到周游,一句話都還沒說,周游的手就主動握了上來,念叨個不停:“方sir啊,真的是好久不見,我想想,上次見您還是在天心酒家的包間,啊,當時也不知道是誰覺都沒睡醒就去上班了,看到你們副局長坐在包間裏面,也不和您說一聲就把您往包間裏帶,搞得大家都有些尴尬。”周游上下搖晃方興瀾的手,眼神飛轉,一一喊出了離他們兩人最近的三名警員的名字,口吻熟撚,“阿良,珠妹,油頭,哇,各位阿sir都在啊,進來坐啊,請帖是沒發給你們,不過既然大家來,我們熱烈歡迎!還是今天方sir又來查身份證?”
方興瀾神情冷淡,抽出了手,朝着宴會廳筆直地走過去,他帶來的這隊人馬也都木着張臉,不理不睬,亦将周游晾在了一邊,雄赳赳氣昂昂地跟着方興瀾。宴會廳裏頭人聲鼎沸,隔着大門都能聽到鬧哄哄的喧嘩聲。
周游沒跟上來,那宴會廳前站着的兩個侍應攔了下還沒能攔住方興瀾,他推開了那兩扇沉重的木門,進了宴會廳。廳裏倏然寂靜了,幾百雙眼睛,上千道目光全都聚焦在了方興瀾的身上。方興瀾的手心有些發燙,他大致掃了眼,宴會廳裏站着的,坐着的,少說也有四百多號人,圓桌似是坐不下了,一群侍應生正從後面搬出桌椅在過道上布置,空氣裏滿是酒味。沒有人說話。
方興瀾從褲兜裏摸出香煙,低頭要點,眼角斜着,看到從他後方緩步跟來的周游,說道:“什麽請帖……我看是英雄帖吧?你們開武林大會,要做盟主,來的就是盟友,不來的就等着被滅門。”
周游篤篤定定走到方興瀾邊上,一伸手,拿走了方興瀾嘴裏咬着的煙,指着牆上的禁煙告示:“方sir,做人有點公德心啦,室內禁煙。”
有人笑了一聲,這笑聲過去,宴會廳裏又重新熱鬧了起來,遠處的紅蝦站了起來,凝望着方興瀾和他這一大隊人馬。方興瀾數了數主桌上的人頭,十個人圍成一圈,莫正楠和欣姐交頭接耳,談笑有餘,竹叔和一個穿粉色衣裝的女人聊天,還有些叔伯長輩,喝茶,吃花生,唾沫在空中亂飛,誰都沒在看方興瀾。
方興瀾給阿良使了個眼色,阿良立即用力拍打牆壁,高聲道:“身份證都拿出來!現在懷疑你們非法集會!一個個都站好了!男左女右!”
無人響應,大家依舊各幹各的,酒杯碰得更響,黃色笑話講得更大聲。阿良眉毛一揚,就近抓起個年輕人推他到了牆邊,硬是要看他的身份證。
“姓名,住址!操,十八,你爸你媽知道你來這裏嗎?啊?說話!站好了!”
方興瀾動了動下巴,其餘警員也都如法炮制,各自抓了人大聲盤問,被抓住的人怨聲載道,嘴裏淨是賴皮話。
“阿sir,我成年啦,法律沒有規定不能認幹哥哥吧?我跟我幹哥哥出來吃飯也要和你們彙報啊?”
“阿sir,我三歲死爸,四歲死媽,也不見你們警察給我一口飯吃過啊,現在我出來吃飯你們反倒管得比誰都積極啊?”
周圍的不少人都笑了,還有人吹口哨起哄,阿良推了下說話人的腦袋,怒道:“吃吃吃!菜裏有毒你還吃!”
這時,紅蝦走到了他們跟前,伸手握着了阿良的手腕,和方興瀾笑了笑,道:“查身份證就查身份證,沒必要動手吧方sir。”
方興瀾擡眼看看紅蝦,也笑了,還是沒說話。紅蝦從周游手裏拿了他先前繳獲的方興瀾的煙,還了回去,說:“方sir,同事聚餐吃個飯而已。”
阿良接道:“聚餐不會年底聚啊?”
