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天際泛起魚肚白,月光和日光交融的色彩落在他單薄嶙峋的身體上,反而渡出一層薄薄的光芒,他臉色蒼白着,身上的衣裳髒得不成樣子,狼狽不堪。
虞子嬰震驚的望着他,很難想象,站在自己眼前的人居然是于知非。
那個随時随地一襲白袍纖塵不染的六王爺。
“于知非……”虞子嬰喊了一句。
于知非擡起手,抹掉自己嘴角的血,一雙瞳孔平靜的看着她,一字一頓:“我想跟你一起走。”
虞子嬰張了張嘴,尚未來得及說話,便見于知非的身後,虹色慘白着一張臉,驀地擡高了手。
匕首在月色下泛出幽冷的光芒,虞子嬰喉間發出一聲低叫,正要喊停,于知非卻驀地側了側身子,一只手握住了虹色的手腕,将她往裏狠狠一拽,帶上了房門。
虹色摔倒在地,往後擦了足有一米遠,發出一聲尖叫。
虞子嬰撲上前去,捂住了她的嘴:“噓——”
虹色眨了眨眼。
虞子嬰這才擡起頭,仰視着于知非,眉頭輕皺,問的第一句話竟是:“你怎麽瘦了這麽多?”
于知非無端松了口氣,往門上靠了靠,閉上雙眼。
“你一直都在宮裏藏着?”
“是。”于知非點了點頭,“我從于淵天那裏聽到你要去青佛寺,覺得是個好機會,所以來尋你幫我一次。”
“娘娘,不能幫他!”虹色終于忍不住開口道,“陛下現在跟無頭蒼蠅似的發了瘋找他,如果被他知道您帶他出去,您會沒命的!”
于知非呼吸微滞,一頓之後,苦笑一聲:“是了,我竟忘了這一茬。是我太莽撞了。”
他說着,伸出手就要推門出去,卻不想虞子嬰的聲音在身後突然響起來:“你有什麽要帶走的嗎?”
“……”于知非手微微一僵。
“我馬上就要出發了,你可以藏在我的紅木箱子裏,只是有些憋悶,你的身子骨……”
“你當真樂意幫忙?”于知非沒有回頭。
“嗯,”虞子嬰輕聲應了一句,像是想到了什麽,又道,“我只是覺得你可憐,幫你一把,也算是為自己積福。”
可憐這兩個字,于知非沒想到有朝一日竟也被人用到了自己的腦袋上。
是啊,他是挺可憐的。
被于淵天蒙在鼓裏,宛如個樂子般耍了三年,還挺自得其樂的。
不過于知非倒不太生氣,虞子嬰說的是實話。
虞子嬰道:“準備好了,就走吧。”
“娘娘!”虹色不贊同的看着她,“您……”
“行了,”虞子嬰拍了拍虹色的腦袋,“東西都備好了?備好了我們就出發吧。”
于知非藏入狹窄的紅木箱子裏,人蜷縮成了一團。
藏進來前,虞子嬰遞給他一片人參片含着,于知非當真覺得呼吸暢通了幾分,連帶着腦袋也不再那般昏昏沉沉。
車轱辘開始滾動,這紅木箱子颠得慌,于知非蜷縮在裏面,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直至馬車突然停頓一瞬,他一下驚醒過來,聽到外面有了動靜。
開宮門的人問道:“出門去有何事?”
虹色道:“陛下吩咐娘娘去青佛寺為我朝祈福,你們不知道?”
那人笑了一聲:“噢,原來是虞後。”
“虞”字被他刻意強調。
虹色道:“開門吧。”
于知非緊張地動了動身體,緊接着他聽到了沉重的宮門被推開時的聲音,輕摩擦着地面,發出轟隆的一聲巨響。
于知非雙手緊攥,渾身僵硬,腦子裏閃過了許多的片段。
車轱辘重新動起來,他渾身被颠得幾乎快要散架,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京城。
那時候,于淵天剛回京城不久,什麽也不會。
于知非領着他進京城時,将他護在馬前,兩人共乘一馬,風聲亟亟從耳畔刮過去,這京城的風景,從眼前稍縱即逝的過去了。
于淵天的聲音随着風聲一同刮入他的耳中:“叔,這就是京城?你說的那個天下最繁華之地?”
“是呀,”于知非暢快的笑道,“可喜歡?”
