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禦書房的門被于淵天一把推開,略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往裏踏入,他身後跟着的男人神色與他相比顯得輕松,甚至嘴裏還哼着小調。

于淵天坐下來的瞬間,面無表情的看向他:“仔細點你的舌頭。”

“怎麽,你還要把我的舌頭也給拔了不成?”男人低笑一聲。心情竟是難得的愉悅,“本将軍為了替你根除太後和虞家的勢力,卧薪嘗膽這麽多年,還同鄰國的演了場戲,險些真從那山崖上摔下來,皇上就是這麽報答我的?”

案幾上擺放着那一卷聖旨,攤開的,于淵天的手指從聖旨上劃過去,神色不明。

片刻後,他突然擡起頭,道:“秦翰,你說……”

他的話語停住。

“說什麽?”秦翰湊上前去,視線落在這聖旨之上,這是他第一次看這聖旨,眼神一閃,便皺緊了眉頭,“這不是六王爺的筆跡嗎?”

“是。”于淵天只覺心口被什麽東西給悶捶了一記,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的确是于知非的筆跡。

于淵天在想,這是他什麽時候拓印的聖旨?這三年的時間,他從沒有機會碰玉玺,唯一一次,是先帝駕崩那日。

他一個人,在禦書房裏同先帝的屍身待了一夜,看着他皇兄的身體一點一點的冰冷下去。

可……

可就是這樣的時候,他竟然都沒有忘記給他準備這樣的一份聖旨。

秦翰沉默片刻,道:“這就是三年以來他一直藏着的東西?既然是這樣的一道聖旨,他為何要藏着,直接拿出來不好嗎?”

秦翰覺得有很多說不通的地方,于淵天卻很能理解,因為他一直知道,于知非這三年的時候從未有哪一刻不處于矛盾之中。

一邊是皇兄,是家國大義,是義薄雲天。

一邊是他于淵天,是兒女情長。

只他從來覺得在于知非的心裏,到底是皇兄更重要一些。

可眼下這一刻,于淵天突然覺得自己從未了解過對方,一點也不。

秦翰低頭念了幾句,擡頭去看于淵天,正欲開口,卻見對方的眼眶發着紅,手頓時一僵,震驚的站在當場,一個字也冒不出。

察覺到秦翰的神色,于淵天看向他:“怎麽?”

秦翰無聲的搖了搖頭:“你後悔麽?”

“這世上最無用二字便是後悔,我也不後悔,”于淵天說,“他能逃到哪裏去?縱然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他抓回來。”

“你——”秦翰頓住了,大抵是覺得于淵天那陡然轉戾的眼神配合着他充血的眼眶有些許滲人,于是換了個話題,“虞氏除了虞子嬰,都被處置得差不多了,虞子嬰你打算怎麽辦?”

于淵天側頭看向窗外:“倘若是他,你覺得會怎麽處置?”

秦翰笑了:“如果是六王爺,別說是虞子嬰了,虞氏所有無辜的人,他一個也不會動。”

于淵天也笑了笑。

秦翰道:“我從不覺得他是帝王之材,因為帝王,絕不會心慈手軟。”

秦翰嘆了口氣,站起身,攤開雙手:“而一個心慈手軟之人,即便是坐上了帝位,也早晚會被拉下來——于淵天,這一點,你就做得很好。”

于淵天垂下眼,将那張聖旨折疊起來,然後妥帖的放好。

他動了動一旁放着的玉玺,在宣紙上蓋下一記,淡淡道:“把她送去青佛寺吧。”

秦翰:“……”

于淵天提筆寫字:“朕看她上次在青佛寺禮佛時極有耐心,想來在那裏待上一輩子,也應當待得下去。”

秦翰:“……”

于淵天擡起頭,眼神發怔,又問道:“你說,他會藏在哪裏?”

“……”秦翰無語的看着他。

于淵天的手指輕拂過那一道聖旨,閉緊雙眼。

他很想他。

想得快要瘋掉了。

于淵天不知道的是,那個他想得快要瘋掉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于知非拼盡全力咬住自己的手臂,才抑制住咳嗽的聲音,他微垂着眼,毫無血色的臉看起來脆弱不堪,他瘦了許多,看上去瘦骨嶙峋。

于淵天和秦翰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的鑽進耳朵裏,他想不聽,都必須得聽。

甚至還會在心裏附和幾句。

于淵天說他逃不掉——于知非無聲的笑了,眼淚從眼角劃入,浸入鬓角,怎麽可能逃不掉。

只要他想逃,他有千萬種逃脫的辦法,只是從前他從不肯仔細去鑽研。

不是逃不掉,只是不想逃。

于知非第一次如此直面自己的內心。

聖旨下來的時候,虞子嬰正在繡鴛鴦帕,針不小心刺入指尖,立馬冒出來一個血珠,她皺緊眉頭一口咬住指尖。

虹色匆忙推門而入:“娘娘,聖旨送來了!”