周游在旁嗤地笑了,一拍阿良,與他勾肩搭背:“良sir!你這樣說就不對了,我們員工福利好,你不爽哦?你們當警察也蠻可憐的,只有年底才有機會聚餐聯絡感情啊?怪不得啦,和三個副局長都不太熟。”
方興瀾聞言,對着周游勾了勾手指:“身份證。”
周游掏出錢包,遞上身份證,張開了手,前後左右一看,聲音高了八度:“大家有目共睹啊,我周游一向是良好市民,不在室內抽煙,不随地吐痰,不亂扔垃圾,垃圾啊,我都分類處理,舊報紙我用來擦窗戶,舊毛巾我用來擦地,周末還去超市采購捐東西去教會。”
“游哥十佳青年!”阿鼓在遠處敲打碗筷起哄,周游哈哈笑,示意阿鼓安靜,大家卻鬧得更厲害了,在一片口哨和掌聲中,方興瀾把周游的身份證還給了他,又問紅蝦:“你,身份證。”
“警察湊什麽熱鬧啦,快點滾回去啦。”
不知道是誰說了這麽一句,方興瀾立時甩出個眼刀,紅蝦陪了個笑,道:“年輕人火氣比較大,各位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他把身份證遞給方興瀾,方興瀾看幾眼他的身份證,又看幾眼宴會廳,突然地,他從紅蝦身邊擠過去,走到了一張圓桌邊,按住一個壯漢的肩膀,道:“哇,牛尾,你們老大知不知道你來吃興記一口酒啊?”
牛尾處變不驚,笑嘻嘻地應對:“方sir,大家都要養家糊口,我們不像你們當警察福利那麽好啦。”
“你這個社團混得都很不講義氣啊。”方興瀾把身份證扔回去給紅蝦,紅蝦接住了,和周游兩人一人一邊跟着方興瀾,将他夾在中間。
牛尾道:“還好啦,你看那邊老福和小紹興也都有來啊,他們老大脾氣更大,哇,你們可要注意了,今晚東區說不定要出人命案,哦,不過不歸你們管,歸重案組管。”
方興瀾朝他指着的方向過去,他的視線掃過了翹着二郎腿的老福和不停抖腿的小紹興,又經過了兩張桌子,走到了主桌前。主桌上十個人誰都沒拿正眼看他,方興瀾一敲桌子,說:“身份證。”
欣姐打了個哈欠,打開了手包,從裏頭拿了面化妝鏡出來補妝,竹叔攤開報紙,專心鑽研養生專欄,莫正楠盯着手機,他在玩游戲,音量開得很大,桌上光是聽到發射激光槍的聲音了。
周游遂道:“麻煩大家配合一下啦,就當看在我和紅蝦的面子上,麻煩各位叔伯了,多謝啊,多謝。”
紅蝦亦說:“麻煩大家了,謝謝啊謝謝。”
直到這個時候,那主桌上的人們才慢騰騰地擡起眼睛,看了方興瀾一眼。
方興瀾把阿良和珠妹喊了過來收身份證,自己則走到了莫正楠邊上,抽走了他的手機,道:“這位先生,身份證啊。”
莫正楠露出個很大的笑容,他的眼角甚至因此擠出了笑紋,他交出了身份證。
“姓名。”方興瀾問道。
“莫正楠。”
“年齡。”
“二十一。”
周游在旁起哄:“要不要問性別,我幫他回答,男。”
突然有個公鴨嗓的人說:“男左女右,阿sir站中間!”
此話引來哄堂大笑,阿良立即跳了腳,一個箭步過去抓起了說話的人。
紅蝦上前好言相勸:“不好意思啊良sir,這個人是我小弟,平時就喜歡開玩笑,不好意思,他就是嘴巴欠……”
阿良看也不看紅蝦,一把将他推開,霎時,整間宴會廳裏的人全都站了起來。沒有人再笑了,也沒有人再說玩笑話,所有人都換上了同一種面孔,又兇又狠,桌上的酒瓶,刀叉都被他們緊緊抓在手裏。
阿良額上滲出了汗珠,珠妹過去拉開了他,方興瀾看了看莫正楠,莫正楠無辜地聳了聳肩,随即一擡手臂,衆人一一坐下。
紅蝦整理了下領口,和周游一道回了主桌邊。
莫正楠對方興瀾道:“方sir要不要留下來吃口飯?”
