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鹵豬耳,酸梅湯
得到了證實的楊館長一拍大腿,全然沒有了剛剛那副嚴肅、不茍言笑的架子,“你不認得我啦?我是你五堂伯家的大堂哥楊玉明哪!”
“玉明哥?”楊玉喬不敢相信地打量着對方,喃喃自語,終于驚喜地叫道:“真是你?”
“巧兒,你怎麽到這兒來了?”如果不是楊玉喬拿下草帽,聲音還熟悉,楊玉明壓根就不敢認,眼前這個打扮樸素甚至有些窮酸的鄉下村婦竟然就是自己印象中家境殷實的嬌千金。
提到這個,楊玉喬又是羞愧又是心酸,垂下頭道:“嫁過來的,我家男人是銅錢鄉人。”
楊玉明猛然想起,多年前曾聽自己媽提起過,楊安叔家的老幺小巧兒,走丢了,下落不明。後來又聽自己母親隐晦地說,有些閑言碎語的說法,說是跟個男人私定終身跑了。瞧這光景,那閑言碎語八成是真的了。
楊玉喬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忙問楊玉明道:“你知不知道我爹媽後來都去哪兒了?”
楊玉明嘆口氣搖了搖頭,“唉,你走了之後,楊安叔可遭老罪了,被人給害了,那檢舉他的人以前其實也是個做生意的,生意不如你爸,被擠走了懷恨在心。這年月人心哪,難測!聽說跟你哥一家一起去了西南方,都下了鄉了。現在恐怕就算回來也不敢回老家了。”
胡嬌嬌知道,不少人後來都隐姓埋名,重新開始生活;或者不願意回到老家,以免對着物是人非徒增傷感。
二人感慨了一陣,楊玉喬破涕為笑,拉過胡嬌嬌,“嬌嬌,這是你堂舅。”
“堂舅好!”胡嬌嬌脆生生地喊道。
楊玉明也感慨道:“我那會兒走的時候,你自己也還是個小姑娘呢,也就跟這閨女一樣大。要不是楊安叔給我錢,我哪能去城裏讀得起書?”因為家裏窮得叮當響,反而落了個成分好,加上讀過書上過學,又有丈人提攜,現在也能有個鐵飯碗。
“那……”楊玉明欲言又止,忽然想起剛剛胡嬌嬌說的,她父親去世了,母親還生着病。
楊玉喬似乎猜到對方想問什麽,難過地道:“你妹夫早兩年就走了,我就這一個女兒,跟着婆婆和小叔子一家住。”
楊玉明望着手中的繡品,“怪不得我看這東西眼熟,這針法花色我媽也會繡,當然了不及你這個手藝。”楊玉喬家祖上是綢緞商,家裏養了十幾個繡娘。
“你這是得了什麽病?”
胡嬌嬌替楊玉喬答道:“累的,爸走了之後,媽又在本地沒個娘家依靠,我還是個女孩兒,媽只好白天幹活、晚上熬夜。”
楊玉明懂了,當初又是名不正言不順來的,銅錢鄉民風保守,怎麽也容不下她,男人走了就更受欺負了。想起楊安叔以前那些善舉,對他的資助,楊玉明收下了那些手工品,“玉巧兒,你這些東西哥都收下了,我們館裏正好缺這些呢!這是錢,我身上帶的不多你先拿着,有病咱就去看,千萬別累着。”
遞到楊玉喬手裏的是五張大團結和幾張零散毛票,吓得她趕緊塞回到楊玉明手中,“這我不能要!”
楊玉明卻堅決地将錢又并幾張糧票、布票重新放回了楊玉喬手中,“巧兒妹,當年要不是楊安叔接濟我們母子,我跟娘早就餓死了,哪裏還有機會上學?那會兒族裏沒人願意收留我們,這就是世态炎涼;可我也還是信好人好報。楊安叔是好人,這錢就當我還他的。”
提到父親,楊玉喬又泣不成聲了,含淚猶猶豫豫地握着那些票子。見她還是不敢收,楊玉明笑道:“我一個當館長的,一個月的工資也七八十塊了。”
“七十塊!”楊玉喬發出了驚嘆,早就聽村裏人說過,城裏的學徒工一個月也有二十幾塊,工人能賺三十塊,而她們這些農村的呢?一個男勞力一個月的工分也就十來塊,女的基本也就四五塊錢了。這差距太大啊!她忘了,自己小時候比現在的楊玉明還要殷實多了。
楊玉明像想起了什麽似的,問道:“你們娘兒倆幾時來的?還沒吃飯吧?”