“喜歡。”于淵天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示自己的心思,“這地方,熱熱鬧鬧的,到處都是人。好像很太平的樣子。”
那時候的于淵天追求的只是太平。
只是能吃飽能吃暖。
可後來,他想要的越來越多。
于知非教會他騎馬後,他要當那個騎馬帶于知非的人,于知非教會他下棋後,他要當那個将他殺得片甲不留的人,于知非教會他兵法之後,他當了那個毀掉于知非餘生的人,以愛的名義。
或許是愛的吧,只是這愛太沉重了,于知非如此微薄的生命,從來都承受不住。
于知非聽着車轱辘的聲音,皇城宮燈的光芒,透過紅木箱子的縫隙,漸漸的遠了,那一道極大極重的宮門,随着馬車的遠去,而緩慢的合攏。
最終“砰”的一聲,将這繁華的皇城,永遠的留在了這裏。
伴随着過去近三十載的歲月與榮光,三年的折辱與愛恨。
統統一聲落了地。
于知非閉上雙眼。
他終于離開了。
馬車離開了皇宮,離開的京城,往着青佛寺而去,到了山腳的位置,終于停下了路程,虞子嬰坐得累了,打算歇腳片刻。
趁着那馬夫在休息,虞子嬰和虹色偷偷地将于知非給放了出來。
他臉色蒼白,額頭皆是冷汗。
虹色偷偷觑他兩眼,心底一落。
虞子嬰道:“你要同我一起上青佛寺麽?”
于知非仰頭看了一眼,青佛寺的山頭依然是那般模樣,密密麻麻的被樹木給遮掩,山間隐約冒出來青佛寺的一腳。
不知道師父怎麽樣了。
不知道梨花來年會不會再開出來。
于知非這樣想着,卻搖了搖頭,道:“不了。”
虞子嬰問道:“那你打算去哪?”
“天下這麽大,難不成還尋不到一個我的容身之地麽?”于知非說罷,擡起手掩唇咳嗽,卻又是一陣氣血翻湧,一口血被他咳出,鮮紅的從掌間紋路流下。
虞子嬰驀地瞪大了眼睛:“你身體……身體這般不好,還是随我去青佛寺吧,好歹也能照看你一些。”
“不必,”于知非固執的搖了搖頭,“去那裏,恐怕明兒一早就被于淵天給捉回去了。”
虞子嬰啞言。
于知非道:“皇後娘娘,多謝帶我出宮,如此恩情,若今生有機會,我便今生報,若沒機會了,來生,也定當報答。”
虞子嬰沉默着看他半晌,才幽幽嘆了口氣,說:“以前我是嫉恨你的,現在卻慶幸我不是你——罷了,我也不求你報答什麽恩情了,你好好活着就好了。”
于知非輕笑一聲。
虞子嬰道:“虹色,将東西給我。”
虹色撇了撇嘴,從包袱裏取出幾包藥遞給于知非。
虞子嬰道:“我也沒什麽能給你的,這裏有一個月劑量的藥,是你之前常喝的那種,想你出來得匆忙,應該也沒帶藥,怕你撐不住,你拿去吧。”
“虹色,給我一百兩銀子。”
“小姐!”虹色瞪大眼睛,“昨夜給他抓藥已經很危險了,花了我們不少銀子,還給他銀子呀!”
虞子嬰瞪她一眼,尚未來得及開口,于知非便咳嗽兩聲,道:“藥我接下了,銀子就罷了,好歹曾經是六王爺,也有幾分積蓄。”
虞子嬰點了點頭:“那好,你萬事小心。”
“珍重。”于知非朝她抱拳。
“山水有相逢,”虞子嬰有樣學樣的抱了抱拳,道,“希望還能再見到你。”
于知非身上沒帶太多東西,只一包藥,還有一個紫檀盒子,他轉過身往山腳走去時身影單薄,像是被風一吹就能吹走似的。
虞子嬰望着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幽幽嘆了口氣,道:“希望他的身體……能慢慢好起來吧。”
“會的。”虹色不知道為什麽也有些難過,想了想,道,“之前一直在宮裏憋悶着,想好也好不了,出來了,這大千花花世界的,多去聽些曲子,游歷些地方,心情也能暢快幾分,指不定這病,慢慢的就好了呢。”
“希望吧。”虞子嬰搖了搖頭,道,“我們走吧。”
有風拂過,虹色去關那打開的紅木箱子,眼神驀地瞪大了,驚道:“小姐,你看——”
箱子裏放着三張銀票。
是三百兩銀子。
虞子嬰将那銀票給撿起來,卻是一聲苦笑:“以前他們都說六王爺是個最仁慈敦厚之人,我從未體會到過,如今倒咂摸出幾分他的好來。他還真是一點也不想虧欠旁人。”
虹色道:“奴婢以前常聽說,若是在先帝面前犯了事兒,便去求一求六王爺,六王爺鐵定管你。”
“你這丫頭,現在又開始誇起他來,”虞子嬰一點虹色的鼻尖,道,“見錢眼開!”
虹色笑了,真切的說道:“希望六王爺能長命百歲。”
虞子嬰很認真的點了點頭:“是,我也希望。”
虞子嬰将那三張銀票緊緊地握在手中攥緊了,她的腦海裏又浮現出方才于知非離開時的背影,因為強忍咳嗽而微微顫抖的身體,驟然間與她第一次見他時那肆意的白袍衣角重疊起來。
轉眼物是人非。
虞氏不再,六王爺也離開。
朝堂之中,于淵天坐穩了他的位置,虞氏沒了,可于知非也走了,不知道,他可會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