他還是笑着的,那笑容頗具親和力,看上去缺乏防備,十分溫和。
方興瀾道:“不了。”
說着,他帶隊離開了翠城酒店。
方興瀾坐阿良開的警車回去,阿良一上車就開始罵街:“一群古惑仔,今天有飯吃,明天啊!誰知道死在哪條臭水溝裏!合記啊!就是他們的前車之鑒!”
方興瀾點上了香煙:“今朝有酒今朝醉。”
珠妹說:“那個莫少也很厲害啊,回來有沒有一年?誰會想到他成了興聯的話事人,還做得有聲有色。”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嘛!興記的老言和老九鬥來鬥去,竟然讓莫正楠上了位!”阿良道,“靠,我就說黑社會是封建殘餘,皇帝暴斃,最後還不是太子繼位?”
說完,他沉默了陣,回頭看了眼方興瀾,問道:“方sir,要不要和重案組老call那邊聯系一下啊……”
方興瀾道:“不回局裏了,開車去東區轉轉。”
阿良打了轉向燈,可車往東區開了沒多久,方興瀾的手機響了,是他們局裏的劉副局長打來的,方興瀾看了會兒屏幕上跳動的聯絡人名字,捏了捏眉心,還是接了。
“阿瀾啊,聽說你剛才去翠城了。”
方興瀾道:“有市民投訴噪音幹擾,接線的同事聽說在翠城,就直接通知了我。”
他在後視鏡裏沖阿良打了個手勢,阿良會意地調轉車頭,和副駕駛座上的珠妹攤了攤手。
那邊劉副局長說道:“以後翠城的事你就少管管啦,他們那裏的龍蝦做得不錯啊,下次有空一起去吃?”
方興瀾敷衍地應了兩聲,劉副局長又道:“既然出警了,不要忘記交報告上來。”
方興瀾應付完劉副局長,閉上了眼睛,抱緊胳膊,道:“先回警局一趟,我打份報告。”
他在車上睡着了一小會兒,到了局裏,買了瓶冰咖啡,在自己座位前坐下,睡眼惺忪地等電腦開機。
“方sir,我和珠妹去買點吃的,你要不要吃點什麽?”阿良問道。
“豬排三明治。”方興瀾喝了口咖啡,顯示屏才跳出要他輸入密碼的對話框,藍光一閃,電腦又自動重啓了,方興瀾打了個哈欠,眉毛飛得老高,摸着電腦機箱說,“最近這個電腦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一直自己開機,關機,開機關機。”
阿良人已經到了門口,問了聲:“要不要找技術組的人過來看看?”
方興瀾咕嘟咕嘟喝咖啡,一指邊上的簡易沙發,說:“你叫他們過來吧,我睡一會兒,弄好了叫我。”
技術組很快派了個技術員過來,這人一進來,方興瀾就坐了起來,看着他便問:“怎麽回事?”
技術員從電腦後頭探出個腦袋看着方興瀾,怪笑着說:“方sir你該不會用這臺電腦看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吧?聽說你一整個星期都睡在這裏啊?你和大嫂在辦離婚可以理解啦,不過以後就不要占用公共資源解決私人問題啦……”
“去你媽的。”方興瀾點香煙,低着頭抽煙。
技術員噼噼啪啪打鍵盤,又問方興瀾:“最近有沒有外接過什麽usb啊移動硬盤啊?手機呢?方sir你手機我看看,和這臺電腦連接過嗎?電腦中病毒了。”
方興瀾吓得不輕:“中病毒??我裏面的文件都還好吧?什麽病毒?警局的電腦裝的殺毒軟件不都是最好的嗎??”
