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寧宮整個冬天開出來的一樹寒梅,到昨兒個,連最後一株都沒了。

于知非将所有蔫了的寒梅收集起來,做了一壺酒,埋在院子裏,花費了整整七日時間。

他常做這些閑事,耗費好幾日的時間查遍各種典籍,只為釀一壺酒,甚至做一盞燈燭,實在是這長宮夜冷,若不找些事情做做,便覺得活不下去了似的。

特別是冬日來臨之時。

于淵天進來時他正在埋酒,滿手沾了泥濘,将坑一點一點的挖出去,院子裏的人全都走了,只剩下寒風瑟瑟的聲音。

酒放進去,再将坑填滿,于淵天便開了口:“看樣子來年會是一壺好酒,可要賞我一杯?”

于知非拍掉手中的泥濘,白色長衫上沾着的卻怎麽也掉不了,他站起身來,淡淡的應着:“哪敢提賞您,您要喝,挖了取走便是。”

态度不溫不熱,惹得于淵天鎖了眉,直直看他半晌,但到底什麽也沒說。

于知非往屋子裏走,這寒風吹久了總是讓人頭疼的,更遑論他這病根子落下了許久,不知道能堅持多久。

他知道他跟上了,而且跟得很緊,也不作聲,直往裏走着。

長燈點起來,遙遙望去朱牆上挂着紅色的燈籠,風一吹,紙張在空中獵獵作響,整個皇城似乎都是豔麗的,獨獨這寧宮像是汪洋上的一座荒島,清冷得緊,平素除了他,不會有任何人打擾。

仔細算來,他已有三月的時間沒再出過這寧宮的門。

以前他是要出的,那時候于淵天剛剛登基不久,他雖說生氣,但從未生起過怨怼,盡管他是篡位,是抹了他嫡親哥哥的脖子,可從未怨過。

“叩”的一聲,緊閉的房門推開來,屋子裏燃着檀,袅袅而起。

在案幾前坐下,于知非起了筆,想寫點什麽。

于淵天替他磨墨,屋子裏沒人說話,安靜得很。

于知非落筆的瞬間,于淵天才開了口:“那群糟老頭子今兒個又上奏,要我納後。”

“說是——國不可一日無君,也不可一日無後。”

他說着,半蹲**子,一只手重重落在于知非的腿上。

于知非那一筆到底沒落下去,墨滴順着豪筆“啪”的一聲墜落,便在宣紙上暈開來,潔白的一張紙就這麽被毀了,他心裏惱怒地緊,脾氣愈發見長,但面上仍不動聲色,只道:“應該的。”

于淵天突然就生了氣,一把抓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腕,像是輕輕一撇就能折斷般的手腕。

奪走他的筆,又擡起他的頭,狠狠的吻下去,于知非的嘴唇是冰冷的,沒了早年間的柔軟,仿佛幹燥,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刺得慌。

于淵天卻不松嘴,甚至咬破了他的下唇,血腥味在口齒之間彌散開來,像是鐵鏽。

連呼吸都亂了,于知非不配合,也不躲,任他予取予奪。

恍惚間他聽到于淵天含糊着說道:“定下了,是丞相嫡女。”

這個吻便更狠了幾分,于知非心裏覺得好笑——該氣的按理來說應當是他,怎麽覺得于淵天還要更生氣幾分?

他不懂。

他一直都不太懂于淵天。

他是先帝南巡時同民間女子生下的,六歲那年母親去世,是于知非南下将他接回了皇城,那一年,于知非也不過十六的年紀。

彼時于知非是天之驕子,先帝最為寵愛的嫡親幼弟,于淵天得喚他一聲皇叔。

一個沒有母妃,又不受皇帝寵愛的皇子,在宮裏能有什麽下場?

于知非南下處理鹽務,一年後回宮,從先帝那裏複命歸來,剛巧撞上于淵天被人推下了湖,在天寒地凍,宛如烈冰的寒湖之中掙紮着。

他二話不說跳了下去。

于淵天向來是個倔脾氣,看到他的瞬間卻哭了,鼻涕眼淚流了一身,撒潑打滾胡鬧着要打他,于知非好笑的問他:“我救了你,你卻要打我,這是個什麽理?”

于淵天說:“你為何要把我帶回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城?”

于知非沒說話,只摸了摸他的後腦勺,但自那之後,他便護着于淵天了。

于淵天沒有母妃疼,亦沒有父皇愛,獨獨一個皇叔将他放在心上,南下時記得帶些荔枝,北上時記得帶些杜鵑花,連西域進貢來的胡人玩意兒都給他玩,呵護着,捧在了手心裏。

可他到底不是宮裏的人,有太多的時候,都是鞭長莫及的。

那時候的于淵天甚至連一個名字也沒有,旁人都喊着他六皇子,卻一點沒拿他當皇子,于知非說要給他取個名字,再上奏陛下,于淵天阻止了他,說:“我有名字。”

“噢?”于知非好笑的問道,“什麽名字?”