楊玉喬不好意思地道:“早上搭一個老鄉的驢車過來。”
“走走走,我帶你去我們家去!見見你嫂子,我家也有個像外甥女這麽大的小閨女呢!”
非但将手工品交給文化館了,還有意外收獲。這對胡嬌嬌來說,無異于發了一筆想都不敢想的橫財。
楊玉明是每天騎自行車上班的,拎着個手提包,像模像樣的幹部。楊玉喬記起當年他來她們家,還是個瘦得跟竹竿似的少年,凍得鼻涕吸溜。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楊玉明家離這不遠,是處帶院子的平房,一進門就看到葡萄架,底下一個小男孩正在吃西瓜,另一個高中生樣的女孩在踢毽子。
聽到自行車踢腿聲,小廚房裏走出來一個穿着圍裙的女人,“回來了?”
在看到楊玉喬母女的時候,楊玉明妻子愣了一下,甚至帶了一絲警惕地盯着楊玉喬。
楊玉明忙介紹道:“高紅,這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那位表叔楊安叔家的女兒和外孫女,可巧今天碰上了。做飯了沒?再給添兩碗。”
聽說是親戚,女人才放松下來,接着又用城裏人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胡嬌嬌她們一番,嘴上客氣着招呼她們進去坐。
楊玉明特別高興,叫過自己的一雙兒女,“這是我女兒曉娟,兒子曉軍。曉娟、曉軍,叫姑姑。”
曉軍倒是挺有禮貌的,那個叫楊曉娟的小姑娘,看起來歲數和胡嬌嬌差不多大,雖然嘴上叫了,但一直手背在裙子後面,一只腳心不在焉地在地上不時劃個圈。
楊家一家中午吃的都是白米飯,這對胡嬌嬌家來說簡直是奢侈,一年也就過年才能吃上一頓。因為再做飯已經來不及了,高紅給下了兩碗面條,又在楊玉明的吩咐下,給加了一盤鹵豬耳朵。
桌上原本就有兩個菜,一盤炒青菜平菇,一盤小蔥拌豆腐。手擀面上飄着碧綠的蔥花和青菜,還打了兩個雞蛋。胡嬌嬌自打來了這兒就沒見過這麽多菜,盡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楊玉明的老娘也跟着他一起住,雖說兒子過上了好日子,可胡嬌嬌并沒有從老太太身上看到什麽富态的影子,又黑又瘦,背還有點佝偻,穿着半新不舊的藍布褂子,像個農村老太太。說話都小心翼翼的,看着兒媳婦的眼色。
在過來的路上,胡嬌嬌知道了,這位舅媽的父親在區裏工作,母親是供銷社的,根正苗紅家庭條件也好。
曉娟坐在胡嬌嬌的旁邊,給胡嬌嬌夾了一塊豬耳朵,“吃啊表妹,你們鄉下人平時一定吃不到肉吧。”
楊玉喬很尴尬,更怕胡嬌嬌不滿而和楊曉娟起沖突。楊玉明臉色也有點難看,想要訓斥女兒沒禮貌又礙于和氣壓了下去。這時胡嬌嬌卻大大方方地笑笑,“謝謝表姐,這豬耳朵鹵得恰到好處,舅媽的手藝太好了!”
聽到胡嬌嬌沒計較,楊玉喬松了口氣,楊玉明看這個外甥女的目光更加添了幾分贊賞。
胡嬌嬌嚼着豬耳朵,老實說手藝并不好,鹵味太重,豬耳朵也有些酥爛了,反而少了脆耳骨的口感。
吃完飯,楊玉明和老娘同楊玉喬說了一會兒舊事,三個人皆生出不少感慨了。年齡相仿的胡嬌嬌便被楊曉娟領過去一起玩兒。
楊曉娟有自己獨立的小房間,胡嬌嬌打量着屋裏的布置,一張木板床,一張桌子,一個臉盆架子,還有一個大衣櫃,這年頭子女能有自己單獨住的地兒,足以見得日子過得多不錯。三間平房裏,大體東屋是楊玉明夫婦帶小兒子住;中間是堂屋;西邊是楊曉娟住的;楊玉明老娘卻是擠在小廚房旁邊的一個雜物間裏,支了張小床。
雖是領着她來玩的,胡嬌嬌卻看得出楊曉娟并不是很想跟她講話。
“你們鄉下好玩嗎?有蟋蟀嗎?”楊曉娟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胡嬌嬌說着話。最後胡嬌嬌看到了桌子上有一根毛線,于是提議翻花繩玩。
楊曉娟蹙了蹙眉,“那都多大的小孩玩的?我才不要玩那個!”