技術員不急不忙地說:“放心啦,文件沒事,系統的安全等級和加密措施都很完善,你這個就是普通的木馬,我幫你殺一下毒就好了。”
方興瀾拉開了一格抽屜:“之前外接過的usb都在這裏,你看看是哪個有問題。”
他看着那抽屜裏的三個usb,裏頭一個黑色的usb十分顯眼。那是莫正楠之前給他的。
莫正楠收到了一封英文電郵,發信人添加了一個壓縮文件包附件,文件包容量不大,信件內容也很簡短,只有一句話。
“加密手段複雜,完全破解需要更多時間和傭金,目前只能讀取目錄信息和創建信息。”
莫正楠從床上坐起來,輕輕下了床,轉身給費覺蓋好被子,拿着手機去了書房,他把文件轉到了電腦上,打開了壓縮文件包浏覽,裏面是數百份文本文件。莫正楠給自己倒了杯酒。
莫正楠看了差不多二十多份文件後,書房的門被人推開了,原來是費覺裹着毛毯走了進來。他像在夢游,光着腳徑直走到靠窗的沙發前,身子一歪,摔倒在沙發上繼續呼呼大睡。
莫正楠搖頭笑笑,關了頂燈,開了盞放在書桌上的臺燈,去卧室找了雙厚襪子給費覺穿上,這才又回到了電腦前,找出一副眼鏡戴上繼續看文件。
費覺睡得安靜,他把臉藏在了毛毯下面,只留一雙腳和一小撮頭發露在外頭,莫正楠看文件也看得很安靜,時不時抿一小口酒,八十三份文件看完,他看到了一份标題為1985的文件,文件下面的目錄出現了“個人檔案”,“聯絡人”,“追蹤報告”以及“興聯”的字樣。
這份文件的創建人叫做鐘國梁,創建時間為八年前。
莫正楠先拿這個人名在網上搜索了番,這個鐘國梁是警察無疑,因為負責八年前一起警察遇害案上了不少新聞。被害的警察姓梅,死在一座公園裏,身上中了兩槍,槍是他自己的配槍,被兇手留在了現場,上面沒有發現任何指紋,因為案發在淩晨,警方并沒有找到目擊證人,監控系統也沒有捕捉到任何可疑人物。坊間八卦傳言,這位梅警官是因為向領導舉報了自己的同僚收受黑社會賄賂才招來殺身之禍,另據知情人透露,更為蹊跷的是,在梅警官遇害的不久前,被他舉報的那位同僚已經墜樓身亡。
案件後來不了了之,莫正楠費勁心思都找不到案件調查的最終結果,甚至連那位被梅警官舉報的同僚姓甚名誰都查不出來。
莫正楠把所有網頁都關了之後,思量片刻,看了看沙發上的費覺,去了客廳打電話。他聯系上了警局的劉副局長,劉副局長那裏還很熱鬧,似乎是在什麽酒會上,莫正楠問候了他幾句後,說道:“不好意思啊劉局,又是我來打擾您了,今晚也不知道怎麽了,要麻煩您的事情特別多。”
“不麻煩不麻煩,莫少找我,我随時有空哈哈!”
“我這裏想和您打聽一個人,姓鐘,叫鐘國梁,您有印象嗎?”
“老鐘啊?當然有印象啦!我和他同期啊,他怎麽了?”
“哦,我剛才和朋友吃飯,聽說這個鐘sir好像一直和他不對付……”
“那肯定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吧?老鐘他去年因為中風離職了,人現在住在花灣呢。你那個朋友需要幫什麽忙嗎?“劉副局長說話時笑意明顯,“你莫少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
莫正楠沒再打聽下去,挂了電話後回到了書房,他關了電腦,關了臺燈,坐在皮椅上喝酒。
費覺還睡着,手和腳也都縮進了毛毯下面,莫正楠笑了笑,走過去坐在地上看着費覺。費覺的臉露了出來,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莫正楠親了親他的頭發,悄聲問:“今晚一切都很順利,我才知道紅蝦和周游同年,都是85年生的,你認識他們都多少年了?七八年了?我記得周游跟着我爸确實是有八年了,也不知道紅蝦奶奶在花灣住得怎麽樣了,周游最近也一直去花灣,還和倪秋一起去,你說他們……”
費覺雙眼緊閉,莫正楠頓住,撫着他的頭發說:“去床上睡吧。”
費覺沒動,莫正楠輕輕吻他的鼻尖,起身走到廚房打電話。
他先給周游打電話,說:“明天貨到,b41,晚上八點半,不要遲到啊。”
之後又給紅蝦打電話:“明天貨到,b41,晚上九點半,別遲到。”
莫正楠看着遠處掩上的書房門,放下了手機。
他杯裏的酒喝完了。
紅蝦接到莫正楠的電話後不久,就收到了費覺的短信,只五個字,一個标點符號都沒有:不要去快走紅蝦揉了揉眼睛,推開擠在他身邊的兩個大胸辣妹,只聽懸在他頭頂的音響裏有人縱情高歌:“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鬥啊!”