“淵天。”他說,“我自己取的。”

與天齊名,好生膽大。

所以于知非也怪罪過自己,那時候他就該看出,這是匹狼,早就有了苗頭的狼。

“竟在發呆?”于淵天壓低的聲音帶着磁性與暗啞,他将他推倒在床帏之間,粗糙的手指捏住他的肩頭,細細的揉,“看來我得讓你發不了呆。”

于知非一味的隐忍,不發一言,但到底因為他的動作而細碎的哼着,從緊咬的牙關洩出來。

他額頭有汗,卻是冷汗,一方面是疼,另一方面卻是難過心底的愧疚,于知非擡起手臂,搭在自己的額頭上,于淵天卻強硬的扯開了,扯開了還不算,還要去吻他的鼻尖和額頭,一寸一寸的吻過去。

“鹹的。”于淵天咂摸兩下,終是沒再繼續忍下去。

于知非身體繃得筆直,于淵天便握緊他纖瘦的腰,輕輕的揉搓,耳邊撲滿的熱氣,卻是他喊了一聲:“皇叔。”

于知非側過了頭,單薄的皮肉緊貼着骨頭,鎖骨凸出,性感又孱弱。

他喊他皇叔,他卻沒應他一聲。

丞相嫡女定下日子,初三便要進宮一次,拜會太後,再然後,二月間舉辦封後儀式,正式入主東宮。

皇城裏除了寧宮都忙了起來,熱鬧非凡,只于知非一人見天閑在寧宮裏下棋、寫字,再看些莫名其妙的書籍。

釀酒的,織染的,甚至種莊稼的,他看的書一貫很雜。

此後數日,于淵天都沒來過,于知非反倒落個清淨,連身體都好上不少,不再咳嗽了。

年三十那一天,太後邀他去慈寧宮坐坐,被他一口給否了,前來傳懿旨的小太監見他轉身就走,小聲嘟囔着:“不過是個枉顧禮法天倫的……”

後面半句他沒說出口,被身邊的宮女給呵斥住。

寧宮的大門重重合上,問情小心的跟上來:“您別把那些人的話放心上,都是渾說的。”

于知非思忖片刻,反而道:“也不算渾說,都是實話。”

問情蹙眉看着他,眼裏透着的是可憐,亦是可悲。

“別用這眼神看着我,”于知非笑道,“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連飯也吃不上了。”

于知非年輕的時候常去赈災,見慣了人啃樹皮的模樣,從不覺得自己比那些人更可憐,他不僅吃得上飯,還有閑暇的時間去做些無聊的瑣事。

年輕的時候……想來,他竟然已是三十來歲的年紀,活得也不短了。

于淵天來時已是深夜,喝了滿身酒氣,沖天刺鼻,于知非掩唇都擋不住。

這人喝醉了在別人那裏端然一幅正襟危坐的模樣,到了他面前,便亂了動作,緊緊抱着他,胡亂吻他的臉,吻他的喉結,吻他的鼻尖,一寸一寸細細描摹,怎麽也不放過。

于知非命問情去煮些醒酒湯來,于淵天不知道被哪個字觸到了,突然退了退,問道:“今日有人在你跟前說胡話?”

于知非一頓:“沒有的事。”

于淵天也不多問,退後了些,從自己的懷裏取出一本書來:“你愛看雜書,前幾日,有人給我呈了這本兒來,你看看,喜歡不喜歡?”

那書面上簡單寫了“春意”二字,于知非直覺不好,頂着于淵天那熾熱的眼神,硬着頭皮翻開,眼神剛一觸及,就飛快的甩開了。

“你——”于知非騰地紅了臉,“你怎麽……”

于淵天将落在地上的書撿起來,翻開第十頁:“我已看了一遍,只這個姿勢最是合我心意,我們試試?”

那是一本**圖。

于知非推他一把,眉頭擰起來,正欲開口,卻發現于淵天像看癡了般的望着他,道:“我許久沒看過你同我生氣了。”

于知非怔住。

于淵天伸出手,撫住他的下颚,輕輕揉了揉,低低的喊:“皇叔。”

恍惚間春華換秋碧,春來又冬去,這個稱呼,似是永遠停留在了那個盛夏的夜晚,蟬鳴聲聲,叫得心煩。

那時候,先帝仍在位。

轉瞬即逝,朝堂瞬息,那個曾經在他身邊笑着鬧着的孩童,如今竟成了天下之主。

燈影重重,問情候在外面,輕輕的開口道:“陛下,醒酒湯來了。”

燭心“啪”的一下炸開來,驚醒了屋裏的人,于知非一個寒噤,擡起頭來,同于淵天四目相對。

話頭起了又起,他沒哪一次是說完過的,可逃避,是避不開的。

于知非沉沉的看着他,臉上的表情淡下去,說道:“陛下。”

于淵天皺起眉頭。

“你讓我走吧。”他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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