胡嬌嬌讨了個沒趣,也沒了興致找話題。
外頭天氣夠熱的,尤其是吃完午飯後,開了窗進來的都是熱氣。胡嬌嬌流了汗,不由自主地掏出了手絹,這麽一掏,不留神從口袋裏帶出了另外一個手絹來。
“咦,這手絹花色挺洋氣。”楊曉娟好奇地伸手要去撿起來。
胡嬌嬌忙先了一步撿起,笑道:“鄉下東西,沒什麽好看的,這塊是髒的,被我弄上了鼻涕。仔細別髒了表姐的手。”
楊曉娟顯然不高興起來。
興許大人也是覺得天氣熱,坐了一會兒,高紅從外頭端了兩碗酸梅湯來。是用冰塊鎮過的,梅子味道甘甜可口,又帶了一點點酸,解渴得不行。
楊曉軍跟在高紅屁股後頭,追着個皮球。高紅輕聲訓斥,“出去玩去!”
還沒來得及拿穩,就直撲胡嬌嬌和楊曉娟中間。兩碗沒喝完的酸梅湯,正灑在胡嬌嬌衣服上。
“讓你調皮!欠打是不是?”楊曉娟柳眉倒豎,訓斥弟弟。楊曉軍卻一改之前的乖巧,沖着她不屑地做了個鬼臉。看來這姐弟倆平時關系也不行。
胡嬌嬌卻又是心疼那碗沒喝完的酸梅湯,又是心疼自己身上這件衣服。也不知回去洗洗,會不會留下漬。
“怎麽了?”聽到屋裏吵鬧的楊玉明撥開珠簾走了過來。
楊玉喬也趕忙跟上,“怎麽了?是不是嬌嬌給你們添麻煩了?”剛剛兩個女孩一進屋,她就生怕一個不慎吵起來。
高紅忙道:“沒事,曉軍的皮球不小心打翻了碗,我去找件曉娟的衣裳給嬌嬌換換。”說着就去翻大衣櫃。“這是舊的,別嫌棄。我想着曉娟也穿不上了,嬌嬌苗條勻稱正好穿得上。”
“不不不,哪能這樣又吃又拿?髒了也不礙事的,回去打井水洗洗幹淨就行了。”楊玉喬趕忙推辭。
“沒事兒,她正發育着,這幾件都緊了小了。留着也是浪費,還不如送給家裏人,肥水不流到外人田嘛!”高紅呵呵笑道。
不得不說,高紅的确是個很上得臺面,會來事的賢內助,難怪舅舅仕途順當。要是能對堂伯母好些就更好了,家務事誰扯得清呢!
站在一旁的楊曉娟卻不樂意了,“媽,這些衣裳也不是全不能穿。”
高紅臉色尴尬,“你少說兩句。”
“本來就是嘛!剛剛我想要看下表妹的手絹,她都不給看。小氣吧啦的……”楊曉娟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道。
楊玉明卻是真生氣了,就要過來訓斥閨女,被楊玉喬忙攔住,“曉娟說的對,我看衣裳還是留給侄女穿吧,我們真的不能要。”
高紅在外人面前還是在意丈夫的面子,也忙拉了拉女兒,給她使眼色。楊曉娟只得硬着頭皮地看了看那幾件,“那件白裙子不行,葉玲說我穿那件最好看了。”
“哎,那件藍色的也不行,那是外公從市裏給我帶過來的。”
挑三揀四了半天,楊曉娟終于不情不願地從中拉出了一件半新不舊、皺皺巴巴的土黃灰色格子裙,“就這個吧。”