“嘿!呀!”
還有好事的人跟着合音,搖鈴搖得叮當響。紅蝦從沙發上起來,按着半邊耳朵,走出了ktv包間。他在馬路上點了根煙,冷風蕭蕭,他一口沒抽,煙自己滅了。紅蝦夾着死火的香煙反複看費覺發來的短信。
不要去。
快走。
快走。
快。
紅蝦重新點上煙,一縷煙飛竄進他的鼻子,紅蝦捂住了嘴咳嗽,他給費覺打電話,手機已經貼在耳邊了,他忽然是慌亂地挂了電話,脫下身上的黑西裝外套,開車回了家。
紅蝦走樓梯上去,到了自己家門口,低頭一看,地上掉着張明顯折過的紙片,紅蝦攥緊了拳頭,看着門鎖,一小步一小步,悄悄地往後退,他倒退着回到了安全通道,擇原路回到了車上。
一上車,系好安全帶,紅蝦一腳油門,飙車去了花灣療養院。
療養院大門緊鎖,紅蝦只得把車停在路邊,翻牆進去。夜深人靜的時刻,任何一點聲音都會被襯托得格外清晰,秋風中,紅蝦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它被風吹得很遠,又被風推得挨着他很近,很近很近。
紅蝦跑進了住院樓裏,他上樓的時候給小敏發了個短信,小敏很快就回複他了,今天晚上她值夜班,現在正在護士站裏看書。
紅蝦喜上眉梢,到了三樓,躲在樓道口讓小敏過來碰頭。小敏花了點時間才現身,她看到紅蝦吓了一跳:“你真的來了?我還以為你是在開玩笑……你怎麽……出了這麽多汗?”
紅蝦一把握住了小敏的手:“我想帶我奶奶走!”
小敏不是很确信地看着他:“你是說……現在?”
“對,就是現在,現在就帶她走……”紅蝦的聲音比之前微弱,小敏聽後,卻再沒細問,拍了拍他的手背,說:“你在這裏等我一下。”
紅蝦不松手,道:“我跟你一起去!”
小敏說:“你也不想讓人看到吧?我就說屋裏廁所壞了,帶去公共廁所方便一下。”
紅蝦呼吸一滞,随即又長舒出一口氣,人靠在牆上,點了點頭。小敏快步離開,十來分鐘後推着輛輪椅出現了,那輪椅上坐着個熟睡的老婦人,頭頂毛線帽,身上還蓋着條厚實的毛毯子。
紅蝦給小敏關上門,門外那條清冷的走道上沒有一個人影。
紅蝦本想開口說什麽,只聽小敏一口氣道:“你抱你奶奶起來,我搬輪椅,你車停在哪裏了?後門可能沒鎖,你跟我走,我們先出去再說。”
末了她還抽了口涼氣,數落紅蝦:“你還愣着幹什麽呀!”
紅蝦這才回過神來,抱起了奶奶,小敏利落地疊好輪椅,抗在肩上走到了紅蝦前面。
她那一頭被壓在護士帽下的短發在空中左右搖擺,他們路過樓梯的轉角,路過一道又一道月光,小敏的頭發亮得像黑暗中流動的油。
紅蝦将奶奶抱得更緊,老人約是被這一頓變故給吵醒了,她睜開了眼睛,擡起手碰了碰紅蝦的臉:“鴻生啊,你來了啊鴻生啊。”
老人的聲音幹癟,粗糙,仿佛一根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