聽那宦官念罷,虞子嬰尚未反應過來,虹色卻已經哭開了,主殿裏只剩下他們二人,虹色方才開口道:“一日夫妻百日恩,皇上好狠的心!”

“他竟對我心軟了。”虞子嬰驀地笑了,眼底寫滿嘲諷。

“娘娘?”虹色不解的看着她。

虞子嬰往回走,坐在軟榻之上,幽幽嘆了口氣,道:“虞氏上上下下一百多人口,滿門抄斬,獨獨只留我一個,他不是心軟是什麽?”

虹色張了張嘴,啞口無言。

虞子嬰道:“我真沒想到他竟然會對我心軟,是因為什麽?”

“興許……興許陛下是覺得,娘娘您什麽都不知道,根本就沒摻和這件事吧。”虹色揣測道。

“或許吧。”虞子嬰垂下眼睑,睫毛微微搭下,在眼底投出一片暗影,“我若是早知道姑姑和父親在謀劃此事,必定早早的就要告訴他們,讓他們早日收手。只是現在,又覺得說與不說,都已經無所謂。”

恐怕從一開始,她虞子嬰不過就只是一枚虞氏的棋子,父親将她送入深宮,讓她坐上皇後的位置,不過是走的一步棋。

虞氏打算造反的時候,她就已經成了棄子。

一頓,虞子嬰嗤笑一聲:“世人皆覺得陛下是個荒淫無度,沉迷男色之人,我最開始也這樣覺得……只是後來才慢慢緩過勁兒來,我這宮中,處處皆是陛下的眼線,連我去尋于知非一次,他都知曉得清清楚楚,恐怕這宮中,沒有哪裏沒他的人。”

“恐怕在青佛寺上,衡空大師一事,也是他演的一場戲,”虞子嬰幽幽道,“這樣的一個帝王,怎麽可能如姑姑所說,是個廢物。”

虹色定定的看着她,眼神飄忽不定,半晌後,才詢問道:“娘娘,奴婢有一事很是好奇。”

“什麽?”

“您說,陛下到底愛着六王爺嗎?”

虞子嬰動作一頓,眸色微閃,認真的想了想,驀地笑了,道:“興許還是愛着的吧。”

她半眯着眼,嘴角那一抹笑化作苦笑,又繼續道:“可多麽可悲,才會被他這樣的人,給愛着。”

虹色手輕輕一抖:“娘娘……”

“我入這深宮之時,覺得自己能在這深宮裏站穩腳跟,任我翺翔,卻萬萬沒有想到,等到我要離開這裏時,卻覺得心中更為肆意暢快,我終于理解六王爺為何想要逃走了。”

虞子嬰站起身,“幸好,我終于要走了。”

傍晚時分下了場小雨,長廊上放着的幾個紅色木箱被淋了個徹徹底底,偌大的地方只虹色同虞子嬰兩人忙來忙去,其他的全都知道此處已成了冷宮,沒一個過來幫忙的,好不容易把箱子挪進去了,雨又停下了。

虹色低聲嘟囔:“這群勢利小人!竟也不來幫個忙。”

“罷了,”虞子嬰斜掃她一眼,“你以前不也老幹這種事?”

虹色尴尬的撓了撓後腦勺。

虞子嬰道:“以後我不再是皇後娘娘,也不再是虞氏嫡出小姐,只是個去青佛寺青燈古佛了卻殘生的戴罪之人,恐怕不能再帶給你榮華富貴。”

“出了宮,你若是想走,我便将你放下,你無須有愧疚感。”

虞子嬰話音剛落,那頭虹色已經跪了下去,頭重重的嗑在地面上:“小姐,奴婢不走!奴婢打小就跟在您身邊,無父無母,更無兄弟姐妹,奴婢的命是您給的,您去哪裏,奴婢就在哪裏!”

虞子嬰看着她,眼底泛出些淚光,這才半蹲**子,輕輕抱着她,低聲呢喃:“好虹色。”

虹色反手抱住她,邊哭變笑:“小姐,沒了奴婢,您哪敢上樹上去掏鳥蛋啊……”

虞子嬰也跟着笑了:“你這丫頭……”

馬車是在第二日清晨卯時到的,天色尚未大亮,宮裏沒什麽人,虹色使了些銀子,尋人來房間裏搬箱子,倒也有兩個為錢所驅使的。

虹色要替虞子嬰輸個未出閣的姑娘發髻,虞子嬰止住了她:“行了,招搖什麽。随便梳梳吧。”

虹色撇撇嘴,小聲嘟囔:“姑娘以前就喜歡招搖的。”

虞子嬰瞥她一眼:“你也說了那是以前。”

虹色只好噤聲,替她梳了個低調的,轉身推門而出去備東西,虞子嬰将腦袋上的發簪全都取下來,換成了木簪,她靜坐着看了會兒鏡子,正欲起身,卻聽得“嘎吱”一聲,門響了。

虞子嬰道:“虹色,東西都備好了?”

無人應答。

虞子嬰無端一個寒噤,猛地扭過頭:“誰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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